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再压不住脾气,他疾言厉色吼出声,“你懂个屁!还不快去请林大夫!”
顾悄这时已经不太听得进人话了。
他只模糊察觉到黄五要跑,便一把扯住他袖摆,“快说,谢狗在哪里!”
连谢狗都喊出来了,黄五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向李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请大夫,自己接过小公子,小心翼翼道,“莫急莫急,这不是已经到了吗!”
花厅里,饕餮兽首铜香炉正缓缓燃着龙井香片。
悠悠青烟里,谢昭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蹙眉续着未尽的残局。
满盘落索,白子大龙被截头斩尾,是大势已去的倾颓之象。
黑子虽然险胜一子,却四零八落,也没讨到多少便宜。
天青色杯盏中,茶水已然凉透。
对面蒲垫上,也早已不见了人影。
只谢昭不急不徐,修长指尖在角落落下一子,棋盘上登时风云变幻。
白子丢盔弃甲,黑子焕然重生。
雍雅公子微微牵起嘴角低叹,“这般,顾老大人应当知我诚意。”
否则,便不会吹胡子瞪眼,最终撂了白子,一句话没说默许了他的提议。
只是,想到顾悄,他的笑又沉寂下去。
他的私心早已揉进骨血,又该如何坦荡告诉那人,这一切只是为了顾家?
“我猜,他一定很生气。”
谢昭自嘲地将手中余子扔在盘上,破了那十数年步步为营做下的心血局。
他缓缓摸着腕上菩提,眉眼低垂。
两世他都是杀伐果决的性子,唯有对着这人,他总是不知该守还是该攻。
“大人,小公子来了。”亲护小心翼翼推门。
那九尺汉子踌躇半晌,才眼一闭心一横,“李玉说,他情况不太好。”
谢昭揉了揉眉心,摆手示意知道了。
不消片刻,半掩着的雕花木门便被一脚踹开。
面色泛着不正常潮红的漂亮少年,甩开黄五,带着特有的书生意气,大步冲到谢昭跟前。
他似乎是力竭,双手抵住棋盘,伏低身子,一双桃花眼含着波光,怒视着男人。
“你怎么敢开口娶我妹妹!”
少年低喘着,气音一下一下撞击着耳膜。
混着黑色、白色玉质棋子落地的玎玲,凑成了一曲足以惑乱谢昭神智的靡音。
少年与他,相隔不过一掌。
这是两辈子,这么多年来,他们最近的距离。
谢昭甚至感受到,少年炽烈的呼吸,毫不吝啬地拂在自己鼻尖唇上。
他听到自己隆咚的心跳,甚至有一刻,他涌上一股冲动——他想吻上去,将这距离,无限压缩为零。
但他到底克制住了。
“林茵,黄五,你们退下。”
他收了瞬间暴露出的、属于谢景行的柔软,上位者的威严就是他最坚硬的铠甲。
他轻轻抬手,将少年滚烫的额头后推,留出一个令他不再心悸的空间,疏离地道了句,“顾小公子,你须知道,我是谢家人。”
谢家,代表的是高门权贵,更是今上心腹。
当年从龙,谢家作为神武皇帝朝堂中少数的拥趸,曾在皇位之争中扫榻相迎,这就坐定了谢家三十六年来不朽的荣光。
顾悄稍稍清醒了一瞬。
他顺着男人几乎称得上温柔的力道,跌坐在身后的蒲团上。
“那又怎样?谢家就可以老年吃嫩草,霍霍小姑娘了吗?”
少年清朗的嗓音,带着高烧的嘶哑,“你长她一个辈分,都是可以当她叔叔的年纪了!”
谢昭皱眉,闻言本就凶的表情,更是冷了几个度。
他嗤笑一声,“你以为,我看得上你家那个没长大的野丫头?”
顾悄被问住了。他完全落入谢昭的围猎圈,波光潋滟的眼里,流动的是纯粹的疑惑。
“那你为什么要重提二十多年前的旧婚约?”
谢昭深深看了他一眼。
莹白的食指点着凉茶,在棋局上浅浅写下四个字。
——天意难违。
“天……”高热使得顾悄变得迟钝,他迷糊地张口就要念出,却被谢昭以指封唇。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起身,以半跪的姿势,只手撑地,隔着棋盘凑近他。
耳边想起与学长一般无二的温润声线,那人压低嗓音,甚至是在以气音与他分说。
“今上多疑。顾家虽从当年的夺位之争中摘出,但你爹致仕,他心有芥蒂。如今你大哥二哥接连出仕,顾家动作频频,叫他坐立难安,故而以旧约试探顾氏。我对令妹并无意,你若不放心,也可……”
说到这里,谢昭却停了下来。
他撇开脸,刻意吞下后半句,似是有些不情不愿。
顾悄却被钓得心焦。
他呆呆捂住透红的耳朵,一手抓住男人衣襟小声追问,“也可什么?”
谢昭这才回过脸,幽深双眸凝视着顾悄,“也可……由你替嫁。”
第039章
天知道, 说出这句话,几乎费尽谢昭的气力。
他忍不住收回手,徒劳按住惶遽的胸腔, 在顾悄的怔愣中, 谆谆善诱。
“顾情嫁我, 不论真嫁假嫁, 名声都保不住。可你是男人, 自是没有名节一说。白日里,你还是顾家的三公子,不过是夜间须委屈你到我府上借住一段时日, 如此三五年后, 便可借我克妻之名, 以顾情死讯, 为这桩荒唐婚事划下句点。这样,于你我两家, 都是最便宜的规避法子。”
“所以,你可愿意?”
男人贴着顾悄耳畔,一语双关, 在他视线的盲区里,眉目间是摄人的温柔。
如果顾悄清醒些,就能意识到,此刻两人的动作,有多么暧昧。
几乎与现代求婚, 别无二致。
可他懵懵懂懂间,只问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你不会是个断袖吧?”
谢昭喉结微动,终是叹了口气, 直起身去一侧的火炉上拎起冒着白烟的热水,往冷壶里注了一道,借着斟茶的动作,生生将一腔孤寂情动压了下去。
将一杯热茶递给少年,他不复温柔,冷冰冰道,“我对你这样毛还没长齐的小鬼,不感兴趣。当年婚约,并非只你顾家不愿。今日,你父亲已经答应,不日谢家将送来定礼,至于我的提议,你若不……”
“不,我愿意。”顾悄下意识抓住谢昭的手,昏沉间又重复了一句,“我愿意。”
今日男人穿了一身墨色鎏金云纹常服,模模糊糊间与记忆里稳重的学长叠合。
顾悄望着男人,目光中露出一丝他自己都没觉察的依赖。
“谢谢你,替我妹妹考虑这么周全,是我莽撞了。”
少年声音渐低,压在心上的大石放下,竟瞬间昏死了过去。
谢昭眼神一直不曾离开少年,他片刻不敢耽搁,立时将少年抱进内室新修的暖房,口中急呼,“叫林焕进来。”
顾悄这一睡,就是三天。
意识浮沉间,他隐约察觉有人替他擦洗投喂,有人沉默着握紧他的手不曾放开,有人伏在他身侧呼吸清浅,有人倦怠得同他顽笑,“我的Aurora,再不醒我就忍不住亲你了……”
等到他真正恢复意识的时候,卧房里却空无一人。
顾悄动了动胳膊,只觉浑身松软,一点气力也无。这身体自小多病,芯子换成顾悄,这般被掏空的体验却还是头一遭。
昏倒前的记忆匆匆闯入脑海,顾悄想起始末,忍不住抱头。
真的是……太羞耻了。
他竟凭着一腔孤勇,来质问谢昭,又脑袋一热,就答应……“嫁”给谢昭。
现下回想,当初的愤怒多少有些僭越,不论家世、能力和样貌,谢昭求娶顾情,都可谓是登对,唯一让人诟病的年纪差,在古代也再寻常不过。
平心而论,这不算一桩坏姻缘。
他自己都弄不懂,先前那无边的怒火,究竟从何而来。
他难受地低吟一声,就有外间留守的丫头轻手轻脚进来,怯生生询问,“小公子好些了吗?可要进些水?”
顾悄摇了摇头,他舔了舔唇,奇迹地竟丝毫不觉干渴。
“我这是还在谢大人府上?”
“是的。大人请小公子放宽心,安心在这养好身体。已经通知过您府上了,顾大人、顾夫人都来瞧过您,只是大夫嘱咐您需静养,也不宜再受风,只好等您痊愈,再送您回去。”
小丫头口齿伶俐,三言两语就说清楚境况。
顾悄哪怕心中别扭,也歇了缩头逃遁的心思,“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外头天已经黑了。”小丫头端过温着的汤药,手脚麻利地扶起顾悄,“这是今天最后一顿汤药,公子醒了正好,可省功夫了。”
顾悄心里苦,捏着鼻子忍着强烈的反胃感,咕咚咕咚灌下黑乎乎的药汁。
小丫头十分贴心,不待他放下药碗,就送上一颗蜜饯。
顾悄冲她露出一个不比哭好看多少的笑,嚼巴着蜜饯,轻声问,“我昏睡了多久?可都是你在照顾我?”
小丫头面露迟疑,不待她答话,谢昭就掀了帘子插话进来,“小公子睡了三天,高热不退,还梦呓吵闹,亏得我这丫环耐心,没日没夜衣不解带,这般我才知道,顾阁老养大你,属实不易。”
顾悄脸腾得红了。
他讷讷向着丫环道谢,“辛苦姐姐了。”
那丫环压低着头,也不知是羞是怕,扔下一句“我去替公子准备晚饭”,便慌张跑了出去,徒留顾悄与谢昭大眼瞪小眼。
暖阁与顾悄卧房布置得有些相似。
汤婆暖炉并着绛红色绒布帐子,颇有些红烛昏罗帐的意思。
茜纱灯罩,烛火摇曳,暖意融融,在小公子苍白的脸上印上一抹红晕。
想到不久前二人才讨论过的代嫁问题,他心跳徒然快了几分,不自然地撇开视线,“叨扰谢大人了。”
察觉到柔软的床铺陷下一些,是谢昭坐了下来。
人后,他的态度简直发生了180°大转弯,甚至十分自然地拈起一小块金丝蜜枣,送到顾悄唇边,小公子才醒的脑袋二次宕机,浑浑噩噩就张嘴接了。
唇与指相碰的瞬间,一道烈焰从谢昭身上奔袭而来,一路烧红顾悄耳根。
他机械地咀嚼,眼神躲闪,明明是与谢景行完全不同的脸,可他却再次体会到了那股熟悉的紧张和心悸。
一如与学长的近距离独处。
“呵——”谢昭瞧着有趣,不客气地笑了。
他再度逼近,双臂撑在顾悄耳侧,将呼吸已然困难的少年锁在床榻小小的方寸间。
“花烛红帐,你说你这模样,像不像那嫁了意中人的娇羞小娘子?”
不知是谁的呼吸滚烫,有一瞬间,顾悄甚至以为,谢昭会吻过来。
结果那人却轻笑着直起腰,点了点顾悄脑门,“小公子若这般含羞带怯,嫁过来我可无福消受。那句话合该换我问你,莫不是小公子才是断袖?”
顾悄气得蹬了谢昭一脚。
白白被调戏一番,又反击无门,处处落了下风,气得他背过身去,不再理会谢昭。
少年穿着轻薄亵衣,心思浮动间并未注意到,他与谢昭称不上熟悉,就已坦然接受他坐在床边,与衣冠不整的自己这般亲昵顽笑。
甚至,他原本对谢昭存着的厌恶与害怕,竟不知不觉消解了大半。
好似几日朝夕相对,他的意识没认出这人,身体却诚实地留存了记忆,丝毫不再抗拒他的靠近。
谢昭看出他的软化与羞恼,见好就收。
他清了清有些喑哑的嗓子,以一副清心寡欲地姿态与少年商量,“不逗你了,那婚事咱们姑且这样说定,个中细节,以后再行推敲。”
顾悄点了点头。
依顾情性子,定不会甘愿当这工具人,哪怕只是假装,可他就不一样了。
钢铁学霸无所畏惧。
谢昭就是拿捏住了他的心思,这才布下天罗地网。
他摘下腕上菩提,不着痕迹忽悠,“既然合作,总该有个信物,好叫你我的人分得出敌友,这串菩提随了我二十多年,如今赠你,不知小公子何以回赠?”
这般就更像那旧时男女私相授受、交换定情信物了。
顾悄红着脸,直觉不对,却不敢有异议。
他在身上摸了半天,可怜小公子生于大富之家,却身无长物。
反倒谢昭眼尖,早就盯上了他胸口贴身挂着的那块小玉佛。
顾悄捂住胸口,连连摇头。
“我娘千叮咛万嘱咐,这玉佛不能丢,保命的。不是我迷信,这玉佛给了你,单单我娘就能要了我的命。”
谢昭眉眼一压,故意激他,“你这作派,果然是个没断奶的小孩子,我都开始担心,今日你我约定,日后一旦你娘阻挠,可还作得了数。”
顾悄怒目而视,要脸的他不情不愿将玉佛摘下,“我换行了吧!说起来还是我赚了,这菩提可比玉佛不知贵重多少……”
谢昭好笑地听着他阿Q式碎碎念,眷恋地摩挲着玉上残留的少年体温。
“朝堂波谲云诡,两家婚讯一出,少不了各方挑拨离间。你一定记住,谢与顾,虽各行其是,却始终共效一主。”
顾悄眨了眨眼,诸多疑问涌上。
两家并非政敌?共事的主又是谁?
这时,小丫头去而复返,拎着一框吃食进来,两人默契地终止了话题。
谢昭十分自然地替顾悄批上衣服,又架起用餐的小桌子,一边布菜一边淡淡道,“用了晚膳便好好休息,这次是劳累过度,又急火攻心,若再不爱惜身体,下次躺得可就不是三天了。”
顾悄吐了吐舌头。
他自知理亏,对着一桌子清粥小菜,难得没有撒娇打滚求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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