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的身子骨不禁打,顾悄这个“无礼”的现代魂很是惶恐。
何况,他现在的行为,相当于即兴诈骗,对象还是市委/书记和县委书记。
顾悄都快忍不住为自己高唱“好男儿一身是胆”了。
市委/书记待顾悄倒是很亲近。
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出来的。扶起顾悄后,顺势拉着顾悄的手,上下打量一番,点头赞道,“想来你就是恩师幼子吧?真真是神衿可爱、少年风流。”
话音未落,顾悄耳边就传来一连串附和。
“是啊是啊。”
“可谓姿容妍秀、昳昳有光。”
“有阁老风仪。”
这不走心的溜须拍马,不用想都知道,是跟在市委/书记身后的县委书记并县长众人。
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废柴红着脸,赶忙再次鞠躬辞让,“各位大人过赞,真真折煞我了。”
可不是折煞嘛!
这可是顾悄穿越以来,第一次被如此盛赞恭维,还出自这么高级别的长官,一时有点受宠若惊是怎么回事?
不过,那句“神衿可爱”,也着实令他羞上加囧,脸上飞红真心实意,半点不掺假。
资深文科狗顾悄,二十岁就熟读《世说新语》,自然知道这个词说的是卫玠,那位二十七岁就因美貌被人“看杀”的短命病美人。
可奈何人家说的是,“玠年五岁,神衿可爱。”
顾悄内心羞耻:我十六岁了还可爱,是不是有点不合适了啊吴书记?!
撇开这些不谈,吴遇本意应是好的,约莫是想夸他年幼又长得好。
可囧的是,这个词却正正踩了顾准忌讳。因为史载,“玠有羸疾,体不堪劳”,英年早逝。
亲近些的人都知晓,顾阁老此生最愁,就是体弱多病的幺子活不长。甚至不到天命之年早早致仕,就因为道士一句批命,“权贵压身,小公子受不住。”
对“恩师”家人,吴遇这般大意不讲究,不是性子粗犷、不拘小节,就是与顾准并不亲厚。
顾悄抬眼,迅速打量他一番。
就见这中年面色净润,体态强健,须发清逸,容貌俨然,一身暗红锦袍外套一件羊皮夹袄,收拾得十分精细,并不是大大咧咧的个性,显然属后者。
顾悄由此推断,吴遇口中的“恩师”,十有八九是他爹曾任过他那一年的主考,并没有什么深厚师徒情谊。毕竟有唐以来,科考就有习俗,凡会试中进士者,都自称主考官门生,按例唤一句主司“恩师”。
吴遇不知顾悄心里的弯弯绕绕,一脸平易近人,引着顾悄往内室带,口中犹在拉着近乎,“我乃恩师老门生,年长你许多,在此厚颜唤你一声师弟,你叫我师兄便好!今日你我有幸得见,快快进屋一叙。”
得出压根不是一家人结论的顾老师,脸更红了,态度也更恭谨了。
他三度谦辞,连叹,“这怎么敢!”
内心抓马却是马景涛式咆哮,这步步为营、句句小心的官场……令人窒息。
但为了头号种子学员宋如松的实习机会,顾老师忍了!
他从善如流,瞎编乱造,“我爹听闻府大人到徽州掌任,也甚是欣喜。”
吴遇忙道惶恐,趁机探问,“不知恩师身在何处?有机与他老人家数年未见,甚是想念……”
二人这般边走边说,身影消失在后殿砖红大门之后,看愣了底下一众书生。
府台亲迎,对他青眼有加,还以兄弟相称,邀其小叙;县大人们对他毕恭毕敬,甚至左右陪在他身后,十足礼遇。
废柴这出场,直接惊掉所有人下巴。
顾悄回头看了眼,随机耸了耸肩,深藏功与名。
只能说,“我爹是XX”这个亘古通用的句式,装杯时是真好用,尤其我爹比你爹官大时。
目光撞上方白鹿,顾悄龇开八颗大白牙,露出一抹志得意满的微笑。
被官僚主义腐蚀了的顾老师羞涩承认——纨绔儿仗权贵爹的势,气死人不偿命,就一个字,爽!
他这位权贵爹,前朝探花、当朝首辅,致仕赋闲在乡野已有十数年。
此间他一直蜗居旧宅,除了给幺子出头,什么都不干,与朝堂更是完全断绝联系。要不是生了另两个天才儿子,几乎跟那些无底线宠儿子的土豪乡绅没有任何差别。
也不怪县人以为顾家十二房早已失势,阁老不过嘴上喊喊,心中尽是不以为然。
今日知府态度,叫众人不得不重新掂量顾家和顾阁老的分量。
人群里,只有原疏知道顾悄底细。
凛冽风寒里,他抹了把额头冷汗,与前排宋如松对视一眼,确认过眼神,都是被顾悄吓到半死的人。
相较于原疏的担忧,宋如松更有一种负疚感。他知道顾悄此举,皆是为他。
顾悄年幼,涉世浅,并不知道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但宋如松明了。
顾冲举荐前,曾与他细细说过,吴知府是犯了忌讳,才从京城外放到南直隶。
从正五品吏部郎中到从四品地方主政,看似擢升,可从手握朝堂官员调任大权的文选司,到南直隶最偏远的山区治下,实则贬谪。
吴遇初到徽州,不熟悉各县域根底,不了解风土人情,更摸不清各处势力,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是以顾冲这才有机会向他举荐宋如松。
此番,他以耕礼为名,突然来访寻顾准,其中定有蹊跷。
顾准避而不见,也自有考量。
谁知一通机缘巧合之下,顾悄为替他举荐,竟冒称阁老,这事实在可大可小。
宋如松心中忧虑,脸上表情也愈发沉肃。
他的脑中不由闪过玄觉禅师的那句“今日祸一二”。
不知“祸”字何解,也不知“一二”何解。
青年薄削的嘴角抿得发白,暗恨自己驽钝,参不透佛偈命理。
那边方白鹿,依旧不依不饶。
他再次被顾悄当众打脸,面沉如水地立在皂役身边,嗤道,“顾悄这厮,惯会打着他爹的旗帜横行乡里。”
“方兄莫说了,不明就里的人指不定还以为你因妒生愤。”一旁的谢长林,容颜姝丽,貌若好女,谢姓族传的招牌凤眼低垂。他幽幽叹了口气,看似劝,实则扇风,“这么多县案首、廪生参见,却叫一个白身越到前头去,实在是……不说也罢。”
【注:县试一年一次,第一名为案首;秀才三年一次岁考,成绩在一等的为廪生;秀才以下叫白身】
这却是要将火拱到所有生员头上,激起群愤了。
方白鹿虽脾气暴躁,看不爽顾悄,可也没蠢到做别人的刀。
他淡淡地瞟了谢长林一眼,眼神冷了下来,夹枪带棒道,“谢兄还须慎言,府台大人见谁,自有他的章法,轮不到你我妄自揣测。还有,白身如何,廪生难道就高人一等?”
他这番话一说,原有些不满的学子们立即安静下来。
是呀,质疑顾悄走后门,就是在质疑知府徇私,祸差点就从口出。
谢长林没有料到这番话不仅没有奏效,反倒将方白鹿怒火旁引,烧到了自己身上。
他白净姣好的脸上闪过一丝难堪。
然而最令他难堪的,其实是刚刚耕礼上,与他同宗同族的“京中贵人”,竟瞧都没瞧他一眼,只拉着顾家那个毛还没长全的庶子顾影偬,温柔小意地嘘寒问暖。
宽大袖袍里,谢长林狠狠握紧拳头,警告自己冷静,不要因为彼事迁怒此事,很快,他就调整好情绪,舒出一口浊气,笑着向方白鹿致谢,“方兄提点的是,是我未能慎言。”
原疏见他二人,一个明着耍剑,一个暗着花枪,低声咕哝了句,“还真是狗咬狗,前脚咬完,后脚又能滚在一处。”
顾云庭听话地一直跟在原疏身边,闻言看看方白鹿,又看看谢长林,突然觉得这场景很是眼熟。
就……像极了他与顾影偬的相处模式。
打小都是他在前头冲锋陷阵,顾影偬在一旁加油鼓气。
他们感情深厚,他便也从没细想过哪里不对。
可就着近几次与顾悄的交锋,小少年突然意识到,他们认为顾悄睚眦必报、阴险歹毒,不过跟方白鹿、谢长林刻意找茬一样,都有些无理取闹、自说自话。
起码,今日一切,足以说明顾悄不是那样的人。
小少年对镜自照,终于意识到,他虽跟方白鹿一样冲动,可远没有这位知州公子聪明,一直糊里糊涂被同伴当了把趁手快刀。
而指使他这把刀的手,此刻就在屋内。
身后还新得了个比知府来头更大的助力。
昨日秦夫子严惩顾影偬。
他的父亲顾云恩应夫子言,去祠堂领了五鞭,又因教子无方被族长追加五鞭,可转头这十鞭就又落在了顾影偬身上。
才十三岁又娇滴滴的少爷,若不是带他的妈子替他挡了最后三鞭,早已当场一命呜呼。
不管先前如何,现下他与顾悄的死仇是结定了。
今日贵人造访,顾影偬不知从哪得的消息,竟拖着重伤之躯,几乎是爬了过来。
刚刚祭典,顾云庭看得分明,那位知县都敬上三分的“贵人”,十分关心顾影偬伤势,甚至不惜打断耕礼,令小厮抱走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顾影偬,亲自送到后院,盯着小厮替他上药。
顾云庭不敢想象,这会顾悄随知府进去,恰好撞上顾影偬,将是个什么光景。
毕竟,顾影偬不傻,稍一推敲,就该知道顾悄所谓的“代父拜见”是在说谎。
顾悄每天天擦亮就已到族学念书,而知府临时前来行祭礼的准信,晨课结束才到县里。
阁老大人又如何未卜先知,在顾悄学前就与他吩咐知府之事?
而以假名头欺骗四品大员的后果……顾云庭不禁打了个寒战。
第014章
小地方关庙,后殿跟偏殿一样简朴,拢共不过几间瓦房。
应知府体恤下情的要求,精心装点、富丽堂皇的正殿被弃用,一群人窝在临时收捡的二进小间,挤挤攘攘。
外间只有一张圆桌并三张凳子,吴知府按着顾悄上坐,顾悄让了三让,最终捡了背对房门的下手位坐了,剩下两把,知县请着知府,各自安置。
而余下的正八品县丞、正九品主薄等一众人,低眉顺眼侍立在他们身后,叫顾悄亚历山大。
吴遇见他手上狼藉,便问因由。
因知县在侧,顾悄不好答蒙面匪人偷袭一事,怕带累方灼芝,落下个治县不严的名头,只说不幸遇到只鬣狗,躲避不及摔的,搪塞了过去,又说幸好得宋秀才援手,寻医问药,这才耽误了耕礼。
叙过旧,吴遇便有些按捺不住,他清咳一声,满怀期待问道,“有劳恩师挂念,不知他老人家这番,有何赐教?”
顾悄只来得及掏出一枚松果,还没开口,就听到内间一声闷响。
似是有人摔倒在地发出的声音,伴着小厮惊呼“公子慢着点”,和一声清斥,“何事如此慌张?”
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顾悄熟悉的挑拨搬弄,低声答道,“谢大人见笑,实在是族叔在外,子繁才被教训,万不敢再失礼。”
竟是才挨了打,据说去了半条命的顾影偬。
话说得也高明。
明着,是说昨日顾悄摆辈分训他喊叔公的事,暗着,却是将那一身罚伤全都栽到了顾悄头上。若是亲近的人听了,自然会生出为他打抱不平的心思。
果不其然,谢大人声音立刻沉下来,“哦?我倒要瞧瞧,顾家谁这么大架子。”这般,还不忘吩咐小厮,“将他扶回去躺好,再有伺候不周,你今日也不必竖着出去了。”
谢大人?顾悄脑中蹦出刚刚那位谢居士,心道这人脚程倒快,前脚还在偏殿参禅,后脚就到后院赠药。这人不知他二人有何龃龉,不辨事实,单凭耳风就拍脑门定生死,十之八九是个猹。
单说他训下人的话,也过于苛刻冷血,不像个好人。
难怪找不到老婆!顾悄腹诽,初见时对他生起的好感,登时也消了大半。
顾影偬却仍坚持,“不不,药已上完,断没有我这等身份,还在这躺着的道理,请大人不要为难小子,实在是人言可畏!我本就是庶子,若再被冠以骄恣僭越的名头,日后在这休宁,可就再无立足之地了!”
一番话说得情恳意切。
传到外间人耳中,吴遇看顾悄的神情就有些审量了。
这眼药上得顾悄猝不及防。
本来吴遇问话后,他便可顺理成章将宋如松推出,任务完成,皆大欢喜,谁知临门一脚,却被截胡,天知道顾影偬这个惹事精怎么也在这里。
更令人光火的是,秦老夫子一顿惩戒,这娃不仅不反思已过,反倒变本加厉恨起顾悄。
但凡是个脑袋清楚的人,都不会在这种场合,执意将私仇捅上台面,不惜自爆家丑也要拖同族下水。
连顾悄这个现代人都知道,旧时宗族社会,家族与个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在他诬告顾家薄待他的同时,就已经坏了他和顾悄二人的德行,更坏了顾氏宗族声誉。
这话传回去,等着顾影偬的必定又是一顿好打。
要是可以,顾悄可真想任那蠢货胡说,回去好叫族长收了他剩下的半条命。
可惜,不行。
原身可以不要名声,但跟他一道的宋如松入幕,必须要。
顾悄只得恶狠狠磨了磨后槽牙。
他不过是想把宋如松送到吴遇跟前,这难度都快赶上孙悟空送唐僧到西天了。
顾影偬被小厮搀扶着,一瘸一拐出来。那副凄惨模样,叫顾悄顿时转出个损主意。
顾劳斯迅速换上一副关切表情,上前替了小厮扶住顾影偬,口中不忘应和,“子繁所言极是,你我皆是还年轻,在外当谨记族规家训,行规蹈距。刚刚你定没有好好参拜过诸位大人,来,这就与叔公一道。”
说着,顾悄退后一步,向着圆木桌子方向,假意要跪,行正经拜礼。
惊得吴遇赶忙上前搀扶,嘴里连道,“小师弟可是代恩师而来,如何跪得?快起快起。”
10/185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