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燃什么也看不见。
他知道这个人发现了自己的秘密,知道他每到入夜,就会悄悄潜入自己房中,帮他度过那些原本彻骨冰寒的夜晚,他知道他对自己没有恶意,也能感觉到那些进入他身体的真元有多么小心翼翼——
初时,他在脑海中默默把所有门中可能的人选过了一遍,终于找到一个十分可疑的人选,但在心中出现那人模样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一定是弄错了。
他们不过是点头之交,从前更是素昧谋面……
他为什么要这样?
后来他远远看见那人和表妹说话时,那样脉脉含情的、浅笑着的眉眼,更觉得自己是弄错了。
若是对表妹,沈少宗主的行径似乎还有迹可循,可若是他……何必如此?
后来那位沈少宗主离开了长青谷,可那个人入了夜,还是每天都来。
他从一开始的困惑,到后来的渐渐习惯,再到后来……每到入夜,等着他的不再是对即将到来的折磨和痛苦的疲惫,而是一些连他自己也不能清晰察觉到的细微感情。
那人似乎不厌其烦,不知疲倦的整夜整夜运转真元为他驱寒。
他在夜里渐渐不会痛苦的整宿整宿都昏迷着失去感知了,偶尔有时,也能浅眠半晌。
再到后来,无边无尽漫漫长夜里……他的梦境中,似乎都是那个人指尖的温度。
他开始渐渐不再满足于这样的距离了,那个人总是坐在床边,只是指尖扣着他的脉门……
很远很远。
他身上的气息总是只似有若无的拂过一瞬,若他想要捕捉住它们,偏偏又消散无踪。
……
他渐渐能在夜里不为穿雪髓控制了,但在偶尔月霞半洒清辉照入窗槛时,云燃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分明他就坐在那里——
隐身咒。
他几乎是立刻就在心里猜到了答案。
为什么……?
既然不想被自己知道身份,又为什么要救他、接近他?
“为什么?”少年人的声音有一点微哑,穿透了黑暗中原本的寂静,“为什么救我……你是谁?”
沈忆寒脑海空白了几秒,本能的就想抽回手,少年苍白却又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却死死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分明他应该什么也看不见,幽暗的月色里他望着自己的目光却那么灼热,一瞬不错,仿佛清晰的捕捉到了他的轮廓。
居然要这样……见第一面吗?
沈忆寒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垂眸道被他抓住的手腕上,半天才吐出一个字:“你……抓痛我了。”
云燃动作微微一顿,半晌之后,他五指下的力度松了一些。
沈忆寒也在这一瞬间,立刻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把手从他掌心里拽了出去。
屋门“吱呀”一声,然后就被人什么落荒而逃似的重重合上了。
*
“虽然知道你是因为还没准备好这么见他。”幻元灵璧在他脑海里幽幽道,“但是我觉得你这么干,还挺气人的。”
沈忆寒:“……”
他刚才跑了以后,其实也短暂的后悔了一下下,但怂都怂完了,再后悔也没用了——
说来也真奇怪……分明经历不同,几乎可以说是两个人了,而且幻境中这个分明才十几岁,刚才抓住他的那一瞬间,给人的压迫感居然和外面那个差不多。
“比起做为一个日日偷偷溜进他家的不速之客被他认识,我觉得还是以后等别的机会再熟悉更好。”沈忆寒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醒的。”
幻元灵璧诡异的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他已经清醒了快一个月了。”
“……”
这次会读心的轮到了幻元灵璧,大约是察觉到沈忆寒的沉默十分不妙,赶忙在他脑海里解释道:“虽然我真的很想帮你,但是你入梦是来寻找答案的,如果什么都作弊,还怎么找到答案呢!”
沈忆寒道:“那你主要是起到一个和我闲聊的作用吗?”
“……”
“你非要这么想也不是不行……”幻元灵璧道,“和我闲聊也是你在此间体悟的一部分呢,说不定聊着聊着,你就……”
沈忆寒懒得再理它,御剑飞回了南海。
梦境之中时光如梭,弹指一过又是三年。
这三年他寻遍南境,除了寻找那张药方上的十几味灵草外,还了解到了关于那种在阿燃身上的穿雪髓,到底是什么——
这东西意如其名,和噬魂种一样,都是魔修琢磨出来害人的,只是一个吞噬的是修士灵智,一个伤害的的却是修士的丹田经脉,且比起发作起来几乎无知无觉的噬魂种,穿雪髓的折磨细碎漫长,更难以忍受,每到入夜或是被植入此物者运转灵力时,它便会发动。
穿雪髓发动时,遍体经络如遭霜蚀,阴极寒极,天明日出后又会好转。
这东西与其说是为了毁了一个修士而生,不如说它是为了折磨人而生,除了发作的时候,平日看起来几乎与寻常修士无异。
短期来看,似乎无损根基,但时日一旦长久,就说不准会怎么样了。
这倒是很符合沈忆寒对长青剑宗那些人的认识,他们不敢真的毁了云燃,却又能想出这种阴损办法折磨他,虽然看起来不会伤及根基,但是一旦动用灵力就会发作,自然也就无法修炼、无法练剑,长此下来,修为进境自然也就一落千丈。
云宗主若是知道这事,只怕免不了丹剑两宗又要大大闹上一场,但即便闹了,亦于事无补,想要祛除这穿雪髓,仍然千难万难。
单单那张药方上的十六味灵草,要弄到其中任何一味,就都不是易事。
他花了三年,才找齐前十五味,其中最后一味,沈忆寒翻书找到它的时候,发现正是当日在云燃房间中,见他画在纸上的那一株。
看来阿燃多半也已知道,自己身上的寒症如何可解了。
这一味灵草,叫作业火香君,只长在妖兽业火麒麟巢穴之中。
业火麒麟这种妖兽,沈忆寒早闻其名,却从没真正见过,回忆了许久,才想起在幻境之外,大概两百多岁的时候,似乎听人提起,说曾见它在东海出没。
按照时间算来,那只麒麟现在应该刚刚出生不多久。
这种等级的妖兽,即便只是幼年体,也不是一个筑基期修士能轻易对付的,但此刻的沈忆寒,毕竟并不真的是幻境中原来那个、二十多岁如假包换的沈少宗主,他受了些小伤,但最后还是把那株鲜艳的火红色灵草带回来了。
沈忆寒将十六味灵草一起装在了乾坤袋里。
既然阿燃不愿意他舅舅知道这件事,他也就不必经云宗主之手转交此物给他。
沈忆寒干脆故技重施,趁夜去了一趟长青丹宗。
进门前,他先停步在窗前,仔细听了一下屋里的呼吸,确认那呼吸声均匀浅淡,的确睡着了,才进了门去,动作极轻的把那个小小的袋子留在了桌上。
临走时,他还是没忍住,低头就着月光,看了看床上那人陷入沉睡后的安静眉眼。
三年过去,云燃眉眼间已脱去少年稚气,与沈忆寒记忆中本来的他更重合了几分,但却又仍有些细微的不同——
他筑基了,虽然体内穿雪髓未除……竟仍是筑基了,大约也正是因此,洗经伐髓虽然对穿雪髓无用,但只要身体里的真元凝厚起来,总还是能对寒气抵御一二。
沈忆寒脚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又在他床前停步,两指轻叩在云燃脉门上,汇入真元,直到笼罩在他面门的那层白雾渐渐淡去,这才将手收回衣袖中,悄没声息的合上门离开了。
房门关上,屋中幽暗一片。
只剩下一个人的心跳声——
仍然无法平复下去。
*
梦境之中时光飞逝。
这几年间发生的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沈忆寒后来在某次下山游历时,遇上一处村落为妖兽所害,大约是机缘巧合,他在除妖时与云燃巧遇,两人一道退敌,颇经险境,虽先前他们二人便早已在丹宗有过照面,但这次方才算是真正结识为友。
与此同时,昆吾山脉之中,登阳剑传承现世,震动修界,不仅引得数以万记剑派弟子抢破头相争,连南境其他剑修,也不免有心思浮动者,想着乔装易容,混进去碰碰运气。
人人都好奇这传承最后花落谁家,结果却叫人大跌眼镜——
天通峰卢剑主膝下公子卢榕。
沈忆寒听得这个消息时,倒不太意外,因为他记忆之中当年若没有阿燃,卢榕背后有其父相助,这传承便是他的,只是如今幻境之中,没有阿燃,也有云烨,难道他不曾去争么?
他既然留意,便去打听了一下,若不打听还好,这么一打听下来,才知原来在传承中卢榕与云烨相争,那卢榕仗着身上有许多父亲赐下的法宝,竟然将云烨伤得不轻。
梅今为此事和天通峰颇理论了一番,但形势比人强,最后也没理论出个什么结果,反倒吃了一鼻子灰。
沈忆寒虽知这一切不过只是幻境,但听闻梅今正在为了膝下弟子四处筹寻丹药时,终究还是不忍心,叫门中弟子以沈老宗主的名义送了不少药过去。
他本以为这件事发展到这里便也告终了,毕竟云烨虽不得登阳剑传承,继续继承慈恩剑衣钵,也无甚不好,比起旁的普通执事、洒扫弟子们,他已经是师出有门,将来成为十七剑中一剑传人,即便不是登阳剑,原也不算辱没。
岂知数年之后,此事竟又有变。
修界玄门数宗,每十年一度在瀚海秘境举办一场大比,各派炼气七层以上弟子皆能参加,各凭本事在秘境之中获取灵筹,最后以筹数为据,选出当年大比魁首。
当年这场大比,沈忆寒因惫懒,自然是没去,但这次是在梦境中,既要寻找答案,难免要经历些与从前不同之事,考虑到这点,他这次便去了,恰好云燃、云盈兄妹俩也并不缺席,沈忆寒与云盈一拍即合,干脆就三人结伴而行。
云燃身上穿雪髓如今已经祛除了,此事除了天知地知云燃知,大概也就只有沈忆寒还知,但他面上当然是什么也不可能知道的——
没了穿雪髓,云燃修为可用突飞猛进形容,此时已经逼近筑基后期,云盈亦是不差,也已筑基,三人结伴而行,两个有说有笑,一个闷不做声杵在旁边,虽模样古怪了些,也俱是俊男靓女,十分养眼。
偶尔遇上几个不长眼的妖物,也大都被沈忆寒漫不经心的随手收拾了,甚至都轮不上云燃云盈兄妹二人动手,比起旁的进入秘境后如临大敌的弟子,这三人倒似是来郊游的。
沈忆寒丝毫未觉这样参加秘境大比有何不妥,云盈目光却愈发崇拜,进入秘境后短短数日间,称呼已经从“沈少宗主”“沈公子”飞速进化到了“沈大哥”。
她叽叽喳喳东问一嘴,西问一嘴,没个停歇时候,沈忆寒也并未露出不耐之色,始终只是笑着回答。
大约是终于察觉云燃已经近半日一句话没说,上次开口还是从一处成精的妖藤中穿过,叫他们“小心”的时候,云盈看了看云燃,纳闷道:“表哥,我听父亲说,你和沈大哥自上次在宛庄除妖遇到后,这些时日来私交甚好,怎么这一路上,你半句都不搭理沈大哥?”
她话音才落,前头林中忽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凄厉惨叫。
沈忆寒听见这个声音,不知怎的略觉耳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是谁。
云燃道:“是昆吾剑派的弟子。”
第135章 归离
那发出惨叫声的少年,说巧不巧——
正是在几年前才刚得到了登阳剑传承的天通剑主之子卢榕。
当日在秘境中发生的事,基本可以概括为,结伴而行的一众昆吾弟子走了霉运,不知怎么居然遇上了整个秘境中最难缠的妖兽食妹灵……
且不是一只,是一群。
这种妖兽形貌上头似虎,身似狼,足似豺,有雌而无雄,孤雌即可繁殖,幼体通常双生而出,先出生的若能将后出生的吃掉,则可成活,否则便会夭折在幼体时,故而得名食妹。
一头成年食妹灵,实力便可与筑基后期的人族修士相当,这群昆吾弟子,却不知怎么竟在秘境中遇上了一群。
卢榕信心满满,要在师弟师妹们面前出个风头,但也知道此兽凶残,所以打算先用迷沸散迷晕几个,然后再逐个击破。
他想的很好,可惜计划出了问题,他带在身上的迷沸散竟然失了药力,没有奏效。
卢榕被一群凶残的食妹灵群起而攻之,几乎被撕碎,就这么成了它们的盘中餐,不明不白的丢了小命。
那几个昆吾剑派弟子,好在遇见了沈忆寒、云燃、云盈三人,否则可以想见也是和卢榕一样的下场。
此事一出,瀚海秘境大比,彻底宣告中途紧急结束。
死了的这个,不仅是昆吾剑派一位剑主膝下独子,更是大名鼎鼎的登阳剑一脉的传人
事情发展到这里,本来已经很出乎沈忆寒意料,谁知后续竟然更加离奇。
天通剑主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咬死害死他儿子的,除了那些检察瀚海秘境妖兽密度的修士外,还另有其人。
他找上的是垂秀峰,要梅今交出云烨,给儿子偿命。
这事连远在长青丹宗的云之鹭都惊动了,千里迢迢赶去给云烨求情,最后以昆吾剑派将云烨罚入思过崖禁闭三年告终。
沈忆寒事后仔细一想,以他对云烨的了解,几年前卢榕夺走登阳剑传承,又那般重伤于他,以幻境外那个云烨的性情,一定是记恨在心睚眦必报的;但幻境里这个云烨,又自小拜入垂秀峰门下,得了梅叔教导,心性按理来说该当不同,可昆吾剑派既然将他关了禁闭……
那便是说,这处置梅叔最后也认可了,可见并非没有凭据。
他心下一动,在识海中对幻元灵璧道:“入梦的既有四人,那最后找到答案的也有可能是云烨……甚至贺兰庭,如果那样……我和阿燃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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