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虽然「蠕虫」的梦境已经结束,但融合梦境带来的影响尚未完全消失,也许是浓雾,也许是木光,曾给飞机的零部件和机长带来过伤害,间接造成了此时的失控。
来不及多想,秋免瞄了眼仪表盘,他不懂开飞机,不能通过正常手段让飞机恢复平稳,只能曲线救助。
他点在机长太阳穴处,紧急隐匿了他五分钟前的记忆,然后紧盯地面,视线仿佛透过机身穿过万米高空,在无限宽敞的空间中铺展开更多层的幻想空间,飞机在幻想空间中急速下降2000英尺,在现实世界中却只坠落了五分之一的高度,以此争取出了数倍于原先的反应时间。
机长很快从昏迷中醒转,虽然缺失了一段记忆让他回想不起此次劫难的源头,但情况紧急,不容思考,他连忙寻找起飞机失控的原因,拼尽一切努力扭转倾斜着的机身。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所有人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一瞬似乎比永远都要长久,绝望等待中,粉身碎骨的疼痛却始终没有到来,终于,在飞机高度显示3200英尺的时候,机长将LA1718号航班成功扭转向正常飞行角度。
“……继续。”
没有一个人敢松懈情绪,副驾匆忙和塔台联络,申请紧急迫降,机长操作驾驶杆,朝着指引方向稳步前进。
秋免右手摁紧了撞伤的左臂,勉力靠在舱壁上,维持着随时进入幻想空间的姿态,直到飞机顺利降落机场跑道,在漫长的滑行之后缓缓熄停了发动机。
机舱内首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才是呜咽似的痛哭,和庆幸到极点的哑声嘶鸣,因为所有的尖叫和悲嚎都已经在长达十分钟的垂直坠落中彻底宣泄,每个人都失去了发声的力气,更别说起立走动。
唯有秋免慢慢回到自己的位置,闭了闭眼,退出旅梦。
他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发型略微凌乱,而下意识踉跄了一步,有些疲倦地调整起呼吸。
“免免……”魏朴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笑得比哭还难看,“对不起,我没力气了……等会儿只能你自己照顾自己了……”
秋免再次把掉落的手机捡还给他:“还是关注你自己吧,先报个平安。”
“呜呜呜嗯……”
急救医生、消防、警察、还有记者早已团团围在飞机外面,只等气压一平衡,舱门一打开,便抬着担架救助起受伤人士。
生机重现,吚吚呜呜的哭声才再次变得响亮,在这样的情境下,能够彻底哭出声反而是情绪健康的体现。
秋免主动落在最后,让其他人先走,魏朴也已被救了出去,他环视了一圈剩下的人,忽然走到一位跌坐着的女性面前。
私生腿脚变形,显然是因为来不及回到座位,滑跌姿势不当导致的骨折,不过应该还不算太严重,比起腿伤,她竟一声痛喊都没有,就这么呆滞当场,仿佛失去了魂魄,连看见秋免过来都没有反应。
秋免没管这个,自顾自道:“我不是故意无视你的,不过不重要的人我确实不记得形象。”
“……”私生抖了抖眉毛。
“谢谢支持,谢谢喜欢,但我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如果粉丝事很多的话,我宁愿没有。”
“…………”私生嘴角抽搐,吓丢的魂魄都被愤怒找了回来。
“但这次是我没处理好,你是无妄之灾。”
秋免抖了抖保温毛毯,轻轻盖在她腿上,然后从包里抽出只笔,在她的登机牌上签下了工整如印刷的“秋免”二字,又在后面补上了一个Q。
“合照就算了,我不喜欢露脸,签名还是可以的,我练习过了。”
秋免站起来,又想到什么,摸了摸背包,递出一份:“酱板鸭,伤好了再吃吧,是变态辣的。”
“………………”私生在片刻的茫然过后,脸色瞬间涨成了通红,明明想说些什么却被医护人员抬走了。
秋免则在确认最后的机组人员情况之后,自行走出了机舱。
月色朦胧,机场上却灯光璀璨,犹如霓虹的彩带,更有摄像和快门的闪烁。
他松了松领口,微微扯开绷紧的袖管,任由夜风吹拂发丝,而后抬起头,眺望数千英尺之上正在飞速收缩的融合梦境,仿佛感知到了某位旅梦人刚刚离开的气息。
*
林市,别墅区。
「九婴」从梦境中脱离,睁开眼时,看到的是熟悉的天花板。他放下交叠在胸前的双手,微微侧身,按下了床头的录音设备。
除非有特殊生物「东方」跟在身边,否则梦境内容不会实时转播给现实世界,旅梦过程需要苏醒后亲自上报。
但「九婴」情况特殊,解梦九队的值班日期受他影响,是从周五晚间直到周一傍晚的连续作息,期间要经历上百场相关梦境,几乎不可能三言两语讲清,只能挑印象最深的重点汇报。
略微迟疑后,「九婴」简短道:“……「蠕虫」背后另有主谋。”
平时解梦小队一起行动,汇报任务都是交给话很多的「未央」来总结,另有较为细心的副队「首乌」在旁补充,从来不需要他考虑措辞。
一时之间竟有些无话可说。
描述完这句,他停顿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遇到「路人」,其提供‘冠洋南路’、‘贝贝文具’、‘下水道的美人鱼’相关线索。”
“梦境控制受他相助,尤其包括隐匿‘木星’、维护飞机安全。”
飞机出事时,「九婴」也做好了挽救的准备,他可以通过分裂重力使飞机安稳落地,但为了顾全更多,只有等飞行高度降到3000英尺以下的低空时才能采取措施,幸而在这之前,危机已经被「路人」和机组人员联合解决了。
“「路人」想法跳脱,行事随心,但并不冷淡,反而……”
……有些可爱。
「九婴」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怔了一怔,他没有说下去,录音键按了暂停,重新梳理了一遍融合梦境的内容,试图组织新的语言。
然而记忆正如指间流沙一般飞速逝去,有时候越想回忆什么,就越是想不起来,最后留存下来的只有印象模糊的轮廓。
他下意识摊开自己的左掌,那里没有俏皮的“路人”签名,有的只是数条虬结可怖的疤痕,疮瘢凸起而繁多,从手指尾端一直延伸到腕后,仿佛被利刃切开了数次。
「九婴」沉默着,在苏醒不到一分半之后,他不由自主闭上了眼。
片刻后,他再次睁开,看着握紧的左手,仍有大梦初醒时的瞬息茫然。
他首先看了眼时间。
7月10日,19点36分。
池见英取过手套戴上,迅速拔掉身上的监测设备,将录音按下结束,之后就没有再搭理,半点也没有重听一遍的意思。
他吞了颗营养片,冷着脸,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正式退出了“梦境”。
第22章
凌晨,林市某医院,人满为患。
该医院位于融合梦境的正中心,也是当地规模最大的医院之一。大量因为融合梦境受伤的人正在这里抢救,LA1718号航班上的幸存者也统一被送往这里接受检查。
秋免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没问题,也不准备做精神检查,跟随班车过来只是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太过特殊,在刚才那种情况下,硬是走掉会惹来很多麻烦。
何况魏朴也在这里,秋免就算再不知世故,也会觉得还是确认一下他的情况比较好。
魏朴在排队等检查,他还是因为剧烈冲撞受了点伤的,秋免则从售卖机中买了罐汽水,不为味道,单纯觉得这种麻麻的刺激不错。
他肉眼可见受伤程度较低,且精神状况良好,还主动让位给别人优先治疗,此时便成了医院里最闲散的人。
病人呻.吟,家属痛哭,医生忙碌,护士奔跑,他逆流穿过拥挤的人潮,与无数张空白却焦急的脸庞擦肩而过,分明没有刻意隐藏气息,在这喧嚷的氛围中,却同样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一辆急救推车更贴着他的手臂飞速经过,匆匆照面中,他隐约看到了断裂的白骨和毫无生气的面孔。
医院从来都是这样的。
说来特殊,秋免旅梦这么多年,一直刻意避开医院相关的梦境。
虽说在病人的梦境中,“黑洞”的比例一向居高不下,与现实相悖的幻想元素反而较少,如果有机会,形成融合梦境的可能性一定不小,但除非有高级梦境危险临界,秋免确实有意识地远离这个地方。
上次在「蠕虫」的医院梦境中迷路也有这个因素,他几乎不去医院,不熟悉地形陈设——绝对不是因为路痴。
想到这里,秋免注意到这家医院的整体排布还挺像「蠕虫」梦境里的那家的,不是指科室规划,他没在意这方面,而是指建设布局,也是中间一个导诊台,旁边两排AI挂号机器,中庭上下贯通式的设计,就像一些大型商场。
医院现在都长这样了么。秋免一边抿着汽水,一边从两个正在焦急打电话的人身旁路过,隐约听到了“蠕虫”、“九婴”之类的字眼。
但他没有理会。
蠕虫,大家都看到了,至于“九婴”,那又是谁?
“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能恢复的都已经恢复,这波主要是财产损失,伤亡比例还是能够接受的。就是解释不容易,太多人看到了,最后估计还是要推到凭英的公共投影故障上,我已经通知池总过来探望病患了,这样后面也好收场……总队、总队?你在听吗?”
蒲新罗从愣怔中回神,视线却仍往远处飘了几飘。
“你怎么了……看到谁了?”负责相关梦境现实行动的队长顺着方向望过去,只看到一个喝汽水、穿奢牌的高挑背影经过,“认识的人?”
“不,只是觉得很眼熟。”蒲新罗吐了口气,说回正事,“具体伤亡有多少?”
“大部分是受到惊吓后的精神伤,以及由此衍生出的一系列事故,直接被黏液腐蚀的人很少,重伤不到两位数,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但……也有死亡案例。”
“几个?”
“目前是一人,当场被吞噬,旅梦人根本来不及解救,另一人还在抢救中。”
平心而论,这个数字对比半径三十公里以上、涵纳几十万人的融合梦境称得上是奇迹。一方面是因为旅梦人出动迅速,无论是救人还是处理梦境,整场融合梦境只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其中巨型蠕虫甚至只登场五分钟就消失了,纵然牵连广泛,至少时间短暂;另一方面则是「蠕虫」的意图不是毁天灭地,虽然很难说清楚它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但从目前的结果看,受伤多数出于惊恐导致的连锁反应,黏液的流动也属于梦境逻辑自行完善后的现象,和「蠕虫」主动大规模伤人还是有一定差别。
而这点相当重要,关乎到「蠕虫」归案后的梦境审判。
蒲新罗点了点头,示意了解:“「蠕虫」的身份找到了吗?听说「九婴」给你们提供了线索。”
“基本已经锁定范围了,今天之内,不,天亮之前一定可以找到!”行动队长打包票,“说起来,池队说这是「路人」给他的线索……”
“「路人」?他和「路人」碰上了?”
蒲新罗指扣额心,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似乎在考虑新的主意。
与此同时,秋免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停下脚步。
他仰头倒退三步,仔细看了眼头顶的指示标牌。
指向清晰,这里是神经外科,距离魏朴等着做头颅CT的地方不远,看来他还是有一定方向感的。
人流如浪涌动,他往侧边避开几步,就听见背后有个小孩子的嗓音轻声呼唤:“哥哥。”
秋免没有搭理,只是又侧身让了些距离。
那个声音顿了顿,再次开口:“「路人」……哥哥。”
“……”
秋免慢慢转过头,只见身后的儿童轮椅上坐着一位矮小却“宽厚”的孩童。
他身量不高,最多不超过十岁,除此之外,所有特征面目全非。
他没有头发,并且从额角开始,脸庞、四肢、身躯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瘤体,将他的额头、双颊、耳鼻拉扯得宛如融化的蜡膏,根本看不清五官,又或者说,这些犹如树体上蜿蜒垂落的藤蔓本就是他的脸庞。
他的眼睛被突起崎岖的瘤块挤压至一边,只有缝隙大小的空间能露出眼白和瞳孔,嘴巴好似融化到一半的滴蜡,吐字含糊不清,张口时,却又露出了口腔内部密集如牙的瘤粒。身上的病号服松松垮垮地膨胀着,不需要脱掉,旁人也能想象得到衣服下面是怎样一副情况。
即便是在大型医院中,这般样貌也称得上恐怖了。
如果不是直觉,别说分辨男女,就连是“人”这点最基本的定义,恐怕都会被一些人否决,或许比起他,那只梦境中的「蠕虫」都更容易被人接受。
而此时这只“怪物”轻轻问道:“……是、是你吗?”
“成杰。”
秋免念出他的名字,算是默认了「路人」哥哥的身份。
小孩气息奄奄地笑起来:“我叫,左……成杰。”
“哦。”秋免问,“你认得出我?”
难道他在旅梦时的形象有脸了?
左成杰有些不解:“哥哥,你、你和梦里,穿着一样的……衣服啊。”
“……”
秋免低头看了眼这身品牌赞助要求穿着走机场的名牌衣饰,迟钝地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重大错误。
平时旅梦时他的衣装形象都是穿着连帽卫衣、戴着运动鸭舌帽的休闲青年,这也确实是他对自己人设的基础印象,因为这样穿舒服,他的日常私服也是这种款式,而且这种衣服风格太大众化了,走出去十个年轻男性里九个这么穿的,没有一点记忆点。
但今天他穿了一身具有高辨识度的奢牌服饰,又正好是在会与现实世界产生交际的融合梦境中旅梦,加上情势紧急,过程匆忙,他又一向缺少自我关注,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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