楼梯上隐约传来呢喃碎语:“……城市,王国, 一切都会被淹没。我们,都会回到河水之中……”
顾无觅目送着她转身,然后砰地关上了门。
“我们得走。”她回身对尹亦一道。
尹亦一无异议:“去哪?”
“啧,”顾无觅想了想,城市中未必有藏身之所,除非赌一把,“出城。”
尹亦一于是又从桌上拿起了弓。
约莫五分钟后,房门被敲响。
尹亦一左手边摆着从床单上裁下来的布条,右手食指与中指虚虚搭在弦上。
顾无觅开了门,门外店员微笑站着,手中端着一盆清水:“客人,您要的清……”
顾无觅点头,没看见她身后数双眼睛似的,没等她讲话说完,便夺过了水盆,关门贴符一气呵成。
尹亦一听着急促的拍门声,眼前是顾无觅逐渐靠近,蹲身用干净的容器舀了水淋在她手上。
“能挡多久?”伤口处并不舒服,她半眯着眼睛,无师自通学会了转移注意力。
“最多五分钟。”顾无觅将伤处简单处理过,这会儿才看见她手心有一道已经愈合的伤痕——是到这个世界第一天,还在城外时划的。
“唔,”尹亦一纠正道,“三分钟。”
顾无觅系好绷带的结,反手掷出一柄匕首——
噗,蓝色数据如飞花四溅。
尹亦一左手撑着窗户翻出,一跃跳下。
却并不如上一次一般顺利,行尸走肉一般的店员似乎已经从上次失败的围猎中习得某种经验,自两侧向她们扑来。
顾无觅抬手,袖箭在法术的作用下精准射中几团黑影。
蓝色数据碎成虚幻的粉末,箭尖毒液将地面侵蚀,冒着诡异的气泡。
尹亦一拔出箭矢,挥臂刺向一名扑来的店员,穿透虚幻的数据,箭矢却并未停止,径直刺穿其身后的一片空气。
风声呼啸。
一瞬间周遭的时间似乎慢下来,店员的动作凝滞片刻,仿佛慢镜头回放。顾无觅来不及惊讶,从包围中脱身而出,与尹亦一一起,再次跌进了柔软之中。
光影变换。
她们站在被白雾笼罩的三条岔路之前,摇摇欲坠的木牌被风卷过,啪的一声砸落在地面。
四分五裂。
再没有一道路牌能够将迷途之人指向生路,顾无觅听过四周无声,暂时松了口气。
“类似……安全屋?”她不确定地道。
也可能只是因为这里的NPC都被她们刚来时斩杀干净了,经过巷口时砖石上陈年暗淡血迹依稀可辨。尹亦一手中的伤口撕裂,已经将布条完全染红,此时正顺着巾子往下滴血。
染血的石块蓦地生长出草叶,开出娇艳欲滴的血红色花朵,蝴蝶自叶片上破茧,震动翅翼停留在石块固有花纹的另一端。兽形的花纹受鲜血滋养,如同有生命一般咯吱响着,继而逐渐有上升之势,似乎沉睡的猛兽正受感召苏醒……
尹亦一拔箭钉穿了石块。
霎时间蝴蝶垂垂老矣,在石面上无力挣扎扑动翅翼,鲜花凋零,叶片泛黄枯萎,石块迅速风化,最终碎成沙粒。
她再将箭矢拔起,洁白的翎羽被浸染,如同烈火一般在半空画出金红色残影。
顾无觅:“……”
只当没看见,没看见。
她咳了声,若无其事地道:“天快黑了,还是回商场过夜吧?”
按照先前的状况,夜晚应当会强制进入睡眠。不过也不好说,毕竟今日已是第七日,她们向旅馆强行借来一天,却不知世界意志会如何处理。
尹亦一颔首:“好。”
顾无觅瞥了眼她随手插回箭袋中的箭矢,目光没忍住从她的手上移过:“顺便再找点伤药。”
沿着上一回的路返回商场,甚至还没到闭店时间。不过也快了,顾无觅与药铺老板完成了给空气现金的过家家游戏,带回来消毒用品和新的绷带。
她们坐在药铺外的椅子上,这一回药材的香味并不刻意,似乎只留下了并不清苦的一部分。薄荷的味道尤为突出,思绪被迫保持着清醒。
尹亦一活动了下包好的右手,隐约觉得伤口快要愈合了。
但她对时间的感知能力一向不准,哪怕在这个世界过了这么些天也是一样,更何况,这个世界的时间原本就不规律。
线性时间于她而言是很新奇的东西。
顾无觅抬眼时恰好撞上她打量自己的视线,不禁问道:“你在……看我?”
她有些疑惑:“我有什么地方很奇怪吗?”
尹亦一只无言凝视着她的眼睛,像镜子,倒映出自己的眼瞳是绿色的。她知道顾无觅觉得这种颜色像明亮的湖泊,在她的想象中,或许水的颜色还应当受阳光、空气、微尘、湖中倒影的影响,倒是很有趣的理论。
但其实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形式本身而已啊。
概念原本就是被他者界定的东西。
甚至无法确认语词中所指的概念是否为存在其本身,或许用文字所表达的“概念”只在文字中存在,不指涉任何实存,还是根本只是虚无杜撰出的教条?
嗯……果然还是根本不存在语言,一切才会更加简单明了吧?
但此时眼前之人却用语言与她进行着沟通,哪怕她能够洞悉对方心中所想——二者并非等同,人类表述在言语中的永远不及心中所想那样多。
她忽然说:“20%的疑惑,30%的忐忑,50%的……”
顾无觅捂住了她的眼睛。
于是陷入一片黑暗,最后的情绪似乎并不合时宜。这是她逃避的原因吗?
但尹亦一并未从中读出能够处理的信息。
她轻声道:“天黑了。”
为了印证她的话似的,商场中的灯光都暗下来。落地窗外天色忽暗,最后一点白昼的光晕也被云层吞噬。
无星无月的夜晚。
商场中如织人流仿佛一场梦境轰然破碎,大厦倾倒后只留空寂,左手撑在冰凉的扶手上,头顶的天花板滴水声不绝于耳。
“嘘。”
不知是谁先示意噤声,沉重金属利刃划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轻盈如猫的脚步声,在砰的一声巨响后复转为慌乱,绝望地在地面上逃远几步,再然后利刃没入血肉。
远处的柜台上绽开血红色的花。
巨影沉重的脚步声靠近了盛放的花朵,长刃改劈为穿刺,挑起了无头的尸体逐渐远去。
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货架深处。
头颅咕噜咕噜滚过光滑的地面,绕过交错的柜台。
顾无觅垂眼,瞳中倒映出一张从未见过,却又无比熟悉的,微笑的脸。
“啊,”她轻声道,声音辨不出喜怒,“被威胁了。”
重物坠入湍急水流之声,天花板的水声如滴漏催命一般愈发急促,掩盖了清道人沉重的脚步。
一片阴云飘过,似是月光从雾霭身后窥视。
又一片阴云遮过,将月光塞回厚重如冬被的云间。
可如果不是月光呢?
金属冰冷的腥气混合着血的甜香麻痹神经,下一瞬木制的长凳从中间碎裂。袖箭卡入清道人手臂关节,尹亦一抬手勾弦,箭矢破空飞出。
金属声撞,顾无觅扔掉最后一柄刀尖磨钝的匕首,翻过倒塌的柜台后退数步。
清道人抖落关节中的袖箭,它的眼前横亘着矢尖,箭尾鲜红翎羽如残阳爆发出刺眼的金光。
万籁俱寂。
第145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一声轻响划过耳畔, 仿若仅仅是箭矢不当心刮到金属的边角,然而下一瞬,时间骤然停滞, 仿若天地间一切存在都失去了踪影。
顾无觅下意识微微睁大眼, 银白的箭矢已然深深钉入清道人的眼珠。在时间非线性流动的片刻间, 弓弦轻颤,而后只闻清脆的弦音。
无人知晓箭矢如何锁定目标,自其停止于目标眼前至射中的一段时间似乎凭空消失。顾无觅动了动唇,没发出任何声音。霎时间天地间爆发出一阵刺眼的银白光芒。
似乎有很重要的东西在流逝。
她几乎感知不到自身的存在,取消时空二元对立后只剩下空间,强烈的窒息感一瞬间将绝望笼罩。感知中的景象如同烟花一般眨眼间消失不见,最后只余茫然一片虚无。
——弓弦归位,意识回笼。
尹亦一垂手复位,顾无觅方如梦初醒一般。她不知何时退到货架侧后方,尹亦一缓步绕过几排货物, 走路如猫一般无声无息。
顾无觅这才转眼去看倒在地上的清道人, 可仅仅是移过视线的片刻, 后者已化为一摊粉末与渣砾。她抬眼向尹亦一透过一个问询的目光。
尹亦一面无表情地回视。
看来是准备逃避这个问题,短短不足几秒的时间里清道人的身躯已经被腐蚀干净,原地只余一团糟糕的铁锈味粉末。顾无觅蹲身, 伸手撚了一点,体积大一些的颗粒再度碎成更细微的粉末。
看样子是死透了。
尹亦一终于施施然走过来时,地上的粉末已经全然化为淡蓝色的数据消散。
她手中的弓好似有生命一般, 靠近时顾无觅察觉到周围的时空似乎有些……扭曲。没留神视线在上面多停留了片刻……片刻?再从恍惚中醒过来时,尹亦一的目光正自上冷漠地盯着她, 不知多久。
顾无觅缓缓呼出一口气,站起身, 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这是……?”
尹亦一说:“嗯,死了。”
顾无觅:“……”
完全答非所问啊。
无论如何瞧上去都不像是正常被弓射中死的吧,就算是活人被射穿好歹也能留个全尸,机械存在不被射中核心的话则只会毫无形象地被卡住——如方才被她的袖箭射中一般。而不仅生锈还彻底碎成粉末……
顾无觅想到一种可能性,不过鉴于尹亦一并不愿多谈此事,只好噤了声。
数据消散,她方注意到方才被碎粉覆盖的地面上并非空无一物,而是被新鲜的血污覆盖,大抵是从清道人身上带下来的。绵延的血迹如同一条羊肠小道一般指向同一个方向,遇到远处越是凝固呈现出褐色。
只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外来者才会留下死亡的痕迹,她们的死亡并不会被抹消,死者的表象进入画册,成为某种象征意义的符号。而作为实体建构部分的血肉则被辗转多地,被女王收集做战利品,血迹浸入河水昭示滔天的罪证,残肢流通入黑市作为最后被瓜分的盛宴。
“我们跟上去。”顾无觅对尹亦一道。
她仍旧下意识绕过了尹亦一的弓,忽然察觉似乎少了些什么。被钉入清道人身体的箭矢就这样随着碎粉与数据一同消失了。她甚至不记得箭矢是何时从视野里消失的,模糊的印象,似乎从一开始她就未曾注意到。有形之物总是难逃被直观知觉模糊化,似乎并不存在一种既定的认知方式,能够将实存完全转化为语词中的概念。
刻意遗忘与忽视,这种感觉无比熟悉。
然而目光只在原地多停留了短暂的几秒,她恍然间又陷入某种放空的状态,思绪从理性中被剥离,飞往连表象也无法被把握的——有遥远的呼唤从何而来?
尹亦一歪了歪头:“怎么不走?”
顾无觅半眯着眼睛,尹亦一大左手将弓往后拿到了尽量远离她的位置,另一只手在她眼前挥了挥,眼中是不掺假的疑惑:“沿着血迹走吗?”
不,不应当是这样。
顾无觅无意识咬住了口腔中的软肉,似乎痛觉才是唯一证明此间存在之事物。尹亦一沉着嗓子:“不要靠近它。”
为什么?
很危险。
仍旧是直觉在引领着意识,往常的经历好像一场漫无边际的空谈。宇宙在思维间流转,似乎身体的重量已经不存在,灵魂上升到难以形容的世界……
“你还抓不住时间,”尹亦一的声音,可是如果没有时间,又如何去呈现一段声音呢,“醒醒。”
顾无觅再度睁开眼。
她手心出了薄汗,尹亦一将弓放在一旁的货架上,就在一行书之上的位置。书记的侧边并不惹人注目,好几本的装帧仿佛连在一起,杂乱的配色和无意义的字符诉说着对理性、逻辑、所有符合规律之事物的嘲笑。
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下己身方能够证明其主体性。
空间,时间——她仍旧是在这二者对立之中存在的生命,无法超脱于现有的框架。尹亦一见她已经逐渐恢复过来,复拾起了弓,并对她下意识后退半步的动作只当没看见,先说了声:“走。”
于是沿着血迹一路追溯。
临到尽头果然看见一团模糊不清的肉块,顾无觅看了半晌没能辨别出这究竟是哪一个部位,但也不重要,至少是初具人形。尹亦一欲靠在一旁的扶梯上,却在靠上去的瞬间,扶梯运行起来。
却是向上。
就连血迹与尸块也是向上的。顾无觅挑了挑眉,显然对这种违背客观规律的事情在这个世界发生已经见怪不怪,但河水倒流尚且有过听闻,尸体升天却还是头一次见。
如果意识本就存在——那么升上天顶的是尸块,意识却又去往何方呢?
被封存进画册,还是彻底埋入地底?
这是尚且悬而未决的问题,随着碎肉被装载于扶梯上自动上升,当二楼所容物的重量逐渐达到某个标准时,她们都听见骤然急促起来的潺潺水声。
这声音十分熟悉,似乎作为这个世界意志本质存在的AI数据库里只收纳了这一种素材,是以每当有护城河流过之地都会响起这样的水流之声。新鲜的血肉被源源不断运送往城市,又被水流带去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蒸发、落雨、霜雪,无数循环过后,来自异世界的本终成为这个世界得以构建的养料。
所以河水能够生死人肉白骨,因为本质上外来者的血肉滋养了整个荒诞的、无逻辑的世界。偷窃得来的成果注定低人一等,卑劣者也当仰仗着其骨血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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