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威军过来问:“怎么样了?”
袁载道直起身,扫视清理出大半的镜面,目不转睛说:“时间太长了,好多还没松,还得再泡泡。”
林美芳斜觑水中铜镜,她的专业程度比不上袁祈,也不发表意见,只是道:“别忙了,快吃饭吧。”
“再等等。”袁载道抬头,用手招呼站在桌角边上的袁祈。
“来,小宇,你来看看这面镜子……”
林美芳看了眼表已经十二点了,这人不仅自己不吃,还想拉着儿子一块“修仙”,又一字一顿硬硬重复了遍。
“我说吃饭。”
袁载道轻而易举听出这两句话前后语调的不同,后者明显有“暴风雨前兆”的意思。
他伸出舌头局促舔了下唇,放下手里东西对袁祈说:“小宇,咱们先吃饭,先吃饭,吃完饭再看……”
说完,还偷瞥林美芳……
袁祈亲眼见证了大型“妻管严”现场,不得不服。
从小到大,他妈就是有这样的魄力,不声嘶力竭争吵也不大声吼叫,用商量的语气,把他爸管得服服帖帖。
李威军站在旁边,见这场景也跟着帮腔:“就弟妹能管住老袁。”
林美芳回视袁载道,心说你这一天欠欠的。
她转头面对李威军,又问对方吃了没,没吃跟他们一起过去吃点。
本来这菜就是给许多同事带的,结果被袁载道这么一耽搁,别人都吃饭去了。
李威军跟袁载道关系一直好到不分彼此,也不推辞客气。玻璃幕棚内不准就餐,四个人把饭拿到两人的临时宿舍。
条件简陋,工具箱泡沫盒勉强拼凑出两张凳子,没凳子的靠床坐,八个菜两个汤将他们平里用来吃泡面的小桌子挤的满满当当,最后还有两个菜上不了桌,林美芳搁在地上说吃一会儿后再跟其它的换。
“弟妹真是好手艺啊。”李威军先夹了只虾,咬一口后赞不绝口:“这虾香的直冒泡。”
正在拨菜的林美芳直起腰,难掩自豪说:“这都是小宇做的,还有这个肉,这个蒜蓉白菜……我就给他打个下手,这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摸练了好厨艺,昨天给我露手时候我也惊住了。”
“小宇做的啊!”李威军也想当惊诧,配合捧场:“那我得再吃一块,太香了,这个辣子炸的也下饭,真好吃。”
林美芳高兴的合不拢嘴,“那你多吃点。”
听人夸奖袁祈,比别人夸奖自己还要高兴,
说完,目光又挪向袁载道,清了清嗓子——自己儿子第一次做饭不跟着夸两句。
袁载道默契接收了对方信号,又觑眼身旁端碗平静夹菜的儿子。
他其实对吃的要求不高,现在也只想着早点吃完带袁祈去看镜子,搜肠刮肚后拿出指点江山的气势,认真说:“这虾炸熟了,鱼也是死的,比吃泡面强多了。”
林美芳:“……”
袁祈噗嗤把塞进嘴里的饭又喷回碗中,李威军的夸奖他完全当成了而旁边,但他爸的夸奖……
袁祈接过林美芳递来的至今擦擦嘴,实诚道:“您这夸人水平有待提高。”
林美芳也哭笑不得,看向袁载道心说我恨你是块木头。
“我家老袁啊,就是这么个高智商低情商的人,小宇将来可一定不能随他……”
李威军说:“比我强,起码老早就娶上媳妇了,还生了小宇……”
那边林美芳又跟李威军聊起了孩子,渐渐将话题扯远。
袁祈在两人交谈的背景声中,扫视一脸“认真听讲”的李威军。
这人从年轻到老,一直都是这幅老好人样子。
因为他这种性格,让人想要孤注一掷报复他的时候都很难下决心。
想到这里,袁祈眼眸低垂,夹了块面前青菜就着饭扒进嘴里,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旁边一直想见缝插针“带他看镜子”的袁载道。
“爸,要是有一天,你因为救人而害的自己家破人亡,你会后悔吗?”
“嗯?”
袁载道稍稍惊诧,但因为他自己就是个“奇怪人”,就不会深想儿子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问题。
“不会吧。”他短暂思考后说:“救人是好事,又不是做生意,哪有后不后悔这一说。”
话音刚落,他又小心问:“我救人,会害了你跟你妈吗?”
袁祈笃定:“会。”
“那我可能会后悔吧。”袁载道停顿了下又说:“ 不过谁知道呢。”
袁祈目光稍稍一动,没想到他爸的衡量标准会落在他跟他妈身上。
没等他再发出声音,窗外不远处,又道熟悉的影子。
袁祈的面色一点点沉下去,放下碗,两只手缓慢握住,最后扫过热热闹闹的饭桌,觉着这个结局也不赖。
他站起来,说:“我去上个厕所。”
林美芳在他身后问:“你知道厕所在哪里吗?”
袁祈没有回答,头也不回走出宿舍门。
下午一点,无论是挖掘队还是考古员吃过午饭后都回到宿舍和办公室进行短暂休息,外边静悄悄的,门卫也在亭中打盹。
袁祈走出宿舍不远就在原地驻足,目光跟前方的人对视,脸上没有丝毫笑意,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沉敛平静。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站在前边的人正是唐淼,准确来说是八年前的唐淼,两鬓发丝还是黑的,眼角也没有那么多皱纹。
唐淼脸上依旧高傲的浮着淡淡疏离,只不过这点情绪跟先前你死我活的恨意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你知道?”明明是个疑问句,她的音调却平的没有波澜。
“我知道。”袁祈明白在这个帐中,他没有隐瞒自己心思的必要,“我的态度一直摇摆不定,现在又来见了李威军,你感觉到不安了吧。”
昨天和今天,他沉浸在幻境的幸福生活中,却又一直没有完全将先前那些事情放下当做一场过去的梦。
他想要留住眼前圆满,可尚存的一丝理智却又在艰难挣扎……
原本这个过程可以经由等待一直持续下去……他在幻境中下坠,被吞噬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如果他没有来见李威军。
“你能窥见了我内心的缺口,知道我的渴望,所以在我下不了决心的时候出面说服蛊惑,这是目前情况下,你最好的选择。”
唐淼的目光沉下几分,袁祈说的很对。
李威军是这个帐中特殊的存在,他连接着唐淼和袁祈一家之间的关系,唐淼为了避免刺激袁祈,尽量在帐中抹除自己的痕迹,但李威军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避免让袁祈接触的人。
听着袁祈沉稳镇定剖析,唐淼心中隐约生出一丝不安。
她从一开始就很反感袁祈,因为这个人有点“疯”,让人拿捏不住喜好及脾性,露出来情绪中没有一点是真实的。
也只有依靠帐,她才自信能窥见其中弱点。
“所以呢?”唐淼露出一点笑意,缓慢朝他走来,知道她回来又怎样,这一切不还是在她的掌控之中。
“小宇,我害了你父母,我现在也赔给你相应的补偿,如你所见,这一切都重新开始了,怎么样,你满意吗?已经失去的家人再次活生生站在眼前,你该更加珍惜,世上有什么事情比失而复得更加感人?”
袁祈任由她靠近,淡淡说:“可这一切都是假的,继续在这里呆下去,我会死。”
三天,是一个人在外界不吃不喝的极限,也是他给自己定的期限。
既然帐中一切都是假的,连伤口都会在脱离时愈合,他又凭什么以为自己在这里的果腹感是真的。
先前纪宁的确在帐中煮的面条,但赵乐和影青都不会那么干,当时袁祈就隐约感到奇怪。
后来纪宁用自己身体去交换他受的伤,袁祈那时就大致猜到,帐里他吃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面条。
唐淼觉着他这种微弱的挣扎很可笑。“小宇,这几天,跟你爸妈在一起不好吗?”
她并不反驳袁祈的猜测,甚至大大方方承认,“呆在这里,那边的你会死。”
“但你自己也说了,庄周梦蝶,只要肯舍弃在那边世界的肉体,你就能在这个世界获得永生的极乐,实现这些年心里的期盼,这是上天补偿你的。”
“庄周梦蝶……”
袁祈重复了便,斜睥向她,一歪头,眼神冰冷,眼角却弯下去,嗤笑道:“你竟然真的信了。”
唐淼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帐是用她力量构建的,明显能感觉出袁祈在刚才那一瞬间心境的转变——这两天一直以来的挣扎眷恋转瞬成了深恶痛绝的憎恨。
那些温存的情感荡然扫空,这让自认运筹帷幄的她意识到失控,谨慎往后退了半步。
“你什么意思?”
袁祈盯着她,残忍说:“这不是平行世界,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你跟李威军无波无澜的结婚,包括他爱你都是假的。”
这下失控的变成了唐淼,李威军是她的软肋,仅仅一句话,让她维持的安静形象荡然无存,尖叫斥道:“你胡说!他是爱我的——”
袁祈听着刺耳噪音,步步紧逼:“你知道我确定了你的本体,硬拼没有胜算,所以选择拉我一起永堕欲望沉沦。这里不是你的执念,这是我的心魔,我的帐。”
在林美芳为他把排骨饭端到房间时,袁祈就逐渐推测出了唐淼的用意,毕竟他见过当初的刘玉茂,借助了文物的力量,张开了自己的心魔。
“打不过就加入”,多么质朴又多么有用的手段。
他给自己定下的期限是三天,这三天——
袁祈放纵自己将现实和虚幻重叠,享受父母双全的温存,满足长久以来对家的渴望
内心眷恋纠结是真的,悲伤不忍直面现实也是真的,这一切都源于他发自内心的真实情绪。
这三天,他骗了唐淼,也骗了自己,这是他此生最快乐的三天。
他在三魂六窍都放纵时,留了一窍理智坠着自己,在期限满时,唐淼出现,他让自己从美梦中醒来。
八年时间,仇恨的毒已经淬进了他每一寸骨头里,他不会假手于人。
唐淼的尖叫惊动了宿舍里吃饭的三人,听见声音纷纷出来查看情况。
林美芳不清楚发生什么,但看唐淼面色不善瞪着袁祈,本能将儿子拉向身后护着,小声问:“怎么了?”
李威军过去拉唐淼小臂,老老实实问:“淼淼,刚才我听见有人在外边叫,是你吗?”
“唐淼。”袁祈在林美芳的拉扯中深深抽了口气,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他闭上眼,字字清晰说:“你做的最大错事,就是把我爸妈再度送回我面前。你让我知道我本该有一个多么和睦的家,如果没有你,这一切都是我原本就该有的生活。”
“如果我停在了这里,那我爸永远都要背着殉情自杀失职的污名,我妈,永远都是那个因为丈夫不爱他而被刺激疯了的可怜女人。你说幻境既现实,现实既虚妄,但我清楚地知道,他们都死了。”
随着袁祈“道破”这一切,他感觉到胸口一凉,玄圭再次挂在胸前——这东西原本在入帐后就消失了。
林美芳不明白袁祈怎么突然悲伤地胡言乱语,担心问:“你怎么小宇,你别吓妈妈啊。”
袁祈张开手臂,将面前的林美芳一把抱在怀中,紧紧抱着。
林美芳木然回抱他,手掌慢半拍轻轻拍他后背,语气更加温柔:“怎么了?”
“妈。”袁祈声音酸涩哽咽,又因为埋在颈窝中带着沉闷地呜呜发音。
“我答应你,我会做一个善良,不逃避问题的好人,我已经找到了那个,彼此契合,能陪我走过下半生的同伴,我会带她去看你,你可以安息了。”
他闭着眼,在林美芳满脸怔愣中从她怀中退出,回头看向一脸木讷的袁载道,带着浓重鼻音,侃侃道:“海兽纹葡萄镜适用范围广泛,主要盛行于唐高宗和武则天时期,宋代开始仿制,明清也有,但因为原材料金属配比不同,所呈颜色也不相同,唐镜银白色且闪亮,宋镜黄中发红,明镜黄中发白,清镜为……”
袁祈低了低头,一滴泪从眼眶滑落,喉咙窒息发紧,到了此刻再也说不下去。
沉默半晌,他深深呼吸,空气刺啦划过肺管,将胸口悲伤暂压,抬起头,用那双自对方基因中继承来笑眼深深望向对方。
“你的笔记我都背过了,你教我的所有东西,我都一个字没忘。我现在隶属文物局第八组,我是……您的骄傲吗?”
袁载道微微张大眼睛。
这人过往数年,对于父爱的表达含蓄又内敛,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儿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袁祈是他的儿子,也是他的千里马。
周围景色开始扭曲,像是抽象的世界,二维三维同时交叠转动,一切摇摇欲坠……
袁祈跟他爸妈告别完,利落转过身逼视唐淼,因为竭力压抑情绪脸上神经抽搐,显得十分狰狞。
他抬手招出一把墨色长刀,刀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冷寒光,亦如此刻目光。
“该到你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袁祈一刀劈下,挡在唐淼面前的李威军脸上惊愕之色未散,人就已经消失。
唐淼仓皇往后退了步——她自以为胜券在握,却没想到被对方算计一路。
“袁祈!”她惊呼想要阻止砍来的刀,却在下一瞬盯着袁祈身后眼中露出诡异兴奋的光芒。
那两道身影在周围光怪陆离的世界中微丝不动,她突然疯狂笑了起来,身躯被劈成两半,她却依旧站在那里,分开的嘴唇依旧开开合合,异口同声说:“袁祈,你输了。你骗了我这么久,但你骗不了你自己!你根本就没有那么坚定,你爸妈还在原地,你放不下,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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