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以为是宗门妄断,害玹婴小小年纪被囚禁在镇魔塔中,故而对宗门颇有微词,对玹婴也很是歉疚,便总想着对玹婴好一些,更好一些,从别的地方多多弥补。
可如今玹婴却说那是她故意为之,她不仅利用了我,还利用了整个仙盟。
以及,无数修士赶赴岭南,自以为是瞒天过海,只盼着宗主出关,时机一到,便可将玹婴斩尽杀绝,殊不知玹婴亦有备而来,设下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
伤心之余,或许我还有几分悲哀的遗憾。
玹婴在玄冥教当真没读过书,我最初与她相识时,她甚至字都认不全,提笔书写更一窍不懂。是我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会她写字,也是我陪她读书,一字一句解释其中含义,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成长有多么惊人,我一度认为像“日新月异”“瞬息千里”这类的字眼是专门发明出来给她用的。
面对这样的玹婴,我实难不感到骄傲和欣慰。
我想终有一日,玹婴会真正名扬九州,会让天下人为之惊叹,到那时,谁都不会再记得玹婴曾是魔族圣女,只会知道问心宗出了一位惊世绝艳的天才少年。
我想无需多久,那一日便会到来了,我的玹婴会走到绚烂阳光下,受万众瞩目与万千宠爱。
似乎离那一日就只差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看着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将一众仙门世家轻易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玹婴,这让我如何能不遗憾。
57.
“润青,你说我和你师姐,谁的胜算更大一些?怎么不说话?是不想同我说话吗?还是你心里想着如何替你师姐杀了我?哈哈,可惜呀。”
玹婴像是满心欢快,却不知该向谁分享她的喜悦与得意了。
而我此刻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论心智,论修为,论对这幻境的掌控,我皆不是玹婴的对手,我的生死自然就在玹婴的一念之间。
或许玹婴打定主意要我死,才会毫不避讳的对我坦露她的谋划。
也好,横竖元神归位,我亦未必能活,与其此后余生做个行尸走肉,倒不如死的干脆利索。
思及此处,我一步步走向玹婴。
玹婴斜眼睨着我,嘴角笑意骤然收敛,一副十分警惕的模样。
她虽得意,但并未得意忘形,还算清楚我并非软弱无能的废物,若下定必死决心,自损一千仍可以换来杀敌八百,而这八百,足够师姐大获全胜。
我承认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这样想过。
可玹婴……
我在离玹婴三步之遥处站定,抬起手来,只见一道红光顺着心口流淌至手臂,最后似一滴血般凝于指尖。
玹婴愣怔一瞬,忽然睁大双目,皂白分明的眼底顷刻间爬满密密麻麻的血丝,她忽然就失了方才的气定神闲,略有些慌乱的将双掌横于胸前,一边念念有词,一边于虚空中结印。
似乎还说了什么。
可我已然听不清楚。
幻境中我的元神正逐渐变得透明,逐渐变得稀薄,仿佛寒川朦胧如雾的雪片,即将随着一阵风悄无声息的散去。
58.
自师姐成为春蓬剑主后,我便终日忧虑恐惧。
那时师姐才刚刚步入筑基期,倘若重葵现世,剑主是个元婴期高手,想杀师姐当真易如反掌。
我怕极了,连着一年多都睡不成一个安稳觉,直至我与师姐入南麓华庭苑听学,见到了传说中的女娲后人。
世人皆道女娲后人是“生而知之,不学而能”,我想千万年来春蓬和重葵的死局,或许女娲后人知道怎样才能化解,于是我跪在她膝下苦苦恳求,只要能破此局,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女娲后人受不住我软磨硬泡,便为我指了一条明路。
只要我将元神内的那一滴心头血封印进重葵剑主的眉心,便是将我对师姐的情义也一并封入,到那时,重葵剑主若想杀我师姐,必定会尝尽我心中的痛楚与悲戚。
说是与我师姐同生共死,也丝毫不为过。
而这代价便是我元神尽毁,再不能投胎转世。
所以我说,我一定会死在师姐之前。
59.
玹婴的修为深不可测,或许远胜于师姐。
可若论符咒术,世间大抵没有几个人能快过我,毕竟连我师父都说我在这方面是极有天分的,比我先入门的师兄师姐们还在符纸上反复临摹时,我已经可以挥笔成术,而师兄师姐们学着引灵入指掐诀结印时,我已然信手拈来。
到了今日,我真正学会“以血为咒,以魂做引”。
“玹婴……”
我用尽最后力气唤她一声,猛一挥袖,那滴血便不偏不倚的落入她眉心,化作一颗小小朱砂痣,而她身前狂乱繁复的咒阵却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朝我笼罩而来。
我闭上眼,彻底失去了意识。
60.
“润青,润青……”
“她怎么还没醒过来?”
“按理说不应当啊,她的元神明明被……”
“住口。”
是师姐,声音很冷,简直像寒川里的极寒之水:“此事日后休要再提,若我再听到与之相关的半个字,就别怪我不顾忌师门情谊。”
“岳宗主好大的气派啊!这问心宗可还没轮到你做主呢!”
仙医阁的宁长老?
“宁公……不要说了,宗主此举,也是为润青考虑。”
果然,陆师姐是这世上最公正明礼之人。
不过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分明与我相关,我却一点也听不明白,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装了一池子被搅烂的浑水。
我不由地蹙紧眉头,竭力想要睁开眼,可眼皮沉重的很,怎么都抬不起来。
“润青?”陆师姐发觉到异样,轻声问道:“如何,能听得见我说话吗?好,不要急,试着引气入体,调理内息。”
引气入体,调理内息,陆师姐所言我一一照做,竟然真的渐渐恢复力气,身体也有了知觉,可当我如愿睁开眼时,面前只剩下师姐一人。
她站在月光清辉之下,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这是自大殿受刑那日后我与她第一次相见,我心中实在百感交集,然而,一想到那日她在我身上所施加的禁术,就还是尴尬与窘迫更胜一筹。
61.
十五岁?还是十六岁?
太遥远的记忆,我记不真切了,只记得是三哥润生议亲那年的春日宴,母亲难得领着我和师姐一同出门,去相看未来嫂子。
那场春日宴,我家是东道主。岭南小地界,公侯府大宴算得上很了不得的场面了,何况我家跟皇贵妃沾亲带故的消息早不胫而走,传的人尽皆知,于这场大宴而言更是烈火烹油。一时间岭南周遭的各个豪族、世家、官员、富商,凡是有头有脸有权有势之流,纷纷带着自家的公子小姐前来赴宴。当日景象,真可谓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可那些人哪里晓得,我家常年靠典当强撑体面,若将我父亲母亲搁在平头百姓里,就属于啃完窝窝头要拿猪油抹抹嘴那一挂的,纵使有豹贵妃这么个富贵亲戚偶尔接济,也远远不够。
这场大宴能如此顺利的举办,没出了洋相漏了怯,还是多亏岭南的两家富商,一家姓陈,一家姓李,皆为岭南赫赫有名的商贾。
从商者若富贵无极,自然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所以不约而同地搭上了我家这艘破落户的船,意图结交更多达官显贵。
我那时不太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觉得陈李两家倾囊相助,解了我父母亲的燃眉之急,委实义气,所以那一阵子同陈李两家的小姐走得极近,几乎从早到晚在一处玩。
而春日宴当日,那两家的小姐喝醉了酒,结伴去更衣,不一会师姐也嫌吵要先行离去。她们都走了,独剩我一人还有什么趣?我想跟着师姐走,却被母亲一把抓住。
母亲问:“做什么去?”
我道:“找阿檀去。”
母亲嗔我一眼:“阿檀阿檀,就知道阿檀,难得热闹,你就不能乖乖坐在这里学学如何待人接物?日后若到京城去,还这般礼数不周,人家该说你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了。”
“好端端的,去京城做什么。”见师姐已然走远,我忙拨开母亲的手追了上去。
办春日宴的园子极大,只是仆婢都在席上忙碌着,旁的地方很冷清。我顺着师姐离开的方向,寻到一座僻静的佛堂,佛堂的门大敞着,一眼可以看到佛龛中的神像,而旁边是一扇挂着竹帘的小门,通往佛堂的内院。
我见师姐纹丝不动的站在小门外,不知在看什么,身体紧绷着,双手亦紧紧握着,似乎是极力克制着怒火。
出于好奇,我蹑手蹑脚的凑过去,才稍稍走近一些,便听到内院传来一阵缠绵悱恻的呻.吟与对白,我一下子就听出那是陈李俩家小姐的声音,因身处佛堂,不由地大惊失色。
师姐注意到我,二话不说便将我拽出佛堂。
和师姐一起撞破这种事情,令我有些许的无措:“她们……”
师姐面露嫌恶与厌烦:“以后不要再和这两个人来往。”
62.
我忘不掉师姐那时的神情。
也清楚自己究竟做过多少令师姐感到恶心的事。
在师姐的注视下,我简直要崩溃,真想做个缩头乌龟,把自己彻彻底底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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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陈情书(十三)
63.
我想藏起来,我也想师姐。
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再度抬眸望向她。
师姐看着似乎清瘦了一些,却仍然撑得起那一袭沉静庄严的墨绿色宗主服。其实这种绿而透乌的色泽,本该给人一种可以托起世间一切鲜亮事物的厚重与质拙,就如同千百年来问心宗的历任宗主,他们自穿上这身衣裳的那日起,便做好了为苍生而死的准备。
可师姐不一样。
她是塞北雪原遥远而神秘的松林,冰霜覆盖着直逼苍穹的绿意,镀上一层高洁的月光,散发出冷冽清雅的草木香。
她在冬日里沉寂,等待春风融雪,到夏花绚烂时,天地之间便唯有这林海一色,根深叶茂,庇护苍生。
思及初来问心宗那几年,弟子校服是一身青衫,我甚至觉得母亲为我取名“润青”,简直是冥冥之中注定了我与师姐会有这样一段缘分。
一段短暂的,长在春寒陡峭时的缘分。
我手撑着床榻,折身坐起,目光垂落,盯着她衣袂边缘一道飞鸟虫鱼的刺绣,低声唤道:“师姐……”
师姐朝我走近,亦有檀香袭来。
我的心思忽然便又飘远了,莫名想起父亲曾经说过,师姐的爹娘都是很虔诚慈悲的人,分明是堆金积玉的钟鼎世家,却终日布衣蔬食,克勤克俭,身外之物皆用来济困扶危,矜贫恤独,行无量善事,至于无上正觉的神佛前,则只奉养一炉檀香。
正因如此,师姐才得“檀儿”为乳名。
“愿此香华云,直达三宝所,祈请大慈悲,佑其一生安。”
64.
师姐向我伸出手,她掌心之上赫然是一条长长的黑色布带。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师姐,也是这一刻才发觉,师姐今日便是用这样一条布带高高束起了长发。
师姐眼角有些泛红,像是蒙上一层似有似无的水雾,可她轻轻握了握布带,又摊开手掌,竟然生生将眼底泪意忍了回去。
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原来人的眼泪可以逆流。
“……是谁?”
“明知故问吗。”
这世间绝大部分修真者和凡人一样避免不了生老病死,甚至远不如凡人死相安逸。凡人若要死,一则求年老体弱,睡梦中离去;二则求儿孙抬棺,送终者无数;三则求魂归故土,落叶得以归根。总而言之,所求不过善始善终。
可修真者早在踏入仙门之日便已然舍弃了红尘,又受天下百姓水米养育的恩情,自当将守护一方安宁为己任,杀身成仁,视死如归。
我入宗门不过短短十八年,却记不清曾经送走过多少师兄师姐,他们或死在魔祟之手,或死在鬼煞之手,几乎各个死相惨烈,留得全尸者少之又少。
而宗门有一条戒律是禁婚丧喜寿,因此每每有人离去,小辈的师弟师妹便会在发间系上一条黑色布带,不仅是为了告慰亡灵,更是为了提醒自己勤勉修炼,终有一日斩杀邪魔,报仇雪恨。
65.
我用双手捧过那条布带,明明什么都清楚,却还是不死心的问:“是……宗主?”
师姐微微俯身,离我很近,我能感受到她灼热的呼吸,能看清楚她鼻尖上浅浅的一颗小痣。
她说:“是玹婴。”
我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一睁眼便听闻玹婴杀了宗主,当下心中闪过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怎么会”。
宗主和师姐,都是元婴期修为,二人联手,又有春蓬剑相助……仔细想想,并非全无可能。
去年襄来大战,宗主身负重伤,虽一直闭关修养,但短短一年实在很难痊愈,再加上玹婴……
师姐见我不语,淡淡道:“你见过她了?”
我点头。
师姐又道:“如今可认清她卑鄙狡诈的本性?”
认清?亦或没有认清?
我心中其实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答复。
倘若玹婴当真只是不久前刚刚解除重葵剑的封印,倘若玹婴身后没有上万玄冥教教众的追随,那么今日我醒来,师姐一定会告诉我宗主杀了玹婴的好消息。
既然世人可以杀玹婴,玹婴又为何不能杀世人?
我知道,追寻这问题的答案便是我的修行。
不过一瞬迟疑,师姐立即皱起眉头,看我的眼神像是淬了一层毒的冷箭。
我同样清楚,此刻是我求得师姐原谅唯一的机会。
“师姐……”我抓着师姐的衣袂跪坐起身,低低的唤她,仰着脸看她:“从前是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发誓再也没有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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