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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煮面的老李抬头看了一眼，那个斯文男生看起来学习很好的样子，应该不会浪费宝贵的时间出来买饭。
摊子上有两口灶，一口煮面，一口炒面。面饼煮到半熟就被捞起，在漏勺里颠两下沥掉水分，然后立刻被投入烧得火热的炒锅中。煤气罐阀门一拧，冲天火苗便舔上黝黑的锅沿，面条开始在热油里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
老李双手配合默契，铁锅、炒勺同时晃动，金黄的面条、鲜红的火腿肠和绿油油的油菜便在锅中飞舞起来。
他动作麻利，不一会，两盘就都炒好了。
还没开口说价格，那个常来的男生就火速递上了钱，“两……两份……一起付……”
老李从他微抖的手里接过有点潮湿的钱，心想，之前没发现他说话结巴啊。
看到炒面老板递出来两个套着塑料袋的盘子，姚子楚有点惊讶，“不能带走吗？”
“可以是可以，但这个得趁热吃，带回去就坨了……”
“可……”姚子楚看了看表，“快关校门了……”
老李笑了，心想，还真是个乖学生啊——“你们学校可以翻墙进去啊，你不知道？”
“啊？”
老李一指旁边吃饭的人，“他们都这么翻回去的。”
“这……不太好吧……”
看到姚子楚为难的样子，黎亦卓有点后悔——应该带姚子楚去吃点别的。
对他来说，翻个墙、违反个校规都不算什么，他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规矩”二字，他像丛林里的野狼，路都是自己头破血流杀出来的。但他却忘了，姚子楚是好学生，可能对他来说，下了晚自习还跑出来买宵夜就已经是很出格的事了。
“要不……买点别的带回去吃？”黎亦卓有些尴尬地说。
“这……都买了……还是别浪费了……”
“那……你先回去？”
“那你呢？”
“我……吃完再回去……”
“可……”
看出了姚子楚的纠结，黎亦卓故作轻松地说，“我整天翻，没事……”
他没说的是，同宿舍的人都排挤他，他不愿意早回去。
“那好吧……你……注意安全……明天见。”
黎亦卓点点头，“明天见。”
看着姚子楚走远，黎亦卓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路边的塑料桌子前，开始吃面。
其实他没奢望姚子楚会和他一起吃路边摊——光看他家里送来的那些饭菜就知道，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吃饭。
但坐在油乎乎的桌子旁，听着身后嘈杂的炒菜声，黎亦卓倒感觉很亲切，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他家住的那条街，半边是暗门子，半边是菜市场，同样嘈杂，同样熙攘，而且比这里更脏乱。
经常这边浓妆艳抹的女人倚在门框笑着冲过往行人抛媚眼，那边传出声嘶力竭的杀猪声。
两种声音交叠在一起，一时倒分不清，是谁在哭谁的命，又是谁在笑谁的运。
其实早在姚子楚第一次分给他盒饭时，他就该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巨大差距——他是被忙于“生意”的母亲扔在街头等着捡食客碗底剩饭的邋遢小孩，而姚子楚家里连做油焖大虾都要仔细去掉虾脚虾线……
他们之间云泥之别，但他却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他。再因他身上的光芒，照亮自己的卑劣 ……
正低头想着，黎亦卓面前的座位上突然多了个人。
黎亦卓心里烦躁，正要开口骂“滚远点”，一抬头就看到了那张让他想到菩萨的脸。
但眼前的“菩萨”表情有些懵，显然是被他凶恶的表情吓到了。
“你……没事吧？”姚子楚小心翼翼地问。他有些喘，像是刚刚跑过。
“没……没事……”黎亦卓赶紧收起脸上的凶相，结结巴巴地说。
——他努力藏起的卑劣，怎么还是被姚子楚看到了。
“你……你怎么回来了？”
他神色慌张，低着头，没敢看姚子楚，因此没有看到姚子楚同样紧张的表情——
“我……还是在这吃吧……面放久了就坨了……”
扑通一声，两道人影从墙上跃下。
黎亦卓弯腰拍了拍身上的土，警惕地看了一下周围——他倒是不怕被抓，但他不能让姚子楚背处分。
校园里一切如常，没有发现巡逻的老师。
他转过身去看姚子楚，这才发现，姚子楚表情有点不一样。
他通常是温和、阳光的，而现在的他看起来却……很兴奋，眼睛里都亮着光。
黎亦卓忍不住问，“你……怎么……这么开心？”
“就……好刺激……”姚子楚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一咧嘴，露出了一个酒窝。
看到他笑，黎亦卓也跟着笑了，虽然他并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刺激的，“你……从没这么做过吗？”
姚子楚摇摇头。
“那你可真是……好学生啊……”
听了这话，姚子楚叹了口气，“都是小时候被骗了。”
“嗯？”
“小学的时候，老师骗我们说如果违反校规就要被抓去派出所。我爸妈都是警察嘛，我们那片派出所里的叔叔阿姨我都认识。我当时就想，千万不能进去啊，不然也太丢人了……后来虽然知道是假话了，但也养成习惯了。”
“你……你爸妈都是警察？”
姚子楚点点头，“是啊。”
对面沉默了一会，然后说，“真好。”
姚子楚叹了口气，“也没那么好。他们工作挺忙的，一遇到大案子，经常忙得都见不到人。你没发现上周我妈送来的菜都敷衍了吗？”
这种对食物的鉴赏能力是黎亦卓不具备的。在姚子楚分给他午饭以前，对他来说，饭只有“新的”和“别人吃剩”的区别，现在，区别变成了“姚子楚给他的”和“其他的”。
姚子楚继续说，“他们最近就有个大案子，整天加班，好像和毒品有关，都快顾不上我了……”
听到这话，黎亦卓突然觉得心脏跳得有点快，他支吾着转移了话题，“呃……炒方便面……你喜欢吃吗？”
姚子楚还处在第一次违反校规的兴奋中，并没有发现这个生硬的转折。他点点头，“挺好吃的。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吃法呢。”
正说着，突然远处传出一个严肃的声音，“你俩干嘛呢？哪个班的？”
与此同时，一道手电照了过来。
黎亦卓反应迅速，立刻上前一步把姚子楚挡在身后。
手电筒在他脸上晃了晃，照出他警惕又阴沉的脸色。
他浑身紧绷，握紧了拳。正在想要不要主动出击时，王斌之前说的话却涌入脑中——“你俩一伙的！你包庇他！他开除了你也要记过……”
他突然意识到，在这里，拳头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给姚子楚惹上麻烦。
正在纠结时，手电筒后的声音却柔和下来了——“是小姚吗？”
第62章 我不懂技术，但我懂他
被吓懵的姚子楚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立刻跨了一步走出来，站到黎亦卓面前，结结巴巴地说，“王……王老师好。”
是他们的级部主任，一位四十多岁的女老师。
看到姚子楚后，王老师脸色也放松了，“真是你啊？我还以为抓到早恋了呢。都快熄灯了，你怎么还没回宿舍？”
“我……我……我们马上回去……”
王老师笑着走上前，“没事……学习完了和同学散散步也挺好，劳逸结合嘛……”
“谢……谢谢老师……”
王老师拍了拍他肩膀，“放宽心，一次没发挥好而已，没事的。无论如何，你都有个保送的机会兜底……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姚子楚点了点头，但没说话。
“上次家长会你爸还说读警校也挺好，不一定非去北大读中文……”
王老师边走边开导他。黎亦卓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提前批”“奥数”“省三好”“加分”，只好双手插兜，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他边走边抬头看天——夜色漆黑，但月亮很圆。
这里不比他落后但原生态的老家——工业城市的天总是雾蒙蒙的，他也是难得看到这么亮的月亮，和闪烁的星辰。
直到老师离开，他才又跟上去，小心翼翼地问，“你……没考好吗？”
他其实对分数没啥概念，当时的他只知道，姚子楚一直排在成绩单的第一行，而他在最后，他们两个之间，隔了整整一个班的距离。
他也是花了七八年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姚子楚显然不想再提这个话题，他含糊地说，“还……还好……”然后他长吸了一口气，又换回了轻松语气，“今天好疯狂啊……”
“是……是吗？”
姚子楚笑着说，“你觉得不疯狂吗？”
“我……”
黎亦卓觉得今天的姚子楚怪怪的——主动提出和他去买夜宵，主动违反校规翻墙，还这么兴奋。
“那你呢？你做过最疯狂的事是什么？”
姚子楚的眼睛亮晶晶的，满脸期待地看着他，但黎亦卓却一时语塞——
该说什么呢？
说小时候给隔壁村的毒贩当马仔时参加过的那些械斗——刀离他的喉咙只有几厘米，生死时速间他一把抢过反手刺回，血溅了他一脸。
还是说他身无分文地离开老家去投奔素未谋面的父亲——穿荒林、扒火车、捡剩饭；被人赶、被人打、被人抢……
还是说他偷渡来中国的九死一生——货车厢里黑暗、闷热、窒息，粪尿汗味混在一起，他曾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面……
但他没有，他不仅活下来了，还遇到了他的光。
但看着姚子楚那张没有受过一点伤的脸，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也……没……没什么……可能……就是自己来这上学吧。”
很无趣的回答，但姚子楚依旧认真地点点头，“这倒是。云南离这里好远啊。我都不敢想如果我自己到那么远的地方生活，该怎么适应……”
快熄灯了，学生们陆续返回宿舍，校园里也静了。
踏着昏暗的路灯，各怀心事的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走边聊。
夜很深，也很浓，似乎盖住了一切丑恶和不堪，也抹去了一切差距和分歧。
姚子楚想象不到黎亦卓经历了怎样的九死一生才站到他面前，黎亦卓也理解不了为什么一张薄薄的试卷对姚子楚来说那么重要。
两个殊途之人，却借着夜色，暂时走到了一起。
黎亦卓漫无目的地围着别墅闲逛，今夜和七年前一样漆黑，一样安静。
姚子楚房间的窗户上拉着窗帘，黑着灯，看起来已经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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