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知意落后了瑶贞几步,紧跟着走进来,在郁润青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欣喜的走到陆轻舟身旁,略微扬着声,很亲昵乖巧的唤道:“师娘。”
钟知意在那声“师娘”之后说了什么,郁润青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这一刻,她脑子里仿佛关进去两百只鸡,一百只狗,除了鸡犬不宁就是鸡飞狗跳,简直乱得一塌糊涂。
沿街乞讨时偶遇的富贵亲戚竟然是自己的枕边人。
天底下哪有这种事啊……
陆师姐……道侣……
郁润青要晕过去了。
钟知意注意到双目失神,甚至有些呆滞的郁润青,十分为难的开口道:“师娘,我师父她……到底还能不能恢复记忆?”
钟知意这句话看似无伤大雅,实则是很悲观的。倘若郁润青的记忆永远也不会恢复,那么她和陆轻舟之间相隔的将是比山河万里更遥远的距离。钟知意以为,年少的郁润青,随心所欲,活泼大胆,无论如何都不会爱上内敛沉稳,端方明礼的陆轻舟。
陆轻舟顺着钟知意的视线,看向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郁润青,说心里没有半点愁绪,自己都不信,可还是不由自主的弯一弯嘴角,轻声道:“她能看得见,能好好活着,我很知足了,至于过去的记忆……没那么重要。”
说完,陆轻舟转身走出了帐子。
郁润青听到帐帘掀动的声音,终于回过神,见陆轻舟走了,忙站起身来,迟疑了一瞬问:“她人呢?”
瑶贞有点故意:“她是谁呀。”
郁润青不答。瑶贞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虽然知道郁润青也是无辜的,但还是忍不住朝她轻哼一声,跟着出了帐子。
一时帐子里就剩下郁润青和钟知意师徒两个。
“师父。”师娘都来了,钟知意又重拾起这个称呼,颇为严肃的说:“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郁润青道:“我哪有逃避。”
嘴很硬,神情却是恹恹的。
像是一夜之间摆脱了残存的最后一丝稚气,钟知意那张明艳的面孔多了几分锋芒毕露的锐利,她看着郁润青,简直要一眼看到郁润青心里去。
郁润青受不了她这种眼神,躺倒在胡床上,长叹了口气道:“你们总得让我缓一缓吧。”
“瑶贞不是早跟你说了吗。”
“她和我说跟我亲眼见到能是一回事吗?天天我师姐我师姐,我哪知道她师姐是谁?”
“她师父是闻掌教,她师姐还能有谁?”
“我怎么知道能有谁!我都不知道闻掌教到底有几个徒弟!”
郁润青气急了,钟知意才反应过来,一个外门弟子,知道的确实不多,站在郁润青的角度想一想,还真是两眼一抹黑,跟俗世间的盲婚哑嫁没什么区别了。
如此说来,都已经三书六聘过了礼,拜完天地拜父母,在洞房里揭了盖头,哪还有反悔的余地。
钟知意坐到胡床边的矮柜上,开口时已经是一副封建大家长的口吻:“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了,你日后就跟师娘好好相处,可别叫她伤了心,不然等你恢复了记忆,岂不悔之晚矣。”
“可是,我同她话都没有说过几句,怎么能……”郁润青似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忽然翻身坐起,眸光雪亮道:“我恢复记忆之前,我们先不见面,这样她不会伤心,我也不觉得别扭,你看怎么样?”
钟知意道:“那你的记忆若是永远都不会恢复了呢?”
郁润青无言以对。
师徒俩你看我,我看你,沉默半晌,郁润青才吞吞吐吐道:“反正,我一时半刻的,没办法把她当成是,道侣,看待。”
相比之前那种听都不愿意听,坚决抵触的态度,郁润青眼下已经算是相当大的转变了。
钟知意没有逼得很紧,她想着盲婚哑嫁也是有日久生情的,横竖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她师父的记忆再也不会恢复了……
思及此处,钟知意道:“那是自然,正如你所说,总得缓一缓吧,我想师娘,不,陆掌教也一定会体谅的。”
“……陆掌教?哪个掌教?”
“还能有哪个掌教,当然是戒律堂掌教啊。”
“你们之前怎么没说过?”
“明明就是你不让说的啊!一说你就急!一说你就急!”
郁润青又躺倒了,脸色惨白,心如死灰的样子。
钟知意其实完全可以理解郁润青,采花贼和捕快成了婚,秋后问斩的囚犯嫁给了刽子手,真就是小乌龟自己往瓮中钻,谈不上自寻死路,也差不多该是作茧自缚了。
哎。
钟知意打起精神,继续劝道:“师父,你怕什么,今时不同往日啊,陆掌教再怎么样都不会为难你的,就算她中邪了,鬼附身,真的为难你,你身后还有宗主做靠山呢。”
“那我可以在问心宗横着走了?”
“嗯……不可以。”
郁润青不过是随口一说,逗钟知意玩的,她并没有想要在问心宗里横着走,只是对自己将要面对的未知的一切而感到些许不安。
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郁润青睫毛轻轻颤一下,侧过脸对钟知意道:“要是我什么都忘记了,再也想不起来,还能做你师父吗?”
“怎么不能。”
“算了,往后你做我师父吧。”
郁润青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就像对待同门师姐那样对待陆轻舟,做足了心理建设,终于勇敢踏出门去。
草原广阔,郁润青一眼便瞧见了陆轻舟,她独自站在一望无际的格桑花前,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安静的看着天空。
刚好瑶贞不在。
钟知意给郁润青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趁此机会上前去,同陆轻舟把话说清楚。
成日里师父师父的,到底谁是师父……
郁润青怀揣着对钟知意的腹议,倒真是没怎么胡思乱想就走到了陆轻舟身旁。
陆轻舟听到动静,微微侧过脸看她,望着她笑:“你不自在,就不要勉强自己。”
这样的一个人,能是戒律堂掌教吗?
不过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面对陌生的道侣,郁润青很难张开口,面对自带着威严的掌教,更怕说错话,所以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陆轻舟。
陆轻舟倒是先挪开了视线,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张折了又折,残破不堪的红纸,递给郁润青。
郁润青下意识的接过来,随即才问:“这是什么?”
陆轻舟微笑着道:“我们两个的婚书。”
她这样一说,郁润青指尖都有些发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红纸展开,上面的字迹虽然潦草,但可以清楚辨认出“郁润青”与“陆轻舟”。
“怎么,弄得这么破啊。”
“我没有保管好。”
“哦……”
“以后交给你保管。”
陆轻舟游刃有余的从容让郁润青愈发紧张了,她将那张婚书重新折起来,声音有些喑哑道:“我没有怀疑过你……”
“我知道。”陆轻舟抬手抽出发间的钗,青丝垂落,随风飞扬,那支钗和婚书一起被放在了郁润青的掌心上。
郁润青这时才认出那支青玉兰花钗是她母亲的,眼睛不由微微睁大了:“我带你,回过岭南。”
提起岭南,必定要提起亡故的郡主娘娘。陆轻舟不愿她伤心,只是笑着说:“这大概算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
婚书交给她保管,可以说是为了证明她们两个的确是道侣。
那定情信物为什么也要还给她?
郁润青抬眸看向陆轻舟:“我不明白。”
陆轻舟理了理凌乱的长发,眼底仍然有一抹淡淡的笑意:“因为总是有事耽搁,所以我们两个还没有去拜过女娲庙。”
郁润青一怔:“那这些都做不得数了?”
陆轻舟道:“你很高兴吗?”
或许应该很高兴吧。
郁润青摇摇头,说不清。
陆轻舟待她非常客气,甚至比瑶贞和钟知意都要有分寸,一言一行皆在同门情谊的界限之内,她实在很难抵触陆轻舟,也不想那么轻易的否定从前的全部。
陆轻舟见她摇头,眼底的笑意浓重了。
“既然这样,就再给我一点时间。”
“什么?”
“我很喜欢你。”陆轻舟说:“我不想因为你忘记了之前的一切就失去你。”
这突如其来的直白,让郁润青彻底僵住。
“你不要有负担,婚书在你手里,如果一段时间之后,你还是很不喜欢我,就撕掉婚书,往后我们两个便各走各的路,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郁润青看着陆轻舟白皙秀丽的面庞,看着她在风里翻飞的长发,根本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好……”
“那,多谢你。”
“别别。”
郁润青生平第一次说话是这样磕磕绊绊:“别,别谢我。”她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愧疚才好,不经意瞥见手里的青玉兰花钗,忙双手奉上:“这个,你还是戴上,头发都乱了。”
陆轻舟没有接过来,她在地上捡了一根小树枝,随手挽起长发,笑着说道:“等你决定喜欢我,再还给我。”
————————
小舟:拿捏
ps:看看这章的字数,明天一准是没更新了感谢在2024-02-28 01:54:47~2024-02-28 23:21: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七夜灯哀明、Esper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持安 11瓶;海豹君 10瓶;yo崽、账房小先生 6瓶;你呀你 5瓶;一条咸鱼、四万八千岁 2瓶;不吃香菜、招财进宝堆金积玉、捅子、钱多多、而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Người mua: Vô Thượng Đế Thiên, 11/03/2024 22:11
第91章 云中雪(八)
沈砚走到乌仁图娅身旁,向下一望,只见郁润青和陆轻舟相对而立,久久的不语,只有茎子纤细的格桑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沈砚不禁唤道:“姐姐。”
乌仁图娅的瞳孔是蔚蓝的,像万里无云的天,亦像风平浪静的海,明亮而又柔和,让人不由自主的相信,那就是长生天在人间的眼睛,她会代替长生天永远守护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
沈砚心里很清楚,从她回到阿郎山的那一日起,就再也不会离开了,可仍是忍不住说:“姐姐,跟我去中原吧。”
乌仁图娅摇了摇头,缓缓收回视线,看着愈发挺拔俊朗的弟弟,笑道:“上次匆匆一别,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如今可有心仪的人了?”
沈砚脸一红,十分羞涩的侧过身。
“看样子是有了的。”
“……是有的。”
沈砚很小的时候,母亲便因病去世了,那个时候乌仁图娅既是姐姐,也充当着母亲,姐弟两个从来都是无话不谈的。
许多年过去,沈砚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追在姐姐身后,姐姐做什么他也要做什么的小男孩了。沈砚早已长大,有了难以启齿的心事,只不过面对乌仁图娅时,这心事便藏不住了:“她很好,是我遇见过最好的女子。”
“她不喜欢你吗?”
“……我还没有告诉她。”
乌仁图娅眉头微蹙:“为什么?”
沈砚看向姐姐,展露一个虚弱的微笑:“我有点怕,怕她待我并没有那种心思,倘若戳破了,我们岂不是连好友也做不成……”
这样的处境,竟然与曾经的沈墨有些相似。
乌仁图娅知道自己少年时的经历在弟弟心里留了一抹阴霾,思忖片刻,轻声说道:“我也不清楚究竟怎样做才是对的。”她问沈砚:“如果一辈子不将自己的心意告诉她,你会后悔吗?”
沈砚毫不犹豫:“会。”
可是宁愿后悔,也不想失去。
对于这件事,乌仁图娅无话可说了,她微微垂下眸,视线再度落到郁润青身上,轻叹了一声道:“有时候我会想,或许一切真的是命中注定,世人常言天现赤月,必有大乱,因此每逢赤月当空,女娲后人便会动身出山,授课讲学……那个时候,我曾问女娲后人,若世间出现祸乱,以我卑微的凡人之躯,如何能拯救这苍生。女娲后人便看着我说,草木丛生处是苍生,天下百姓是苍生,飞鸟走兽是苍生,我是苍生,你亦是苍生,这一世只要尽力而为,无愧无悔,便不算虚度了。”
话至此处,乌仁图娅笑了笑:“你将郁润青带回来那一日,我忽然就想到了女娲后人的这一番话,忽然觉得,当年我在华庭苑遇见她,就是为了今日救她,只有尽力而为,日后才会无愧无悔。”
鲜有人知,长寒仙尊的八大逆天术是在极端逆境中破茧而出,其中比“离情”更逆天行事的便是“涅槃”。
八大逆天术被列为禁术,一众通晓者以道心起誓,此生绝不擅用,绝不私传,绝不另其流落世间,而后不久,通晓涅槃术的乌秅大祭司回到了神山,她是被长寒的“涅槃”所救,不愿“涅槃”自此泯灭人间,故违背了誓言,将“涅槃”传授给了后人。
转瞬千年,沧海桑田,过去种种,已经不可追溯,违背誓言的代价,身为传承者的代价,乌秅一族永不踏出阿郎山半步的族约究竟从何而来,没有人能够回答。
可沈砚知道,乌仁图娅使用禁术,同样是要付出代价的,决定带郁润青回神山那一刻,他就做好了一辈子愧对乌仁图娅的准备。
乌仁图娅那句“尽力而为,无愧无悔”,分明是对他说的。
“姐姐……”沈砚低着头,消无声息的落下两行热泪。
“怎么还哭,又不是小孩子。”
乌仁图娅双目澄明,看着他笑。
这一日天色将亮未亮之际,郁润青被雪团带到了神山的山顶,真难以想象,那么巍峨的雪山,山顶竟然是春意盎然的一片桃花源,当旭日东升时,漫天云彩都被晕染成了绚烂的绯色,唯有翱翔天际的神鹰是如雪一样的洁白。
64/108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