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母鸡正午嘶鸣,凄厉不止。稳婆更是慌张奔出产室,惊呼不好,是一尸两命的难产之相。
最终宋母拼尽性命,生下一个脸色乌青的男胎。
大约在娘胎里耽搁太久,男婴眼看着也活不成了。
宋管事不信命,抱着婴孩跑遍县城,大夫无不摇头,回春无力。
最后,一个大夫心生不忍,指了指凤凰山上,道,“今日恰逢佛诞日,释迦母亦死于难产,或许这孩子有佛缘,你且去请玄觉禅师看看吧。”
等到宋管事爬上凤凰山,见到玄觉,婴孩已经没了气息。
就在他自己都要放弃的时候,老禅师接过孩子,叹了句,“苦海难渡,早回头亦是福气。这孩子命中合该是空门之人,但尘缘缠身,如若他不愿皈依,救,反倒是八苦伊始。施主,你可想好了?”
宋管事一介粗人,哪听得懂许多。
他顶礼跪拜,泣不成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必定请大师救救小儿。”
玄觉扶起他,应了。
只见他将婴儿从襁褓中抱出,手托后颈,让宋管事拎住两脚抬高,他在婴儿肩颈胸腹处几点几拍,一股粘稠液体并着淤血缓缓自口鼻流出,那婴孩当即恢复了气息。
几息后,小娃娃脸上见了血色,开始荏弱哭啼。
“想要这孩子平安长大,还得施主肯放下,舍与空门六年。”
就这样,宋如松在清凉寺做了六年小沙弥。
直到顾家缺适龄伴读,才被管事借着由头接了回去。
还俗后,宋老管事感念玄觉救命养育之恩,儿子俗名特意沿用了禅师所赐名号,如松。
可宋老管事不知道,这僧号大有讲究。
清凉寺作为南禅一宗,香火传至本朝,已有近千年,行辈正到“清净玄如海”。如承玄后,玄觉本是依照清凉宗代传一人的祖统①,欲将“如松”培养成唯一的亲传。
这等佛号,本就不可轻易承用,宋家还俗时竟又存续,是以玄觉时常心中忧叹,不知这场由他而起的佛缘,最终将如何收场。
宋家遗(wei)子侍佛的事,至今仍被县人神神叨叨当做奇闻谈资。
只要遇着宋秀才,婆婆姑子们就要翻出来唏嘘一番,说他空门断官运,可叹可惜。甚至宋如松二十六了,县里虽有不少姑娘暗中倾慕他,却没有一个媒婆愿意牵线说亲,就怕哪天他突然落了发,害姑娘守活寡。
玄觉眉目悲悯,法像庄严,见到宋如松,眼中闪过几分情绪。“宋相公终于肯来见老僧了?”
宋如松避开他眼神,双手合十,深鞠一躬,念了句佛号,算作见礼。
他并不回应玄觉,只是转开话题,道出来意,“叨扰师父,别无它心。只因小友手上受伤,山中无医,还望师父援手。”
禅师深意宋如松如何不懂?可他亦有鸿鹄之志,又怎甘荒了男儿建功立业的大好年岁,自折羽翼,在这小小庙宇枯灯冷佛虚度一生?
不能回应,便只能回避。
陋室里,青年背脊微弓,如临风青竹,弯而劲,曲亦挺,一如昨日雪中,带着一丝顾悄看不懂的倔强。
玄觉知他决断,叹了口气,命沙弥去取无根熟水。
他看了眼顾悄,却是向着宋如松,意有所指道,“他日你便知,今日祸一二。空门莫管红尘事,当须自拂镜上尘。”
这佛偈如哑谜,尽是念念空空,一一二二。
方才谢居士参悟如是,现下宋还俗参悟亦如是。
宋如松闻言,只低低谢了师父教诲。至于教了什么,顾悄是半句都没整明白。
老禅师无端那一眼,更是令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隐隐约约察觉,老禅师在提点宋如松,今日不该援手。
一个祸字,令顾悄心头不太舒服。
哭包小公子吸了吸鼻涕,避开手上伤口,用手背抹了把不听话的眼睛,心道我受了二十多年正统马列主义教育,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福祸说都是封建糟粕,他内心小人双手交叉,达咩达咩达咩!
小沙弥行动迅速,不多时就端来了水,帮着顾悄净手清创。
他的伤口不深,但创面大,表皮破损,血肉里还进了诸多泥沙,一一挑开清理,实在血腥。
连绵的刺痛,让哭包不可自制地涕泗横流,巨大的羞耻感很快令顾悄忘记了心头那点不愉。
可他不知,更痛的还在后头。
举着泡过水红肿的双手,他任由禅师替他处理上药,辛辣的药剂这把实实在在痛到了里子。
顾悄咬着唇,极力克制着想缩回手不干了的丢人想法,却听到老禅师没头没尾道:“谢居士身上有良药,可惜了。”
“这般是要无端痛上一阵,可既来之则安之。”禅师充满深意的眼定定望进顾悄灵魂里,“小友清正,命里有佛缘,将来必有福报。”
顾悄满脑门问号,求助地望向宋如松,眼神里明晃晃是无语。
这年头,“佛缘”都多到满地跑了嘛?
一中午,前后三个,个个佛缘满满。
还是清凉寺去年绩效太差,这才开春,连老禅师都不得不亲自下场,忽悠招商了?
宋如松被顾悄的神情逗乐,清俊的脸上闪过促狭的笑意,如昙花一瞬,令顾悄呆了呆。
他心道,这人不苟言笑时,沉稳可靠,笑起来却是另一番光景,尤其那对小虎牙,真真是十足的书生意气。
这等精神小伙,叫他跟着老禅师礼佛,委实有些浪费人才。
于是顾老师拍脑门决定,他的试行包过班,下一个名额就给他了!
顾悄不信命,他亦想要看看,人定究竟能不能胜天。
不过吐槽归吐槽,顾悄还是十分恭敬地向着禅师行了谢礼。
无神论者顾悄一直坚信,神鬼之说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敬畏。
何况,这位禅师岐黄上确实精通。
顾悄痛归痛,但很快刺痛就被清凉替代,刚刚还青红交错肿成馒头的手,肉眼可见地消下去一些。
等到二人出了偏殿,早已过了午时。
耕礼不出所料,已经结束。
关庙里,还有不少学子淹留,不忍散去。
他们三三两两聚着,激情探讨今日所见所闻,脸上无不透着兴奋的光。
几句零星议论落入顾悄耳中。
“府大人清流典范,最后那几句训导,教我等醍醐灌顶!可惜他老大人公务繁忙,不能在休宁多呆半日,下次再见大人风姿,不知要多久之后了!”
这是学子一真心实意的溜须拍马。
“到你学识比肩方兄、谢兄之时,府台大人说不定也会接见你了,哈哈哈哈,李兄,回去务必多睡觉,青天白日梦里,早晚有那么一天的。”这是学子二的无情嘲讽。
“去去去。话说回头,今日怎么没见到宋相公?府台大人还特意问了他。”
“不知道啊,要么怎么说他命不好呢?这样好的机会他又错过了。吴知府出身翰林,与历任主考交情匪浅,但凡得他青眼举荐,乡试便稳了大半。我要是宋衍青,就是垂死,拼着最后一口气,爬也要爬来!”
“行了吧张二八,还说我白日做梦,你也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套。你除了命比宋相公好些,早早讨了媳妇生了娃,还有哪处能望其项背?”
“李狗蛋,少叫老子乳名。你还别不服,这人啊,别的都不重要,单这命一条好,就够用了。你没看到顾家长房那庶子?说祖坟山里冒了青烟都不为过,府台都敬八分的京里贵人,眼生于顶,谁也看不上,单单相中了他,又是询他家世,又是问他功课,最后竟还给他赠了药。”
一旁始终沉默的锦袍书生开了口,“你们可知,那药是御赐。妄议朝中要人,仔细你们的项上人头。”
第011章
刚刚还小嘴叭叭的两人,闻言神色一变,向着锦袍书生拱手道谢:“谢林兄提点。”
语罢,两人左右张望,生怕混帐话叫有心人听了去。
结果李狗蛋一个回头,做贼心虚的小眼神,就正正与顾悄对了个正着。
顾悄条件反射回以一笑。
落在李狗蛋眼里,这笑就变成了十成的不怀好意。
他色厉内荏,恶狠狠回瞪了一眼,可目光触及一旁的宋如松,一句“非礼勿听”生生卡在喉头,吓得他拉起同伴,拔腿就跑。
顾悄听到他嘴里犹在碎碎念,“叫你管不住嘴!这下好了,搬弄到本尊跟前去了!”
这些议论宋如松早就见怪不怪,他清俊的脸上,愣是一个表情都欠奉。
顾悄试探地拽了拽他袖子,“宋师兄,对不住,我是不是耽误你大事了?”
宋如松偏过头,避开了顾悄动作。
“山道上遇到,决定出手时就知道结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于三爷无干,你不必愧疚。”
顾悄皱了皱眉,他一直觉得宋如松哪里违和,这会静下来,才反应过来是什么。
宋如松骨子里,十分介意出身。
那是一种表面风轻云淡,内里却根深蒂固的自卑。
究其根源,只因宋家落败,成了顾氏世仆。
提到这个,就不得不说顾与宋的“伴当”渊源。
休宁顾氏门第很高,原为江南吴郡顾氏。其祖顾雍,官至东吴丞相,封醴陵侯。
病逝时,孙权曾素服亲临吊唁,并亲赐谥号“肃侯”,可见顾氏功勋眷宠。
最鼎盛的时候,中原名门随晋王室南渡百余家,高门王谢袁萧之外,首当其冲就是吴郡朱张顾陆这四个庞然大物。
可惜好景不长。
南梁末年,降将侯景上书梁武帝,想求娶王谢之女,梁武帝以“王谢门高”拒绝了他。侯景怀恨在心,立誓要将这些所谓的高门贵女全数发配作奴隶,碾到尘埃里。
后来侯景果然叛乱,王谢及以下世家,男子被斩杀殆尽,女子尽数充奴,江南士族十不存一。
顾氏亦不能幸免,宗族离散,只一支侥幸,从吴郡出逃至休宁山中,隐居以避世。
这就是休宁顾的来源。
唐初政治清明,得以存世的高门,凡有才能者纷纷复起,顾氏亦然。
两百余年间,顾氏子弟科举入仕二百四十七人、举荐征辟入仕五十六人,清流砥柱,颇具气象。
谁料,唐末白马驿之祸再起,权臣朱温大权独握,九曲池设宴绞杀唐王室九子。朝堂内,忠唐的衣冠清流更是杀的杀、贬得贬。
至朱温弑主篡权,顾氏老族长为明族志自裁,令全族在朝者,悉数丁忧辞官回乡。
适逢李姓一旁支南渡避难,为报旧主,顾氏顶着后梁严苛的诛李杀令,冒险为其提供荫蔽。
这支李自此易姓为宋,木上加盖,取得是感念顾氏庇护之意。
五代以降,各路势力纷纷打出唐李旗号分疆建国,李氏人人自危,怕做了狼子祭天的傀儡。
南渡后宋氏本就身无长物,累代依附于顾氏。彼时徽州有旧俗,凡一村有两姓以上人家,没有田产受另一家荫庇的,要充当另一方“伴当”。
为遮掩身份,宋氏干脆对外自称顾氏仆从。
先祖乱世图苟安,以自贬身份换得一世安宁。一念之差,却为后世子孙带来了极大的难堪。
到宋管事这一代,宋氏几经更迭,早已彻底沦为顾家的世代雇工。
不在奴籍,不是贱民,但也只一线之隔。
直到独子显出读书天赋,根植于伴当身份的隐痛,才初见端倪。
按大历制,无籍无地不科考。
宋管事虽托了主家,置了些田产,跻身农籍,全了宋如松科考的入门资格。但整个休宁,谁不知道宋如松“世仆”底细?
高门与寒族,权贵与贱民,这种二元对立,是每一个古文明灿烂光辉背后都挥之不去的阴翳。
将心比心,顾悄刚落地大历时,也曾庆幸,原身出于勋贵之家,至少免了他诸多身心磋磨。
但凡出身差些,他这现代人,在等级森严的古代,都得先脱一层皮,权当学费。
瞧瞧红肿的双手,顾悄叹了口气,奈何出身好,学费也没逃掉。
当然,比起宋如松,他已经算很走运了。
这人即便功名在身,已是秀才,但对上顾家人,始终势弱,带着几分去不掉的自卑和屈就。
低人一等的认知,叫他无法像寻常学子一样,跟同窗坦然相交。
这心理外化于行,就是句句不离口的“爷”“少”,就是对科考入仕的过分在意和执着。
初见时,顾冲与他批命,所说“心执”,概莫如是。
这种心理,是考场大忌。
越心急渴求,越难出成绩。几次失利之后,生了心障,就再难跳脱出来,好好的人,自然也就废了大半。
这样的人,也如猗猗青竹,看似傲气清高、韧不易折,却有节无骨,独木难存。
如不及时笃信定心,终究只能成下等器物,难当重用。
好在,身为公考团队的业绩NO.1,顾老师不仅包笔试,还包心理强化。
虽然像宋如松这般的大龄考生,心理复健不是一句话的事,但顾夫子不急,可徐徐图之。
他眼珠子一转,指着远处一颗巨大柏树,看似闲谈,“师兄看到那些树了吗?”
宋如松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关庙偏门后方空地,杂乱植着几路黄檗,俗称黄柏。
幼时玄觉曾教他辨认过,是一味极其珍贵的药材。
“刚回休宁时,我虽年幼,但已经记事了。我娘那时候总带我去各处寺庙,求仙拜佛替我续命。回乡第一个来的,就是这关庙。”
“春上时节,农忙庙闲。我们在这偏殿休憩,见庙祝正指挥着杂役收整各处。那里原生的是一片香椿,也不知这几棵黄柏是如何扎根的,新苗矮小如丛生野灌,杂役舞着镰刀,正要齐根砍去,替椿木腾地方。”
“我二哥好管事,见状忙上前与庙祝说椿辨柏。庙祝一听黄柏难寻,皮叶籽尽是贵重药材,转头就令杂役伐椿留柏。若是师兄,椿柏之间,你当如何抉择?”
宋如松不知他是何意,沉吟半晌道,“顾二爷想法,我并不赞同。在医而言,柏贵,可在庙而言,当属椿贵。另一头偏殿外,种着萱草,两边相合,取的是‘椿萱并茂’的吉祥意头。换了黄柏,与萱互对,可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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