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岁就成了纪检最优秀的检察官,可谓前途不可限量,我父亲非常看好你,闻序。”
方鉴云说。
一直看不见的手瞬间揪住了五脏六腑,闻序喉咙一紧,咬紧牙关:
“方鉴云,那你自己呢?你——你刚刚认识我两天,就要被父母安排结婚,难道你是个没有独立思想的废物?你就不排斥、不想反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鉴云看着他,语气极其诚恳。闻序一个激灵:
“什么年代了,还他妈的媒妁之言!你们有钱人脑子是不是有病?!”
方鉴云忽然嗤笑:“那请你告诉我,该因为什么结婚比较符合现在的潮流?你该不会想告诉我是因为真爱吧?”
闻序本深吸了口气,闻言忽然戳破了的气球般泄了气势,甚至微微地怔住了。这会儿光景,方鉴云又上前一步,浓密的长睫羽毛似的隔空拂过,眉梢一动。
“闻序,”他收起假正经似的称谓,伸出手,“按照联邦人的旧俗,有了婚约,你我就该互称未婚夫——”
啪!
“别碰我!”
一声脆响,待闻序反应过来,自己已然挥开了方鉴云那截细得盈盈不堪一握的手腕。方鉴云后退半步,张了张嘴,最后化作一个抿着唇的冷笑。
“这就炸毛啦。”他觑起眼睛,说。
闻序也后退半步,二人之间隔开一堵厚厚的空气墙。他憎恶地瞪着方鉴云的脸:
“你放尊重点,你我至少正常同事还有得做。别逼我对你感到恶心。”
说罢,闻序转身就走。方鉴云面无表情地盯着闻序的背影,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动了动,隔了几秒,也抬腿就跟了上去。
闻序人高马大,一双长腿步伐飞快,刮风似的疾步下楼,眨眼就没了踪影。方鉴云本以为自己要跟丢了,谁知刚走到楼下大门口,忽然看见门外闻序站着的背影,撑起挺阔制服的后背肌肉因为压抑的怒火,仿佛都绷得石头一般硬邦邦的。
他想不通都闹翻了脸,闻序还有什么等在这儿的理由,等快走到跟前,忽然听到闻序背对着他,对着他看不见的某个方向沉声喝道:
“——谁准你们两个来检察院的!”
方鉴云蹙眉。他心里未卜先知地涌起一种预感,身体也感知到什么似的放慢了脚步,可还是晚了。
“那天在咖啡厅你不告而别,爸妈这不是没办法,只能来这里找你了嘛!儿子,和方家的婚事,你冷静下来好好考虑考虑……”
多年以前,方鉴云还不是“方鉴云”的时候,就曾经听过这个声音。
——闻序的亲生父母的声音。
一副饱经风霜的老人的面孔从闻序坚实的臂膀侧面探出,本是无意间向内张望,却在下一秒与站在原地不动了的方鉴云四目相对。紧接着,那老男人瞳孔放大,激动地哎了好几声,哆嗦着伸手一指:
“那,那该不会就是方家那个omega小孩,咱们未来的儿婿吧?!”
*
这一嗓子不要紧,闻序连带着身后几步之隔的方鉴云,都齐齐愣住了。
“哟,小方,我的好儿婿呀!”
又是一声亲密到夸张的呼唤,闻母反应更快,已经大呼小叫着小碎步跑上来,亲亲热热地拉住了方鉴云的胳膊肘:“伯母总算见到你了!说起来,你们方家还没移居国外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哈哈哈哈……”
一旁的闻序忍无可忍,仗着长手长脚,一把将闻母拽了过来,力气之大险些把方鉴云也带了个趔趄:
“妈!你别胡搅蛮缠行不行,都说了我不会和他结婚——”
“什么胡搅蛮缠啊!”正是午休结束后上班打卡的时间,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都能清楚听见闻母尖细的嗓音,“小方大老远地赶回来,就是为了嫁到我们闻家的,儿子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辜负人家的话?”
眼看着路过的人纷纷投来吃瓜群众的目光,闻序实在招架不住,试着软下语气商量着:
“爸,妈,算我错了,以后只要你们要钱,不管要多少我都给,成吗?结婚这事咱们别再提了,就当我求你们,好不好!”
“那怎么行,一顿饱和顿顿饱还是——”闻父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立即改口,“方家现在是什么档次,有多少人烧香拜佛都求不来小方这样的好姻缘,你小子别不识好歹……”
说着,闻父的眼神刀子似的在方鉴云身上剜了一圈,见方鉴云只穿着和他人一样的检察官制服,耳垂、脖颈、手腕上干干净净,连露出来的一件儿名贵配饰都没有,顿时将信将疑起来,好在最终还是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小方啊,二十多年不见,咱们要不去吃顿饭,好好聊一聊?你和闻序顺便也增进一下——”
“够了!”
一声暴喝,不但闻父闻母噤了声,甚至引得躲在远处窃窃私语的同事都吓得不轻。方鉴云微微侧目,深望着闻序气得下巴都在颤抖的侧脸。
大约是因为深陷这场闹剧的漩涡中心,被当做小丑一般任人围观、取笑,闻序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也已轰然坍塌。闻序一抬手臂,指着外面:
“……滚,你们两个都给我滚!”
“闻序!”闻父登时恼了,调门也跟着拔高,“你这个不孝子,怎么和你爸妈说话呢!”
“我这个从小就被你们当成负担,赶出家门的不孝子,能够认你们做爹妈,已经是仁至义尽!”闻序怒极反笑,眉心耸起,“我绝不会和——”
他用力一挥,指尖带起一阵风,几乎甩到方鉴云鼻尖,“——这个家伙结婚,不管你们怎么把他当成宝,我有我的心上人,方鉴云和我,绝无可能!”
他最后几乎是吼着说完,浑身的肌肉都用力到发颤,却没有注意到,被他指着的方鉴云古井一般墨色的双眼忽然眸光波动,瞳孔的焦聚瞬间就散了。
第9章
雾霾过了,深秋的首都,阴雨便接踵而来。
难堪不已的闹剧,最终以闻序强势地打了电话叫保安把自己的父母“请”走结束。检察院已经待不了了,闻序索性请了假,连伞都没回办公室取,就这样冒着秋雨往回走。
冷雨连绵。闻序阴沉着一张写满了生人勿近的脸,双手插在兜里,逆着孢子般一把把撑着伞的人流穿过马路,来到街头。灰色的长风衣被斜风细雨淋湿,变成斑斑点点不匀称的石灰色,仿佛被泪水点点洇湿的老旧羊皮纸。
他一路闷着头,走得脚下生风。
平日办案风里来雨里去,他早已养成走路快的习惯,可这次不同。他好像要把满腔的不平都发泄在脚下的路砖上,若不是街上都是人,他甚至想撒开腿跑,跑到喘不上气,跑到筋疲力尽为止。
就这样一直走了不知有多久,连回家要拐的分叉路都忘记了,闻序憋着一股邪火,直到走到一条人相对少了些的路上,才慢慢降低步速,直至停下来。
他停了,身后某个如影随形似的脚步声便也停下。
闻序用尽最后的力气,揣在兜里的双手攥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他转过身来。
“你跟着我干什么。”
在他身后,方鉴云撑着一把透明的塑料伞,隔着淅淅沥沥淌下水珠的伞布,静静看着他。
“我没跟着你,”方鉴云歪了歪头,“我到家了。”
闻序偏头向他示意的方向看去。难怪这里行人稀少,他心里装着事,竟没发现这里是一栋独栋别墅。
方家留在首都的那套价值不菲的私产,家里随便一件挂画、一只花瓶,都足以让闻序的父母身上背着的债务瞬间清空的那种。
闻序在看眼前的豪宅,而方鉴云的目光却落在闻序身上没变。秋风夹着雨丝从伞下打来,吹动并不厚实的衣衫,描摹出青年紧窄的腰身,以及有些空荡的黑色长裤下笔直瘦长的双腿。
“你父母已经让步了,可以把婚礼推迟到一年之后。”方鉴云说,“他们的意思是,可以给你一年时间,以未婚夫的身份适应,慢慢想开。”
闻序微微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青年深邃的眉眼,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方鉴云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手背上微微浮起青色的血管:
“我听说,首都房租太贵,你一直在住检察院的单身公寓。其实,方——我家有不少空房间……”
“方鉴云。”
方鉴云看着闻序抬起头,那双眼角锐利的双眸锁住他的一瞬,说话声戛然而止。方鉴云的呼吸都放缓了,却听见闻序低沉的声音里多了些绝望到了极点的疲惫: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你们这种人,靠着父母的财力、权势,轻轻松松就可以实现自己所谓的梦想,现在发现这检察官的位置太苦太不好做,又临阵退缩不了,所以盯上了一穷二白的我,妄想着给我点小恩小惠就让我这个倒插门的儿婿帮你的仕途扫平障碍。”
雨丝擦过闻序冻得苍白却英俊的面颊,微微淋湿的额发衬得那双灰调的眸子都萃出寒湿的凉意,“这样的好姻亲,我来检察院后见过太多了。有的是人愿意给你当狗,但在我这,免谈。你要是真敢以我的未婚夫自居,我一定和你没完。”
风声骤然逼紧,如凄厉的呼嚎。方鉴云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见了,手上只觉被吹歪的伞扯得力道一重,身形也跟着晃了一下。
他的声音放轻,几乎快要消散在风雨之下。
“你说你有心上人了,”方鉴云问,“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不和你结婚?”
闻序眼中闪过一丝隐晦的光。
“就是一辈子不和他结婚,也轮不到你。”
说完,闻序转过身走了,留给方鉴云一个宽阔的背影。方鉴云撑着伞站在原地,一直望着闻序离去的方向,直到那背影逐渐变成小小的黑点,在视线里都看不见了,他还是站在门口没动。雨滴砸在方鉴云头顶的透明伞面,绽开一朵朵水花,哔哔啵啵地闷响。
方鉴云的脸上,从头到尾都毫无感情一般波澜不惊。
唯独苍穹之上的阴云笼罩住最后一丝天光,也夺走了那黑漆漆的眸中最后的一丝光亮。
*
“你居然主动和闻序坦白了?”
方鉴云握着手机,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屋内翻查文件的专员,跨过地上堆积成山的查封证物,来到门外,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压低声音。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昨天那个情况下我必须分散他的注意力,否则他眼看着就要去查任晓萱的底细了。”
“你分散他注意力的方式就是把自己推到他的对立面?”电话里楚江澈的声音很不悦,“这不是因小失大吗?你明明有更好的——”
“方检察官,谭上校次卧的东西已经查过了,清单在这,您看一下。”
方鉴云巴不得有个脱身的机会,连忙放下手机,接过专员递来的名录,礼貌一笑:“辛苦。先去主卧吧,那几个保险柜是重点,一会儿我和你一起翻看。”
走廊里的状况和屋内比起来乱得不遑多让,到处都是打包和装箱的证物,几乎很少有大片的下脚的地方。待专员离开,方鉴云单手抖了抖捏着的几张纸,另一只手重新拿起手机贴在脸侧:“不好意思啊江澈,你刚说什么来着?”
电话里的楚江澈:“……”
谭峥被警署暂时羁押后,检察院迅速批准了对其住宅的搜查令,一般这种极其繁重琐碎的活儿是无需检察官亲临现场的,可方鉴云毕竟是新人,还需要积累一些经验。
再者,选择来到这儿,也是为了躲一个他暂时不想面对的人。
方鉴云目光在清单上一排排扫过:
“昨天我见到他父母了。说起来,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他们。”
“他们说什么了?”
“那倒没有,”方鉴云轻描淡写,“倒是闻序被逼急了,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他有个心上人,要是不能和那个人结婚,他宁愿终生不娶。”
电话那头楚江澈呼吸一顿:“他真这么说?”
“啊,我还追问来着,不过现在他烦我烦得要命,不肯告诉我。”
方鉴云落在纸上的目光有些放空,短促地一笑,那笑意还没传递至眼角,便一阵烟似的消散了。他不由自主地在狭窄的走廊里踱步,慢慢向着楼梯口走去,边走边说:
“以我过去对他的了解,他既然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电话那头,楚江澈静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作为你的战友,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现在的做法无异于在走钢丝。婚约的事还有回旋的余地,我劝你再好好想想,抓紧和闻序划清界限,闻序父母那边以后再想办法处理。”
方鉴云也沉默了,不知不觉走到楼梯边上。楚江澈的声音夹杂着电流的沙沙声:
“算起来你们也快结束了,我让萧尧去接你来我家,有关那个人的计划咱们还要再完善一些,当面商量更好。”
“好。”
方鉴云阖眼。一股油然而生的倾诉欲忽然从胸腔里攀升出来,他极少和楚江澈抱怨什么,或许是昨日家门口那场雨的缘故,把他的神智都涤荡了。
“我只是有点想不通,”方鉴云嘴唇蠕动了一下,“闻序那么优秀,他喜欢的那个人到底会因为什么,才不肯和他结——”
“你怎么在这?”
微张的薄唇一阵战栗,方鉴云眼皮猛地睁开,唰地放下手,拇指按下通话结束键,攥着手机背到纤盈的腰后。
下方的楼梯拐角处,闻序抬起头,看向方鉴云的眼神却带着看待犯人般充满着居高临下感的审视。
他眯起眼睛,看着方鉴云藏在身后的手。
“说话。”青年低声说。
方鉴云咬了咬牙关,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不着痕迹地一通盲操,点开通话记录,一边准备将刚刚的记录删除,一边垂眼望向闻序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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