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记忆纷至沓来,最终定格于一把闪着寒芒刺进胸口的刀尖。
“凌云寺,阿符……”
谢亭珏慢慢念着这个名字。
谢亭珏是三万年前的霄晖,也是三万年前的阿符。
更准确来说,“阿符”只是谢亭珏碎出的一缕魂。
因为记忆残缺,有些事他尚且捋不清楚。
谢亭珏只记得祈桑死后,自己失去了有关对方的记忆,浑浑噩噩过了很多年。
忽然有一日,在薛氏的朝拜中,他的脑海中出现了许多陌生的回忆。
凌云寺,桃花渡。
一盆不会凋谢的昙花。
当然,那盆不会凋谢的昙花,在祈桑死后就迅速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不过片刻便枯萎。
见到昙花凋谢,便知月神已死。
心中再无念想的阿符,便寻了一个满月之日,抽出匕首自尽了。
阿符死后并没有魂归天地。
反而让破碎的魂元离开了凌云寺,重新回到了谢亭珏身上。
比起阿符为什么会是自己碎出的魂元,谢亭珏反而更在意另一件事。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大胆而疯狂的想法。
当初在宁安镇时,萧彧魂碎的瞬间,连接他与祈桑的“寻踪”也在同时碎裂。
“寻踪”碎裂,是因为有人的魂元发生了变化,当时他以为是巧合……
但若不是巧合呢?
既然阿符可以是谢亭珏。
那萧彧……有没有可能也是?
因为欲.望的加持,这个猜测在他心中不断膨胀,直至让他自己都几乎要坚信,这就是事实。
画卷。
为什么那幅画卷中会有萧彧的残魂。
有一个猜测在他心中呼之欲出。
不待他想通。
一只传音纸鹤从开着的窗户中飞了进来。
谢亭珏终于从混乱的思绪中脱离而出。
他揉了揉眉心,顺手敲了一下纸鹤。
纸鹤自动展开,一道水镜般透明的光屏展开,露出顾沧焰面无表情的脸。
顾沧焰冷冷道:“谢亭珏,你应该知道我找你是为什么吧。”
谢亭珏:“不知,你要说什么事?”
不管对方要说什么,先装傻就好。
顾沧焰:“……”
混账,难道还要我复述一遍吗?
顾沧焰被谢亭珏这刀子一样的嘴怼得哑口无言,不得不把训诫换成更温和的劝说。
毕竟,他骂不过自己这位师弟。
顾沧焰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变得更柔和一些。
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谢亭珏,你还记得你徒弟修的是什么道吗?”
谢亭珏“嗯”了一声。
顾沧焰勉强松了一口气。
“你既然清楚,就别害他。”
“师兄,你太高估我了。”谢亭珏手指抚摸了一下画卷,“他一心求道,旁人是没办法动摇他决心的。”
于祈桑而言,所有人都是旁人。
或许只有萧彧,曾在他心中有过地位吧。
顾沧焰见过太多,因爱上无情道修而郁郁寡欢的人了,他从没想过自己师弟会是其中之一。
“你倒不如助他早早修成无情道,也好早日断了自己念想。”
谢亭珏笑了一声,当年的月神殿下太上忘情道大成,依然有无数人对他趋之若鹜。
可见道修本身对人的吸引力,和他修不修成道是没有关系的。
谢亭珏说:“我已向居飞翼传信,询问他无情道的有关事项。”
顾沧焰好笑道:“他向你要徒弟你都不给,怎么会告诉你这些?”
“没关系。”
谢亭珏嗓音平静。
“他不给,我就灭派夺宝。”
明知对方只是在开玩笑,顾沧焰依然真情实感地觉得无语。
当初妙玥怎么会收了这么个惊世骇俗的人为徒?
顾沧焰说:“居飞翼如今应当没什么能教祈桑的了,你只能另辟蹊径了。”
居飞翼本人都说,他如今的道行已经不如祈桑了。
谢亭珏问:“师兄,有何高见?”
顾沧焰想起之前和居飞翼的谈话,半开玩笑道:“你不如试试民间流传的方法——杀夫证道?”
“听起来很好用。”谢亭珏面无表情,“但你有人选吗?”
因为戳到了他的伤心事,谢亭珏甚至连尊称都不喊了。
顾沧焰又不说话了。
确实,找出个愿意被杀夫证道的人不难,但是有资格被“杀”的,还真一个都没有。
自己这位师侄每日想的不是历练就是凡间五谷,身边也有不少人对他有好感……
不知为何,他的儿子貌似也被算了进去,真是怪哉。
不过这些人的心意,祈桑就当没发现。
别说影响自己的无情道了,怕是来个无情道,都得被他影响了。
“算了,小辈自有他们的福分。”
顾沧焰不再多想,面色稍稍严肃地提起一件事。
“你和我说实话,小白刚刚和我说你们……在门口……唉……那是怎么回事?”
光天化日。
世风日下。
怎么回事?
谢亭珏默了默:“我们不小心摔了一跤。”
顾沧焰:“……我看起来很像傻子吗?”
谢亭珏想不出借口了,直接断开连接,眼不见为净。
面前的水镜消失。
顾沧焰的声音也断了。
刚刚顾沧焰的话虽然是开玩笑,但真的让谢亭珏生出几分想法。
如今的确没人有资格被杀夫证道,但曾经有一人有资格。
——萧彧。
谢亭珏望着平铺在桌上的画卷,慢慢摩挲纸张,将记忆中没想通的事一一关联起来。
顾沧焰说,他曾经将一幅同样的画卷烧成灰烬。
自己当时这么做一定有原因。
是什么原因呢?
谢亭珏感受了一下锦囊里的那片残魂,发现与自己有着微妙的联系。
——果然。
阿符,萧彧,霄晖。
都是由谢亭珏本人魂元碎出的碎片。
可他本人在三万年以后,如何让魂元回到三万年前,完成这次轮回?
谢亭珏的目光再次落在画卷上。
他点燃摆在一旁的蜡烛,托着烛台,将燃烧的火焰触上画卷。
火苗跳动,但画卷安然无恙。
这一次,谢亭珏更加仔细地检查了这份画卷,发现里面有一道诡异的咒法。
没有任何恶意,锈钝地运转着。
世间咒法,万般解法。
但施咒人的心头血,是万能的咒引。
谢亭珏没有半点犹豫,抽出桌案边放着的短刃,缓缓划开自己胸口皮肤,引出心头血。
心头血滴落在画卷的空白处,晕染开时,像一朵梅花盛放在雪地中,成为画中人的陪衬。
画卷中的咒法开始运转。
谢亭珏感觉一阵剧痛,他的意识开始飘忽不定,记忆也变得断断续续。
曾经在还没有恢复记忆时,他无数次想过,如果他就是萧彧,就好了。
但现在发现自己就是萧彧,他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因为他发现,其实祈桑并没有那么在意萧彧,不然就不会没发现萧彧与谢亭珏之间的相似。
所谓的“最喜欢”萧彧,也只是用来方便拒绝别人的借口罢了。
感情这种事是最强求不来的。
当初的阿符,霄晖,包括现在的谢亭珏。
他的每一个魂元,都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不约而同喜欢上了祈桑。
祈桑目标明确,永远都明白自己需要什么。
他从没有为任何一个人的爱慕而驻足过,因为那些于他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明知不能强求……
谢亭珏在最后失去意识前,依然紧紧握着画卷的边缘。
——可是,我还是想强求。
第一百一十三章
桃花村夜深。
月白风清, 烛影摇红。
谢亭珏被屋外的动静惊醒。
推开窗后,发现只是风吹动了篱笆。
床边桌案上摆着透色琉璃盏。
里面有一条色彩艳丽的锦鲤,正在推着一颗类似珍珠的珠子玩。
谢亭珏走过去敲了敲琉璃盏, 语气略带警告意味:“若是再把水盏撞碎, 就把你丢出去。”
锦鲤好像能听懂, 不再推着珠子游来游去。
这是当年祈桑从凌云寺里带出来的锦鲤, 过了这么多年,已经死得只剩下这一条了。
谢亭珏隔着琉璃盏, 望着那颗鲛魂珠。
“三万年了, 桑桑, 你还不醒过来吗?”
画卷上的咒法开启后, 他并没有直接成为萧彧。
而是从阿符的人生开始, 循着轮回又活了三万年。
阿符死后几年, 作为薛氏圣子的谢亭珏,先是慢慢想起了凌云寺的事。
在发现阿符只是一缕碎魂时, 他很轻易地就能猜到, 自己同样是碎魂。
当时的他想着,反正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烂的结果了,便寻了个日子,殉剑铸出了玄莘。
果然, 他的意识从另一缕碎魂身上苏醒。
这具身体同样是深渊里的混沌物种, 没有任何身份和社会羁绊, 可以让他无所顾忌地等待祈桑。
然而商玺像条狗一样,寸步不离地待在鲛人海域,守着祈桑的鲛魂珠。
其实也可以理解, 盛翎死了,祈桑死了, 千滨府也被推倒,商玺没发疯已经让他很意外了。
谢亭珏知道鲛人的寿命不足以支撑他熬过这三万年,便等商玺失去消息以后,才去鲛人海域带走了祈桑的鲛魂珠。
不过……谁知道商玺不是死了。
在得知祈桑的鲛魂珠被人带走了,商玺差点和当时的鲛人王打起来。
谢亭珏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施施然带着祈桑的鲛魂珠定居在了桃花村。
因为知道未来的祈桑一定能重新活过来,所以这三万年的等待倒也不显得漫长。
谢亭珏手指水面碰了下水面,最终只是让一道灵力透过水面,轻轻撞了一下泛着莹润光泽的鲛魂珠。
“早些醒来吧。”谢亭珏轻声道,“镜中三万年,镜外三万年……我已经,有些想你了。”
他连想念都不敢夸大其词,生怕给对方造成负担。
*
春山苍苍,春水漾漾。
桃花村依山傍水,村民都能自给自足。
因为祖辈都是邻里邻居,走动间日亲日近,桃花村的氛围很和谐。
然而某日,却有一人兀然搬来这里,长得和话本子里的谪仙似的,人也话少。
不过村里人和他并不亲近。
他们只知道这人名叫萧彧,将自己的居所建得有些偏远,像是在刻意避开与人交流。
可是,既然不想与人交流,为什么要搬来桃花村?
众人见他气度不凡,便知他定然另有身份,也不敢贸然拜访。
直到萧彧搬来后两个月,才被对方主动敲响了门,衣着朴素的男人提着礼,挨家挨户地拜访。
徐丽秀是个热心肠的,她一眼就看出对方面色不自然,非常不习惯这种看似热闹的客套。
她笑容柔婉,语调是水乡女子特有的温柔。
“小萧,住在我们这儿不需要这么多礼节,大家逢年过节聚一聚,也就熟悉了。”
其实萧彧并不在意自己与村民的关系怎么样,他本就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
萧彧只是担心,未来祈桑回来了,会被这种尴尬的氛围影响。
——他记得祈桑在意这些人。
面对他人的善意,萧彧性格使然,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能别扭地“嗯”了一声。
“多谢,改日我再携礼拜访。”
*
春往夏来,一晃三月过去。
萧彧每日都会上山挑水,给琉璃盏中一日三次,换上最干净的山泉水。
偶尔还会猎几只野兔,送给桃花村村民。
萧彧每日做着同样的事,过着旁人看来枯燥无味的生活。
直到他这日回到住处,推开木门,却发现桌上摆着的琉璃盏中,只剩一条锦鲤在焦躁地摆动尾巴。
它时常围着转圈的那颗珠子,不见了踪影。
萧彧面色微变,大步走到琉璃盏前。
锦鲤见萧彧回来,连忙用大尾巴拍打着琉璃盏边缘,似乎想要告诉他什么。
活了这么几万年,这条锦鲤没能成精已经是笨得不行,但勉强认识几个字还是做得到的。
它嘴里吐出一连串小泡泡,慢慢往上漂浮在水面上,小泡泡组成了一个字——贼。
萧彧皱了皱眉。
在心中怀疑这个“贼”的人选。
商玺?盛翎?
不……都不可能。
萧彧脸上不复往日的从容,迅速追寻自己曾在鲛魂珠上印下的寻踪术。
鲛魂珠的踪迹在巨林密布的后山消失了,消失的地方没有任何特殊,也找不到藏人的地方。
四下蝉鸣聒噪,吵得萧彧心烦意乱。
正在他准备扩大搜索范围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扯了扯衣袖。
萧彧身形一顿,似乎意识到什么,猛然回过头——
他看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糯米团子似的,拘谨局促地站在他身后。
明明没有下雨,小糯米团子身上却湿淋淋的,身上赤红和玉白相间的采衣也有些潮气。
107/119 首页 上一页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