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辈子只赌这一次,我觉得赌运应该不会太差。”
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果然,我赌赢了。”
他没说的是,赌输,他的代价将是永无轮回。
就算赌赢,他到的是不是一念三千界里,那个顾悄的本念世界,也未可知。
他就这样抱着微缈的希望,在未知的世界等候。
甚至他不敢动这个世界的一花一叶,就怕蝴蝶效应,扇走未来某刻迟来的归人。
直到这个世界叫顾悄的孩子降生。
他欣喜却也忐忑,如猛虎守护蔷薇,不敢离得太远,也不敢靠近。
连救命都束手束脚,不能叫他死,也不敢渡他厄。
因为他也不知道,一不小心误拨哪处命运的节点,就会一步错,诸念成空。
他实在等得太久。
久到喜怒哀乐都快被一次次的失望磨平。
他温润的嗓音沁着一丝雪子的冷湿。
“十六年,顾小公子死而复生不知多少次,可哪次睁眼,都不是你。”
他低低道,“悄悄,我不过才骗你三次而已。”
顾劳斯突然破防了。
他迫切地想要闯进谢景行的围城里,可那厚重城门才为他打开一个缝隙,他就意识到,他根本承受不起。
生死在他,只是一瞬,可换算到谢景行身上,却是足足两辈子,前后六十年。
他不敢想象,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谢景行是怎么熬过来的,更不敢求证,他究竟何德何能,是不是真的值得……这样的一往情深。
原来不动声色,已经是谢景行能给他的,最深沉的温柔。
后颈布料湿得太快,谢景行既无奈又心疼。
“吵着要听的是你,听了哭鼻子的也是你。好歹你也三十了,还自诩东北壮汉。”
顾悄:……
他抹了把脸,“你懂不懂,猛男落泪,才是真正的铁汉柔情。”
芯子是个铁憨憨没错,壳子却脆弱得很。
谢昭怕他情绪大起大落,风邪入体,只得把话挑明了说,“那敢问壮士,你到底是真想吃饼,还是只想诓我跟你约会?”
顾劳斯老脸火热,“约……约会吧。”
“所以你是一米七八的男版紫薇吗?约会非得吟风听雪、看星星看月亮。”
“回家人多嘴杂,也不好说话。”顾悄缩了缩脑袋,“我就是想问问,这次你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谢昭无声叹息,他一声呼哨,很快林茵就驾着马车过来接人。
车厢里温着数个汤婆子,将不省心的顾劳斯塞进暖被,谢昭脱了沾满鼻涕眼泪和一身风雪的外袍。
他身体健壮,轻薄的棉袍内里,只穿着一身雪白单衣。
动作间领口散开些许,露出颈侧一大片殷红痕迹。
林茵不小心瞄到那个硕大牙印,脸色十分一言难尽。
谢大人的家暴,又升级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家暴男顾劳斯:……
将人收拾妥当,谢昭披上一件新衣,才娓娓说着后续。
“谢昭本该是个死人。我借了他的壳子,自然要替谢家办事。
为了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我剥离自己,做了谢家一把没有感情的刀。锦衣卫是个好去处,只要顺着最高掌权者的意图机械杀伐,谢昭这个多出来的人,就几乎不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任何额外因果。
还能在关键时刻,保你一命。”
他说得含糊,但足够顾悄厘清过往。
他终于看懂,关庙初见时这人身上浓重的倦怠,究竟是什么。
“大历局势,你也知晓一二。
前些年,我一直暗中帮神宗翦除愍王党羽,后来愍王身死,又转为肃清遗党。”
说到这里,谢昭顿了顿,轻轻扳动拇指上的田黄。
那是他掩饰焦虑和紧张时才有的小动作。
顾劳斯心疼极了。
他披着被子凑过去,兜头将他的学长一起套进暖被里。
“说坏事的时候,要偷偷的。”顾劳斯眨了眨眼,“你继续,我替你瞒着。”
暗色里,谢昭也放松一些,他将下颌抵在顾悄单薄的肩头,又舍不得下力气真的压到他,索性放纵一回,将人抱进怀中,汲取着剖白的勇气。
“顾氏一直在神宗的诛杀令里。
你爹顾准,在他要除掉的遗党里,排在第一位。
可苏青青尚有利用价值,在他犹疑不定之际,太子毒发。他无暇料理这些,便放任各方势力不断试探休宁。顾三身边的暗桩,我都知道,他每一次历险,我也都提前掌握了线报,但我一次也没有救过他。
林焕是我安排的。
我要他做的,从不是救命,而是吊住这身体,直到你来的那一天。”
“顾悄,没有你,我连血都是冷的。”
谢昭收紧双臂,孤注一掷地将隐藏最深的本性撕开,“修了两辈子佛,我却生不出悲悯心。”
“我就是这样一个照不到光的人。
根本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温柔善良、阳春白雪的好学长。”
“我也……早就不想演了。”
车厢里一片冷寂。
怀中人久久失声。
暖被下的黑暗,为谢昭竖起最后一层无形的盔甲。
他有些失望,甚至开始病态地期待顾悄的厌恶和推拒,那样他就可以结束这漫长的温水煮青蛙,开始……不择手段。
顾悄果然挣扎起来。
谢昭心头一颤,继而脊柱涌起一阵战栗。
终于可以卸下伪善的假面,将这人据为己有了吗?
他还记着那夜他偷到的一吻。
那么现下,他或许可以做得更过分一些,紧锁住他双手,将他狠狠压在身下,撬开那苍白柔软的唇缝,肆意……
信息量太大,顾悄消化完毕,满腔衷情来不及诉,就发现被勒得生疼。
“学长,你是不是……”没挣扎两下,他不敢动了。
他跟谢景行离得太近,近到对方一点异动,他就能察觉。他尴尬地轻咳一声,“你是不是太久没发泄,憋……憋得太狠了?”
……
这回轮到谢昭僵住。
“额,虽然我不太懂,说这么正经的事,你怎么会起反应,但是……”趁着谢昭愣神,顾悄连忙往后爬了几步,“但是我真的还小,未成年,你……你要不念念大慈大悲咒?”
呵,好一个大慈大悲咒。
谢居士直接自闭。
几步之外,某位六根一点不清净的居士,正泄愤清火。
顾劳斯脸红心跳缩在角落,眼神乱瞟,强行洗脑:白+黑、5+2、997,古代公务员也不容易,压力太大又没功夫自理,理解万岁,理解万岁。
另外,躲被子里偷偷说坏事,这话实在太有歧义了!
慎言、慎言。
外头赶车的林茵,已经自行唱起大慈大悲咒,提前为自己超度了。
阎王上司求欢不成,恼羞成怒,这墙角是他可以听的吗?
小千户瑟瑟发抖:必须不是。
顾劳斯人生第一场约会,以他嘴欠,擦枪走火告终。
经此一役,谢大人彻底关死城门,城门新贴告示:
未成年顾劳斯和狗,严禁入内。
确实很狗的顾劳斯实在无颜见江东学长,猫着腰要狗回顾家,被谢昭一把揪住。
雍雅青年收拾完,又是一个翩翩公子,他皮笑肉不笑,“顾老师不请我进去?那晚‘抵足卧谈’未果,昭深感遗憾,今晚就叨扰了。”
他这一趟休宁能来得如此高调,一为传旨,二为下聘。
顾准起复的诏书,京城八百里加急送到南都,正赶上谢家三书六礼的队伍。
身为新晋的钦差佐使,兼御旨赐婚的贤婿,谢大人不仅有空约一场会,甚至还有一夜时间,厚颜无耻可以向顾劳斯讨上回承诺。
一起睡没什么,可刚刚那一出之后再一起睡,就有点什么了。
顾悄干笑一声,“今日家中宽裕,丫头们定已扫榻相迎,客房高枕好眠,大人不须屈就。”
“哪有顾老师房中有趣。”
谢昭被“欺负”许久,终于火气全开,四处找场子。
“咳,悄年幼,大人……”
“年幼?大宁婚法,遵朱子家礼而定,凡男十六岁、女十四岁以上,并听婚娶。”谢昭冷笑,步步紧逼直把顾悄抵在墙上,才以一个壁咚的姿势,缓缓抬起他下颌,“十六,刚好可嫁娶的年纪,不如你我两家,就近挑个吉日,择日完婚……”
“哎呀,不急不急。”顾劳斯讪笑,“喂,你真生气了呀?”
谢昭不说话,只冷冷盯着他。
“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道歉得无比诚恳,“我发誓,我半点嘲笑你的意思都没有!”
“我就是觉得学长一本正经忏悔的样子,有点可爱。”
说着,他垫起脚虚抱了对方一下,尔后坦然迎着谢昭视线,认真道,“我没有觉得你有哪里不一样。未来我们生命无虞,可以装君子、装圣母、装一切的仁义道德,但现在我们活着都难,你做的那些,只是为了让我和你继续活下去,我听着只有心疼,又怎么会害怕呢?”
“谢谢你,谢景行。谢谢你来这里陪我,也请你一直……一直陪我走下去。”
刚刚才说不演了,这会顾劳斯又尴尬挽尊,“就咱们这现状,不演也是不行,但是说好了,以后你得先给我剧本,我要开上帝视角,当爽文男主,才不要做受气的小媳妇儿。”
谢大人垂目看着“受气的小媳妇儿”,有些好笑,也有些动容。
这就是他喜欢的人啊……
即便经历不一,立场不同,性格更是南辕北辙,但顾悄总能第一时间懂得他。
情于色起,终于魂契。
弱水三千,他好容易舀到这一瓢,叫他怎么舍得放手?
晚间,顾准领着夫人儿女郑重接了旨,又黑着脸收下谢家送来的文定。
皇帝赐婚,先前诸多环节没有朝臣置喙的余地,唯有请期上,顾家还有些择日权。
赈灾令急,两家只得先订婚,待此间事毕,顾家进京复命,一并完婚。
谢家离开后,随行的皇宫使节,神宗跟前一等大太监,一箪公公却单独留下,又密宣了神宗另一道口谕,“连日西北急报频频,陛下忧心边关百姓,还请苏将军即刻启程,赴雁门关口待命,至于苏侯兵符……已在北上途中。”
顾准敛下神色,苏青青跪下谢旨,眸光里难掩兴奋。
“鞑子当年虐杀我父,我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一箪笑着点头,“这么多年,陛下也不曾忘记苏侯的大仇!”
苏青青敛目,“劳陛下牵挂。”
“肱股之臣陛下自当看中。”
苏青青再次低头谢旨,掩下嘴角讥诮。
确实看中,看中到夜不能寐,令老将埋骨他乡。
一箪并未在休宁多留。
他这一趟因沿途数场暴雪耽搁得极久,必须要日夜兼程才能如期回京复命。
只是临走前,他无意间多出一问。
“听吏部谢侍郎说,这休宁有个宫里出来的厨子,御菜做得极其地道?可惜今日来不及亲自辨辨真假了。”
第080章
苏青青坦然打着太极, “公公远道而来,不急这一时半会,不如由我做东, 在雅味居用个便饭再走, 刚好品鉴一二?”
公公微愣, 迅即笑着婉拒, “将军美意一箪心领, 再晚关了城门,今日就不好走了。”
他利落上马,临行前又细瞧了一遍顾家儿女, “顾尚书、苏将军有福。日后喜酒, 莫忘了叫咱家吃上一杯。”
“一定。”
几骑人马擦着暮色疾驰而去, 很快湮没在暮春乱雪中。
顾准蹙眉, “赵老板申时被抓,一箪好快的消息。”
苏青青也冷下脸, “他这时提吏部谢济道,是何用意?难不成是在提点我们,他有问题?”
“不过是自乱阵脚, 祸水东引罢了。”谢昭自门后踱步而出,“谁能想到,休宁断在南都的线,竟按捺不住自己撞了上来。”
他冷冷一笑,“这只狐狸, 藏得可真深。”
顾准虽然不待见他,但京城消息门路, 还是得看这后生,“此话怎讲?”
顾悄犹在装鹌鹑, 谢大人目光温柔落在他身上。
“当年谢家瞒下铁岭遗孤,神宗开始并不知晓悄悄存在。这些年,顾氏遇到的多次险事,包括那枚淬毒的玉佩,并非神宗手笔。
赵致此人,行事隐秘,传信一直用的秘法,宫中关系又处理得十分干净,每次行动,还刻意将徐家、谢家牵连其中,混淆视听,以至于早先,我们都认为那些事,不过是巧合意外,幕后指使,就更无头绪。
直到前些日子,太子案带出犀皮匠人,但他一口咬死是顾家授意;县考咬出一个吴平,又是个死士;徐闻口中逼出的上线茶庄,一夜间付之一炬;剩一个可疑的南都国子监李长青,我一路追查过去,又是一个障眼之法。
兜兜转转,所有的线都断得如此刻意,我才终于断定,除了你我两家,还有一人知晓悄悄身世,本以为还要再等很久,才能抓到狐狸尾巴。没想到,今日竟有意外之喜。”
顾准并不轻信他一面之词,“若如你所说,这暗处势力十分狡猾,不仅对朝中局势了然于心,更是一名弄权好手,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藉藉无名?一个太监,是断然做不到这些的,我看朝中,除了神宗,再无第二人有此心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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