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子楚的心中思绪万千，如波涛般汹涌。他感到呼吸有些紧，眼眶有些湿。前尘往事似乎要一拥而上。
但他最后却只是淡淡地说，“捐赠是很私人的事情，不靠逻辑辩论来支撑。”
很无趣的回答，男生显然没有被说服，周围满脸期待的学生也都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眼看交流进入死胡同，Liam趁机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先继续参观吧。可以回去再讨论。”
学生们跟着走了，走在最后的Jenna冲姚子楚无奈地笑笑，“小孩们，就是理想主义……总想一步就做到位，总想选那个最好的选项。”
姚子楚也笑了，“谁小时候都想着改变世界……现在才发现，个人之渺小，能不被世界改变，就不错了。”
“老师！”
身后突然传出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是另一位来实习的学生。
“有事吗？”姚子楚微笑着问。
学生道，“您刚才说的话很有道理，思考也很透彻。但是我有一个问题……”
他表情很凝重，姚子楚继续问，“请说。”
“呃……我们去了解、去关怀那些弱势群体，就难免会痛苦，会受伤，怎么办呢？”
看着学生那张年轻光洁、没有一点岁月痕迹的脸，姚子楚淡淡一笑，“可你要一个完好的自己做什么呢？”
村子尽头是一间庙，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熏香味。庙门脸不大，但很新，里面拱着一尊菩萨像。
Liam边走边介绍，“这里信佛的人挺多的。这是老百姓们赚到钱后，集资修的。”
泥塑菩萨坐在莲花台上，神情庄严平静，但做工比较粗糙。
看着默默打量佛像的姚子楚，Liam随口问，“Yao，你信佛吗？”
姚子楚想了一下，说，“有时信，有时不信。”
“怎么说？”
“说死后会下地狱时，希望这只是迷信；但有时……又真希望超度能灵验。”
同事笑了，“你做过这么多善事，就算真有地狱，也不会有你的。”
姚子楚看着供桌前燃烧的佛灯，没说话。
这时，一个中年村妇走进来，微笑着冲他们打招呼。Liam翻译道，“这庙平时是她打扫维护，如果你需要拜佛买香什么的，可以找她。”
女人笑容质朴，打扮得很利索。她没有注意到姚子楚有点愣神的脸，热情地向他们展示自己卖的各种供品——不大的桌子上整齐码放着燃香、佛灯、纸钱、平安牌……
而桌子另一角，有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正在低头写作业。女人忙拉着小男孩打招呼。小男孩站起身，腼腆地笑了笑，姚子楚立刻从他脸上看到了另一个男孩的笑容。
Liam在一旁介绍道，“她家小孩学习都刻苦的。之前老大还送出去读书了……可惜后来出了意外。不过好在小儿子也争气，现在村里就有学校，也用不着送那么远了……”
看着小男孩那张酷似阿明的脸，姚子楚紧抿着唇，点了点头。他避开了女人热情的目光，低头看着柜台上的各种供品，没话找话地问，“这……怎么卖？”
“您要什么？上香还是供个油灯？”
金色透明的油倒进玻璃灯盏里，打火机一点，佛堂里立刻多了一团小火苗，暖融融的。
“我们这里条件简陋，只有最便宜的菜油，但您放心，心都是一样诚的……”女人做事麻利，摆完灯又拿出一张印着佛纹的卡片递给姚子楚，“您要是为什么人点的灯，可以写下他的名字，菩萨会帮您保佑的。”
姚子楚接过，却没有落笔。
Liam识趣地说，“Yao，我先出去转转，十分钟后集合离开，你别误了。”
姚子楚点了点头，“好，谢谢。”
十分钟后，大巴车载着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离开了这座偏僻的村子。他们如飞鸿踏雪泥般，偶然在这里短暂驻足，便马不停蹄地奔向人生的下一站。
没有人停留，也没有人回头，因此没人知道，庙里佛灯下压的卡片上“滕王阁序”四个汉字，是什么意思。
河内机场，进站口。
“祝你休假愉快啊。”Jenna站在门口，笑嘻嘻地说。
“谢谢。”姚子楚边推行李箱边说。
“假期准备去哪玩啊？”
“还没想好……最近一直在外出差，先回家歇几天吧。”
一听这话，Jenna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也是，你家那口子，肯定想你了。”
姚子楚也笑了，“他也是前两天刚出差回来。”
“那祝你一路顺风，替我给林哥问个好！期待下次和他再共事。”
“好的，下次见。”
“再见！”
“先生，您点的牛肉河粉，请慢用。”
不大的机场候机厅里，只有一家河粉店开着门，姚子楚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接过服务员递来的汤碗——牛肉汤底湛清微褐，河粉雪白，上面摆着薄薄几片牛肉。旁边的碟子里整齐码放着豆芽、罗勒叶、青柠和辣椒圈。
姚子楚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在外跑了一天，一口清淡开胃的汤下肚，胃里很舒服。
然后他拿出手机发了个短信，“我到机场了。”
收件人，林霄。
消息刚发出去，电话就响了。但区号是+41——来自瑞士。
姚子楚似乎并不意外，他接起来，用英语说“你好。”
对面的声音很礼貌，“您好，请问是Li先生的配偶Yao先生吗？”
两秒钟后，“……我是。”
“您好。我们这边是瑞信私人银行。之前您委托我们将Li先生赠予您的全部财产都捐赠给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慈善项目，前几批学校和午餐项目都运转良好，下个月又有新一批项目即将启动，不知您是否有兴趣出席在中越边境地区的启动仪式？”
“不必了，你们全权负责就好。”
对面人似乎早已猜到这个回答，并没有惊讶，“好的， 打扰您了。祝您生活愉快，再见。”
“再见。”
电话挂断，姚子楚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林霄的短信已经到了。
“OK。你饿不饿？要不先在机场垫点？”
姚子楚夹了片牛肉，边吃边回复，“正在吃河粉。”
嗡！短信又来了，“好吃吗？”
“一般，肉很少……”
“哈哈哈，机场的餐厅，还给你放肉就不错了……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只要你不把厨房炸了，都行……”姚子楚边憋着笑边打字。
嗖！的一声，一条带着语气的短信发了过来，“怎么会！！！！！！”
隔着屏幕都感到了林霄的不服，姚子楚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接着第二条短信又到了，“咱妈刚给你包的馄饨，熟的，炸不了厨房。吃不吃？”
“吃！”
“好，等你回家。”
“好。”
放下手机，姚子楚把菜碟里的罗勒豆芽都一起放进牛肉汤里，一边搅拌，一边听着头顶电视机传来的超大声音。
是一个谈话类节目，嘉宾激动的声音不停传入耳中——“……真正可怕的不是药物本身，而是药物的滥用……所以我们应该建立起严格的处方制度……既杜绝滥用，也保证真正需要的人可以得到有效治疗，缓解病情……”
隔壁桌吃饭的一对男女边看边讨论，“这个药还真是挺传奇的……发明者居然连专利都没要……”
“听说是某个毒贩搞的，想借此洗白上岸，结果还没来得及就倒台了……可能是他手下小弟良心发现吧……就捐了出去……”
但姚子楚没有抬头，他又在汤里挤了些青柠汁，并小心地把带有苦涩味的柠檬籽挑了出去。
“河内飞往北京的航班开始登机了，请乘客……”
听到机场的广播，姚子楚将写了一半的工作汇报文档保存关闭，然后合上电脑，拿起行李，准备起身离开。
早已等候在旁的服务员立刻端起托盘，准备来收拾碗碟。
姚子楚看了看服务员，有又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汤碗——淡褐色面汤里还卧着几根米粉。
姚子楚又放下行李，拿起筷子，夹起碗底的米粉，吃净。
目睹了全程的服务员忍不住微笑着说，“先生，您真节约。”
姚子楚也淡淡一笑，“毕竟剩饭的习惯，不好。”
说完，他便拎着行李，走向登机口。
机场里人流匆匆，飞机升升降降。有的人会留下，有的人会离开。留下的人会被带走些什么，离开的人也会留下些什么。
也许，过好自己以后的生活，就是最好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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