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脸皮厚似黄五,也有些挂不住,“韶音于我,不如小曲。还是大家各行其是的好。”
他心中暗恨,都怪谢昭那厮,不替他分忧就算了,还不许他找枪替,可恶!
这底子,顾悄摸完直接头秃,他迟疑着问,“所以,你是真心想读书?”
自然不是,可黄五敢说吗?他讪笑道,“自然是想的,只是教过我的夫子,宁可赔月钱,也连夜卷铺盖跑了,所以……”
所以这才重金找了个傻子接盘?
时隔数年,顾悄第二次有了钱何其难赚的感慨。
但是也无所谓了,既然上了他的贼船,统统都得立起来给他做幡。
这等基础差的,顾老师也不是没法子。
“昨日我给二哥去信,向他提了你。”顾悄观察着黄五,见他脸上慌乱一闪而过,心中有了底,“我二哥那人,心气高,脾气大,交友极其挑剔,尤其看重人品。他对你青眼有加,自然是信你有担当、愿进取,不是个游手好闲的无用纨绔。你可要认真进学,不要辜负二哥的信任。”
黄五萎了。
他掐指一算,与谢昭那厮这买卖,属实亏大发了。
攻完心,顾悄掏出第二本全解,笑眯眯道,“那就与原疏一道,发奋吧。”
……
除了不太受顾影朝和顾云斐待见,顾悄的内舍生活总算上了正轨。
他的日子过得非常充实,白天拟教纲盯俩拖油瓶,晚上带领教研组全体职工奋战到鸡鸣。
次日再由顾情同学交给总编审阅修改。
几日下来,小团体竟运作得有模有样。
唯一不足,就是看图识字丫头们尚有用武之地,到教材全解,唯有顾情和璎珞能搭把手,别的丫头们就都不够使了。
为了鼓舞士气,顾悄又选了一项简单些的工作交给了丫头片子们。
——那就是辑录《唐诗三百首》。
提及这本书,应该无人不知了。
但极少人知道,其实它也是一本晚晴科举辅导。
明清惯例,科举一考八股,二考试帖。
故而应考,八股有《能与集》,试帖有《唐诗三百首》。更绝的是,这两本成了晚清科考畅销榜首、被奉为制举家圭臬的书,编者竟是一人。
《诗》所署蘅塘退士,正是《能与集》作者李锡瓒晚年的自号。
这位老先生真的是一生奋战在科辅第一线,堪称劳模。
彼时教职工食堂,顾悄摇着头与谢景行吐槽,“时人只知当代教辅有薛金星、王后雄、任志鸿、曲一线四大天王平分秋色,殊不知晚晴有科举辅导李锡瓒一人称霸。垄断啊,这是垄断,能挣多少钱啊!”
现在,挣钱的机会给到顾悄了。
如此发家致富的机会,草根学霸怎能不废寝忘食、乐而忘忧!
最终,心疼儿子的老子,只得亲自下场。
“教材全解?”顾准点了点顾悄脑门,“你也敢叫!”
训完,他提笔断然给教材全解划了去,提了个《初学启悟集》。
果然时刻不忘古人谦逊之德尚。
顾悄一脸诚挚地点头,示意学到了。
顾准翻了翻内容,“释义部分倒也差强人意,供初读者阅记够了。只是这制艺一门,如破承题法、提股法、虚股法等诸多捷诀,当另附范文行书。”
顾悄心道,那自然是要出本更详细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实用公文写作规范。
但为了与拍他爹马屁,狗腿悄临时决定改为《制艺初探》。
只恨他手上一本范文也无,不然这活儿早就动工了。
“爹爹所言极是,我正准备搜罗搜罗哥哥们的书房……”
谁料,顾准大手一挥,“不必,长昼,把那垫香炉的几本书端上来。”
不多久,老管事笑容可掬地捧着旧册子几本,并书信几封,递给顾悄。
穿越狗翻了几页,就被这古代家传珍藏版·科考教辅镇得目瞪狗呆。
那旧册子上头,竟收录了大宁开科以来,历届三甲从县试到殿试的所有卷宗,某些上头,竟连主考官的圈圈点点都不曾落下。
“这些都是你大哥二哥小时候抄着玩的。”顾准摸着胡子,一脸自豪,“下面那本,是同题你两个哥哥破的题,亦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
抄着玩的?顾·草根·悄:打扰了。
您知道这本子拿出去,能卖多少金吗!
“既然你好这些,就拿去玩吧。”顾准将书册一放,话锋一转,终于切入正题,“只是文章慧而发不难,想将它变成人人都能看得懂的章法,却不容易。大夫说你不能劳心耗力,凡事要记得,适可而止。”
这是在训他熬夜,不顾惜身体了。
顾悄抱着财富,十分乖巧,“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你的保证,不值几个钱!”不止顾准,连苏青青都满脸不信。
她在一旁帮腔,“琉璃可是跟我说了,三更天怎么劝你也不睡,怎么,是嫌自己好些日子没犯病,身子骨硬了吗?”
顾悄十分无奈,他只是习惯了而已。
这大约就是草根的后遗症吧。
原来的世界,他家境一般,父母普通工薪,供一个独子读完硕士,已无再多余力。
皇城脚下,房价贵,物价贵,哪个都高攀不起,唯有工资和存款,像一对拆不散的贫贱亲戚,缠缠绵绵永不分离。
顾悄念的,又是个冷门专业,除了继续攻博,没有太大前途。
可读博最需要的,并非才华与勤奋,而是足够的经济基础,好让他能安心坐稳冷板凳,在数年都见不到一个活人的古籍室,安安心心与旧纸堆作伴。
还记得他硕士面试的时候,静安女士什么难题都没出,只问了一个问题。
“家里可以负担你到博士后吗?”
那时候静安女士身体已不太好。
她与先生没有子女,正想物色一个关门弟子,她一直属意顾悄,可也不愿意徒增他负担。
“三年,给我三年时间,我可以自己负担。”
所以,最后他选择了来钱快的公考班。
其实顾悄也不明白,明明穿越后他再没了那些负担,怎么一样闲不下来。
或许,只是心有不甘吧。
他的抱负,他的师友,他的父母,他的……短暂一生。
小公子这一伤感不要紧,泪腺第一个绷不住。
骇得苏青青赶紧将人抱到怀里,一个劲儿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娇气,娘也没说你什么,怎么就这般气性。”
泪眼朦胧里,顾悄望着手忙脚乱的爹娘,突然理解了谢景行那时的怒意。
他研一研二时,是跟学长最亲近的时候。
谢景行博导,正是静安女士的先生,所以他们两门经常一起活动。
一来二往,他便也不像大学时那般又敬又怵这位大佬。
大佬对这个小师弟也十分关照,关照到得知小师弟要下海去玩命搞钱,竟一时忘形,提了句,“何必那么辛苦,这钱我来出。”
这话一出,将他与顾悄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再次赤果果摊开。
本就有些自卑的草根,彻底伤了自尊。
此后,他开始有意避着谢景行。
而谢景行,在得知他连轴转生生将自己饿出胃穿孔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怒意横生地与他划清了界限。
他还记得病房里,谢景行冷冷对着静安女士道,“是我错了,当初您决意不收他,我不该拦着。这种人,连自己都不爱,还能指望他爱什么?”
人在脆弱时,乍一听到如此评判,只觉得羞辱至极。
现在想来,那未尝不是谢景行怒其不争下的另种关怀。
“琰之,好孩子,你倒是说句话啊。”苏青青仔细替他擦了泪,脸上都是焦色。
顾悄就着她的袖子,蹭了把脸,“孩儿只是惭愧,总是害爹娘忧心。”
“可我真的没想哭,这眼睛是怎么回事?见风哭,疼痛哭,心有所感也要哭!娘,要不咱们找个大夫看看吧。”他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拿自来水般的眼泪毫无办法,这坏了的水龙头根本没处修。
他胡乱忙着擦眼睛,没有看到苏青青脸上的痛色。
耳畔是她柔声的安慰,“小时候已经找大夫瞧过啦。对不住,是娘贪玩,月子里没照顾好你,叫你误吹了铁岭的寒风。”
铁岭?
如果顾悄常识推导没有错,这地名一般都是流放之地。可顾准官声煊赫,从未听说过他受过流放之刑。
顾悄故作不知,追问了一句,“铁岭是哪里?好玩吗?”
“一座小山,并不好玩,娘去过就后悔了。”说着,苏青青起身道了句,“天色不早,你们父子也早些散了。更深夜重,莫要沾了寒气。”
他娘转移话题技术一流,“近日你身边不太平,知更年幼顶不得事,我替你又找了个带些功夫的亲随,明日你记得见一见,相看一二。”
第034章
第二日学前, 苏青青拎着顾悄吩咐,“下学莫要贪玩,申时末务必回来。我特意托的新安卫旧人, 寻着这样一个功夫了得的人物, 你可不许叫人久等。”
说的便是新找的护卫。
起晚了些的顾悄, 正奋力往嘴里塞着蕨菜腊肉小包子, 嘴巴鼓鼓囊囊, 没得闲搭话,只一个劲乖顺点头。
他今日事情不少,但紧着点, 也够办完了。
首当其冲的一件, 是将校订完毕的一套六册《小学语文》, 托李玉付梓。
有顾影停那小粘人精在, 这套本子家里才画完,第二天小班就已通读一遍了。
现下各家正吵嚷着要掏银子买, 再不济也要轮番租借回去传阅。
顾劳斯琢磨着,韭菜已经养肥,快到时候收割第一茬了。
早在画第一本时, 物色书坊刊印这事,李玉就在帮着打点了。
如今小公子有了钱,自然事半功倍。
预算提上去,李玉甩开膀子放开干,直接找了徽州府排得上号的耕读堂。
下了学, 一行人浩浩荡荡又去了醉仙楼。李玉做东,原疏作陪, 请的耕读堂坊主鲍芜,黄五则是硬跟着蹭热闹的。
“自从到了这休宁, 我那是天天清粥小菜,吃肉的事怎么能丢下我!”黄五哥俩好地与李玉嘀咕,“你别说,醉仙楼老板是个会机灵的,你说我把他挖去秦淮宴如何?届时咱们哥几个叫上……”
“五爷,慎言,三少不知事,仔细带坏了他,阁老扒你的皮。”李玉低声提醒。
黄五闻言,立马闭了嘴,左看右看,没见到跟梢的,这才松了口气。
不用顾准,就谢昭那活阎王,就能先叫他好看。
醉仙楼依旧是那副要倒不倒的冷落样,王贵虎依然挂着下雨不愁的憨笑,给几人上了茶水并几样荤点心后,又去大堂充小二去了。
鲍芜是个儒雅中年人,留着抹一字胡,白净正气。因耽误了片刻,连连拱手深躬抱歉,急得小胡子一抖一抖的。
他与李玉来往颇多,但头一次见顾家、黄家人,很是忐忑,就算下手位落座,依旧只挨半个屁股。
待顾悄拿出册子,他才卸下拘谨,露出行家里手的自信来。
“这图集子,小公子可算找对人了。您这要求,整个徽州府,我敢说再没有别家敢答应。”
全场只有黄五是插队的,不清楚前因后果,“所以,顾老弟提的什么要求?”
鲍芜连忙答,“小公子要按册子一般无二拓印出来。”
黄五一翻书页,就看出门道,“难不成你要彩的?”
顾悄点点头,“给小童看,自然要彩色才够趣味。”
这要求在后世看来,平平无奇,可在大历,当真要命。
严格来说,彩印是激光印刷有了之后的名词,这时应叫套印。
雕版里,一色一版。彩印意味着,需要几种颜色,就要将内容对应拆分几个部分,每个部分单独刻版,最后重重套印,这对雕工和制作技艺的要求极其苛刻,但凡差之毫厘,数块雕版悉数作废。
从元代红墨双色《金刚经》之滥觞,到清末,最巅峰也就只见五色套印本子,还是帝王案头才能见到的珍品。
相对纯色墨印来说,多种色彩嵌套的印法,是雕版印刷时代里最巅峰的技术。
顾悄可不是无理取闹,提出这个要求,纯粹是想试试能否从需求端反向推动生产端技术革新。
像他这种手残党,只能靠一点似是而非的理论基础,和力所能及的票子供应,钓一些民间高人,进而反哺技术革命了。
身为穿越人,他可以不具备搞起工业革命的业务能力,但不能不具备基础自觉,不是吗?
当然,这是顺带,顾悄还有更大的私心。
前一阵子ooc太厉害,他很是动了些歪脑筋,琢磨如何拯救自己的纨绔外皮。
小公子玩虫花钱,没问题,他可以玩书花钱。小公子聪慧但不用在正途,没关系,他可以强识却从不过脑读书!
掌握了“聪明的废柴疯狂撒钱”这套逻辑,顾悄表示,复刻起来简直是毫!无!压!力!(并不是)
“所以,彩的一套多少钱?”饶是黄五从不涉猎书坊刻印行业,也能盲猜价格必定不菲。
鲍芜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比了个5。
500两。金陵城里一套安逸小宅子。
“啧——”黄五连连摇头,“昔日听闻休宁顾悄,最是会玩,小少爷不知洛阳米贵,豪掷千金就为悬赏几只玩虫,今日可算开了眼了。为了喜好,你可真舍得砸钱。”
他默默吞下腹中暗槽,这可是真·败家子啊。
“不……不贵了。”鲍芜弱弱替自己正名,“不计这册子里笔墨疏淡不一,粗略算起来已有三十四色,算上雕版、人工,并上折损,六本册子,我已经给小公子最低价了。若不是我这里恰好有个手艺精湛的老师傅,听了小公子想法,想要斗胆试一试,别家这个价不说接,想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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