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碰我!”
席必思放开手,站在步梯上,眼神像水,几乎把他包裹了,声音很轻地问他。
“……疼不疼?”
谢松亭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
他痛恨他怜悯的眼神,但他那时第一次被人那么关心,感性竟然把应激系统压制了,于是只能僵在床上压着衣服,眼神无措,背后火辣辣地疼。
席必思问他为什么被打。
他竟然也回答了。
没考第一就会被打。
席必思没问为什么不考第一就被打,只是说……
那为什么不让我帮你?钱我借你,考试名次我也可以让你,都是可以解决的。
谢松亭从床上坐起来,说。这么点钱够花了。你说名次是非要来气我吗?我只有成绩,只会学习,我不像你什么都会,成绩好运动好还有别的爱好。你在成绩里掺假和侮辱我有什么区别?考不过你是我技不如人,我认了。至于我爸打我,那是他的问题。你别管。
席必思沉默了会儿,说,那我给你抹点药。
谢松亭看着他。
席必思,你已经帮我够多了,可以了。你之前让你妈帮我缝针,把我从林晓那个宿舍捞出来,还有你现在要帮我上药,我都还不了你。我不是你,我没有本钱。
谁要你还。席必思拿着红花油上他的床,推推他完好的手,说,你过去。
一米二的床,两个人实在挤,更何况其中一个个子很高,经常运动,肌肉结实。
谢松亭被他挤得挨着墙,趴着被他擦红花油。那人按开他发紫的淤青,谢松亭用尽所有力气才让自己没叫出来。
太疼了。
墙壁很凉,背上的手才更显得暖。
席必思摸着他的背,自然知道他多紧绷,说,想叫就叫吧,我又不会笑你,我看着都害怕。
但其实他力道已经很轻柔,且手很稳,他并不害怕,只是缓解谢松亭的紧张。
一次弄完,你快点吧。我忍忍。
谢松亭嫌他废话多,不肯出声,埋头在枕头上把自己闷住。
他常年在屋里坐着学习,不见阳光,黑发和脖颈对比,视觉冲击力很强。
席必思擦到他肩胛,看着他脖颈凸起的骨头,慢慢停了。
擦完了?
嗯。席必思收回手,动作有点快,把推到他肩膀的内衬拉下来,说,你别太能忍了。
谢松亭没听清,问,嗯?
一小截鼻音很短,像在撒娇。
席必思起身下床,说你不用这么忍,有时候想哭就哭。
谢松亭说,对我爸没用。
席必思顿了顿,说。
对我有用。
谢松亭当时没懂。
谢松亭:“他想送我那个第一,我没让。后来他见着我就想逮住我给我讲题,我也没让。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贱的,他愿意让我,愿意教我,我收着不就好了吗?
“可我那时候真的只有成绩可以说事了,我不想连我最引以为傲的成绩都不是我该拿的位置。我愿赌服输。
“我看的电视剧很少,偶尔看到主角固执己见会很不理解,心想你犟什么?
“轮到自己了我才知道,我比主角犟多了,有些东西不能变就是不能变,不然我自己先崩塌了。
“那是支撑我的东西,拿不到第一,我高三一整年第二也是我学得好,但如果连这一点点变了,我就不是我了。那是我仅剩的骄傲。”
毕京歌:“我敬佩你。只是你也得停止贬低你自己,这不是贱,是你内心的道德标准比许多人都要高,这些帮助对那时候的你来说,就像作弊。也可以说这是你领地意识的一种体现,从小到大你拥有的东西很少。不是你自己学来的,你不觉得是你自己的。”
谢松亭:“我不太想承认,但是你说得对。”
他很快又说。
“还有什么要聊的吗?我想想,高三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即使和席必思住一个宿舍我也话很少。也就我被打,回学校,他给我上点药。其实他学得也挺凶,对得起他那个第一,晚上到点关灯睡觉,我们也不聊天,关系也就不冷不热吧。
“只是班里那几个男的嘴太碎了,闲着没事就挑拨离间,被我堵了几回还是要说,后来我想清楚了,这群人靠瞎编缓解压力,谁的谣都造。变态的高三产生变态的人。就随他们去了,爱说什么说什么吧。”
“那伤疤呢?你的伤疤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下次再说吧,今天也快结束了,我说得口渴。”
“有水,来。”
谢松亭喝完,抓着纸杯摩擦,沉默着,感觉自己说完了自己的前半生,不知道说什么。
毕京歌看他不开口,主动问。
“你现在想明白了你喜欢他,这不是很珍贵吗?为什么总想把你的猫送走呢?”
许久后,他才回答。
“毕老师,你说美好的事物离去才会让人遗憾,你说得对。”
他避开毕京歌悲悯的目光,嘶哑地说。
“我约了今天半夜的绝育,等养好伤,我借口去首都,把他送回去。”
毕京歌以为时间会让他犹豫,让他挽留,但未曾想,其实他从始至终都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到他会把席必思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外推。
“要说理由……”
因为谢松亭觉得……
席必思有担忧自己的家人,有自己该得到的爱。
他不该在这,不该在这个逼仄的屋子里陪着他,不该面对谢松亭该自己解决的这些情绪,不该面对他的幻觉,不该面对他时常崩溃的自己。
不该爱他。
让喜欢的人看见自己这个样子,他就像在被凌迟,钝刀下去,磨了数下,皮肉全红,流出温热的、颤巍巍的血。
他们所有的缘分在高中时就全部算尽,再多一点,都是馈赠。都是负担。
谢松亭知道自己贪婪。
他名为爱的沟壑深不见底,不祈求任何人将那里填满,现在竟然有一个人来了,说喜欢他,看起来十足热情、信心满满。
他当然不会觉得来人大言不惭,只是很难过,也很悲观,更怕自己上瘾,所以要尽快斩断。
不要靠近名为谢松亭的深渊。
破碎的心承受不住爱意,如水的喜欢只会将他冲垮。
十年不见,不必再续前缘。
而且……
“他很好,好就好在……他从来不属于我。
“我怕和他恋爱之后关于以前的记忆也变色了,我怕他其实和我想的不是同一个人,我怕他这么好只是因为十年没见,我把他美化成这样。
“我接受不了我记忆里唯一的一点美好也离开我。我靠过去生活,一旦变了,我怕我彻底崩盘。”
谢松亭流眼泪无声无息,说话时虽然也会口鼻发塞,但不明显,让人很难察觉到他哭了。
前面难捱的高中生活,他没流泪。
却在这里流泪了。
毕京歌问:“十年了,你成熟了很多,你不相信他也一样吗?”
“都十年了,我怎么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这半年他装成猫骗我我都没分出来。他要是还想骗我,我能怎么办?
“我甚至不知道他说喜欢我是不是装的。我不喜欢他还能讨厌他,喜欢他的话什么也看不出。
“我分辨不了。
“我已经精神分裂了,我怕一不高兴大脑再变出点别的什么,让我连回忆他都做不到。他最好在我记忆里永不褪色,这样最好。
“这是……我记忆里唯一好好存在的宝物,我不能让这些碎掉。”
谢松亭从沙发中起身,无视侵占了半个屋子的黑雾,说。
“就这样吧,毕老师。时间到了,再见。”
大门关上时,他一滴眼泪砸落在把手上,怪物冒出头轻嗅一下,跟上离去之人。
水痕清浅,很快蒸发,散在空调的热风里。
毕京歌长长叹气,即使听她说话的人不在,也依然说。
“你有没有想过……他愿不愿意只当你的回忆?”
“任重道远啊,席队。”
谢松亭到家时睡了一会儿,附近的宠物医院二十四小时营业,所以他约的半夜。
醒来时,缅因脑袋靠着他膝盖,后腿搭在他腿上,尾巴蜷起盖住肚子,缩成一个毛团。
谢松亭心情还算稳定,摸了摸他,说:“醒醒,带你去绝育。”
他知道自己很快会重回黑雾的怀抱,虽然痛苦,但好歹熟悉,所以还算安心。
就这样慢慢回归“正轨”就好。
缅因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眼神疑惑。
“怎么了?带你去绝育,你答应我了。”谢松亭说。
“……这是哪?什么绝育?”
缅因爬起来。
它声音清脆,和席必思不说沾边,只能说完全不同。
它又问:“你是谁?你是人啊。竟然能和我说话,我也能听懂,天呐,你真神奇。你好,我叫贝斯,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
“我说我叫贝斯,我的主人叫席必思,你见到他在哪了吗?我怎么在这?”
谢松亭按住床头架尖锐的边角,手心锐痛,表情难看得像死了老公。
第17章 看谁来了
无数念头在他脑海里翻滚,谢松亭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但他说话了。
“席必思工作有点忙,把你送到我这寄养几天,我是他高中同学。”
所以席必思去哪了?
席必思去哪了?
他说自己车祸醒了之后就躺在猫的身体里了,现在猫回来了,他呢?
谢松亭指甲掐进手心里,两眼发黑,被电话铃声拉回。
“您好,是谢松亭先生吗?”
“……”
“您好,您在手机旁边吗?您预约的凌晨三点五十的公猫绝育,提前给您打个电话。您好?”
“……我在听。”
“您能准时来吗?和您确认一下时间哦。”
“嗯,能。”
“好的,那么祝您生活愉快,医生在宠物医院等您哦。”
他挂下电话,对上缅因清澈的眼睛,说:“……我们走吧?”
“去哪呀?”
贝斯跟在他身边,好像和席必思一样,但又哪里不一样。
门口玄关有一个柠檬,谢松亭原本打算太困了就路上吃,现在他拿起柠檬,生生将其抠烂。
柠檬的汁水流过他指节,有几滴滴落在瓷砖上。
他蹲下来,把手上的柠檬汁送到贝斯鼻端。
贝斯嗅了嗅,没有皱脸,反而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尝味道。
谢松亭躲闪不及,被它舔到一点。
舔完,它说。
“还挺好吃的,酸酸的耶,上头,哎……怎么拿走啦?”
谢松亭把烂掉的柠檬放在玄关,手腕重重在柜子上磕了一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这不是席必思。
席必思闻到柠檬就会皱起脸,只是把柠檬凑近他,他都会整个猫脑袋往后仰,露出嫌恶的表情,偶尔被熏到,还会不自觉地呲牙。
贝斯还在疑惑地喵喵叫。
谢松亭:“绝育之前六个小时禁食禁水,不能舔了。”
贝斯温顺地说:“好吧,我听你的,你现在是我的代理主人了。”
“嗯,来。”
贝斯走进航空箱:“你带我去哪呀?是你说的要去绝育吗?绝育是什么?”
谢松亭想了想:“绝育就是让你……不再难受地发情。”
“啊?”贝斯看着面前的笼子被关上,猫脸失色,“不能找小母猫啦?”
“也可以找,就是……不会不受控制地乱尿乱滚乱叫了。”
“原来是这样,”贝斯舔了舔手,“那还好,可以接受。”
谢松亭的良心受到了谴责:“……有点疼。”
贝斯隔着航空箱网门和他说:“没事,我很能忍疼!我是我家六胞胎里最壮的那个!”
谢松亭不知道怎么安慰它,心想你从医院回来就知道了。
去医院路上还是打的出租,谢松亭下车,医院灯火通明,门口站着值班的小妹把门拉开,说:“欢迎,是来绝育的那位吧?跟我来。”
谢松亭被她带到等待区,拎着猫进去检查。
抽血检查的贝斯十分配合,全程竖着尾巴蹭来蹭去,成功要了五根猫条,谢松亭收下了,准备手术之后再喂给它。
谢松亭看见前台在表格里给贝斯的备注:究极社牛、乖得要命。
下面挨着的一只孟买猫的备注:绝世凶兽。
他看了一会儿,弯起眼睛,又很快恢复面无表情。
随着贝斯被带进手术室,谢松亭在它扭脸看自己时说了一句别害怕。
贝斯喵了一声。
“我没害怕呀,怎么感觉你比我还害怕。”
谢松亭没有回答。
这深夜又安静下来。
他坐在等待椅子上,呼吸在口罩里翻滚,冷沉得像具尸体。
等待时间很短,不到二十分钟。
贝斯被推出来,吐着舌头,眼神不太聪明地看着谢松亭。
它被送进航空箱里,医生叮嘱一些术后注意事项,谢松亭等贝斯麻药醒,看它甩甩脑袋,还算精神,就离开了。
到家他没把贝斯放出来,依然锁在航空箱里,怕绝育后会乱跑,伤口再开裂。
怕贝斯无聊,他坐在航空箱前面,和贝斯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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