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把他做成人偶吧!”木生高举手掌,“我会准备好木材、颜料和丝线的!”
这要放在以前,可真是相当惊悚的发言。
但今时不同往日,木生说道:“反正他也答应了。”
“不可以,”左时寒伸手抵住他的嘴巴,“祝饶现在还是活人。”
以人偶的身份与他长久相伴,那是还要过上漫长数十年的事。
虽然他们还拥有长久的时间,但左时寒仍因此刻的分离感到了孤单。
木生趴在左时寒胸口的被子上,双手托着下巴,晃悠着两条短腿:“都怪那些坏人,死了这么多年还不安生。”
要是没有那些残魂,左时寒身边的人这会儿也无须忙忙碌碌。
“一切……就快结束了。”左时寒轻声道。
他的衣服里藏着一把短匕。
他等待着那些这把匕首将要杀死的鬼魂,自己找上他。
阴阳两界都在搜寻左唯安的踪迹,但左时寒有一种预感,只怕左唯安会先一步出手。
他甚至还有一种没有证据,因此也难以言说的猜想。
……左唯安,未必是他的敌人。
与木生闲谈三两句后,左时寒便闭上了眼睛。
他虽然合着双目,但并未入睡。虽然放弃了视野,但五感在此刻敏锐到极致,周身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他感觉到。
一墙之隔的客厅墙上有一只挂钟。
得凑近了才能听清的指针转动声,此刻每一步都清晰传入左时寒耳中。
嗒,嗒,嗒。
长针转至正上方。
凌晨两点整,左时寒忽地睁开双目。他眼中一片清明,周身却涌上来黏稠的黑雾,当聚拢在他身边时,稠雾化作一团黑水,将他吞入其中。
晶莹的偶线自左时寒指尖飞射而出。
它们快到连水都能斩断,然而更多的黑水争先恐后填补了空缺。
世界上最了解偶师的,自然是偶师自身。
这是专门针对左时寒的布置。
左时寒一击不见成效,便立刻抽出长剑,剑身薄窄,宛如片冰,亦可断水。而黑水在这一个汹涌起来,直直漫过左时寒头顶。
左时寒不慌不忙,凝眸展开一道裂缝。
继而便见厉鬼呼啸着钻入其中,漆黑细长的魂体缠绕左时寒的四肢,要将他往深处拖去。
那些鬼魂已经不成人形。
诡异的黑色条状物上,只有一张面容勉强看得出是人脸。
距离最近的那张脸,左时寒并不陌生。
站在他肩头的木生更是瞬间化作鬼相,露出森森利齿,看上去恨不得扑上去将这只鬼撕咬成碎片。
“果然是你们。”左时寒看着记忆中大伯的面容,开口说道。
那张脸比他死时还要狼狈一些,张合的嘴巴里发出怪叫:“五百年啊,已然过去了五百多年!终于,终于到了这一日!”
终于到了复仇之日。
从冥河之尾涌出的厉鬼逆流而上,一直来到冥河之首,要将他们拥有五百年灭族血仇的仇人拖入为他量身打造的鬼墟之中。
而这座鬼墟的中心,仍被捏在冥河之尾的封师手里。
左唯安握着那块斑驳的界石,用煽动的语气蛊惑体内的残魂:“不会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了,眼下就是杀死左时寒的最好时机!待那座鬼墟消尽左时寒的执念,他就会和所有没了执念的厉鬼一样魂飞魄散!”
人造的界石斑驳万分,唯独中间有一缕莹莹白光。
那是左唯安借助孙柔柔掩护,从左时寒身上抽走的一段残魂。
鬼墟内的一切,基于这段残魂里蕴含的东西而生。
左时寒的记忆,左时寒的哀乐,左时寒那段最痛苦的时光里,所渴求的东西。
“鬼墟还不够坚固,如果其他判官齐聚,只怕会被从外界强行打破,现有的力量也不足以彻底封印左时寒死后五百多年的记忆。”左唯安说道,“不能再借用冥河的阴气了,利用其他界石造出来的界石材质太杂,再掺入浑浊的阴气,它就要自己裂了。”
左唯安说罢,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一身修为灌入界石之中。
他身边的鬼偶亦是如此。
“等等,”体内未走的残魂终于开口,“你们要留存力量在外守阵,你又是生人,即便将性命投进去,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百年之计,岂可功亏一篑。”那些残魂终于齐齐脱离左唯安的魂魄,涌入鬼墟之中。
左唯安嘴角勾起一抹笑。
他喃喃道:“我一定会守好这座鬼墟,叫它固若金汤……”
谁也别想进,谁也别想出。
冥河的另一端。已经半只脚踏进鬼墟的左时寒只见眼前的鬼魂越来越多。
他在心中默默数着数,直至数量与左家族谱上的红圈完全对上。
他忽地放弃了抗衡,任由自己与那群鬼魂被黑水彻底吞噬。
一片黑暗中,左时寒不断下坠。
黑水的深度仿佛没有止境,在丧失了五感的漫长过程中,其余感知也被模糊。
模糊了时间。
模糊了自己身在何处。
连记忆,好似也变得模糊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缕光亮划破黑暗。
左时寒下意识抬起手,不适地揉了揉眼睛。揉了没两下,他就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他的袖子,是白色的。
再低头往下看,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丧服。
眼睛底下张开的手掌小小的、肉肉的,是属于小孩子的手掌。
好生奇怪。
却又不奇怪。
今日是他娘亲的葬礼,他合该一生缟素。娘亲死的那年,他不过是个七岁稚童。
娘亲死在春天。
那并不是一个温暖的春天。
葬礼上,左时寒看到了自己入赘左家的父亲唯唯诺诺站在大伯身后,直到大伯看了他一眼,他才走上前来,一副急于表现的模样,拉着左时寒的手就往大伯手中塞。
“寒儿,你娘走了,爹今后有事无暇顾你,你从此搬去大伯院中,大伯会好好照顾你的。”
大伯,左家家主左尧的脸上,扯出一个虚伪的慈祥笑容:“是啊,大伯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左时寒抬头定定地看他,许久后,轻轻点了点头。
时间流淌过五百多年,鬼墟幻梦之中,好似又要走一遍五百多年前的路。
然而不得不挂上一副慈爱神情的残魂,暗地里快要将牙咬碎。
恨意不起,执念不起。
他们千般不愿,却不得不演出一场美梦。
第100章 记忆封存
左时寒抬起头,看见被四方屋檐圈起来的蔚蓝天空,白云如絮,阳光明媚,连风也不大不小,和缓地拂过人的衣袂,这一天的天气好得不同寻常。
“时寒,今后你就住在这里。”左尧温声说道。庭中花木繁茂,放在气派恢宏的左府内也是一处格外不错的院落,左尧将这方院落划给左时寒,似乎是真的想好好照顾年幼丧母的他。
可此间究竟如何,说到底不过在左尧一年之间。
如果左时寒足够乖巧听话,左尧也不介意让他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过得舒服些,若是左时寒不配合他的计划,这座小院也能成为左府中最是荒芜冷清的院落。
……那些遥远的过去里,便是如此。
左尧站在左时寒的身后,弯下身虚虚扶着左时寒的肩,仗着左时寒看不见他的脸,左尧的神情一瞬间变得阴暗扭曲。
忽然间,左时寒回了头。
阳光落在乌色的眼眸中,眼睛仿佛映着碎光的玻璃,澄澈无比,能看穿世间一切深藏心中的污秽之物。
左尧表情一僵,但很快就调整了回来,笑着拍拍手。小厮侍女鱼贯而入,手捧各种花卉盆草、丝绸衣物、珍奇摆件,不仅使得庭院更加花团锦簇,卧房也被布置得格外奢靡。
左时寒被一群人簇拥着,迎入这座为他精心打造的锦绣堆中。
有人为他换下那身面料粗糙的丧服,更替为顺滑的绸缎衣服,有人端来水盆,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犹带泪痕的脸,因在娘亲灵前跪拜沾了灰的双手,还有人端来各式菜肴,让几日不曾进食的左时寒先垫垫肚子。
左时寒被拖入他幼时坠向深渊的起点。
左尧自信他已然被封印记忆,他的认知被回复至年幼之时,在这鬼墟之中,他的身体会变作他以为的模样,变成七岁的稚子,变得弱小无力,当他彻底相信眼前的一切,当真实的记忆被永久封存,失去鬼魂赖以存在的执念,左时寒便将荡然无存。
左尧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交握,指甲陷入皮肉之中,掐出一道道血痕。即便并不甘心让左时寒如此轻松地死去,可一想到左时寒能够消失,他仍难免心情激荡。
左尧心中波澜迭起,可面对好似要将世间最好的东西捧到他眼前的左家众人,左时寒却面色平静,眸光浅淡,没有人能看出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左尧微微恍惚。
他记得自己曾经一开始也有给左时寒一些好处,本以为能见到他受宠若惊的表情,以后更好把控,可当年的左时寒便是这副模样。他是个格外安静的孩子,自出生便是如此。降生时不曾哭泣,之后也不哭不闹,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
左尧起初误将他视作性格内敛,以为这样的人会更好操控。
但他很快就会意识到左时寒是没法抓在掌心的细流,砍不断也堵不住,终有一天会将他,将他们所有人淹没。
左尧藏起心中的恨意,神情慈爱地来到左时寒面前,特地蹲下来与他平视:“时寒,对这里可还满意?”
眼前的左时寒小小一只,他还未受到今后那些磋磨,人虽然比寻常孩子瘦削,但脸上依旧有些肉,使他容貌在秀美之余还多了几分可爱。
可左尧并不会因此轻视左时寒,他紧张万分,手紧攥成拳,指甲把掌心掐出一个个血口。这座鬼墟其实还未完整,它的内部无比薄弱,一旦左时寒恢复记忆,恢复力量,他们便只能落荒而逃,多年的筹谋也将功亏一篑。
左时寒说道:“感觉少了些什么。”
左尧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他勉强笑了笑:“许是因为不太习惯,我命人将你先前住处的物件搬来一些。”
左时寒定定看着他。
左尧差点没维持住现在的样貌,变回那副残缺的鬼相。
好在左时寒最终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左尧如释重负。
可他没法彻底放下心来,离开院子后,他立刻往左府的外围走去。这座鬼墟的场景圈限在昔日的左府,左府的边缘,即鬼墟的边缘。
左尧沉下脸色,他身上泛起黑雾,衣服变得陈旧暗淡,肤色化作尸体的青乌,他变回了鬼魂的相貌。
鬼墟的边界黑雾翻涌,雾气往上浮动,好似要遮蔽那片虚假的天空。
左尧以外的残魂都在这儿,不断往黑雾中注入自己的力量,从内部加固这座鬼墟。
左尧到来后,立刻有人问他:“左时寒如何了?”
“他没能直接想起,但心中确有怀疑。”左尧面沉如水,“他方才说觉得少了些什么,应当是由于鬼偶尚在封印之中,不在他的身边。”
“如此倒也正常,他如今哪会那么好对付。”那人说道,“不可让他与鬼偶见面。”
左尧道:“此事我自然知晓。”
偶师至少有一半力量,寄托在鬼偶身上。
如今左时寒的鬼偶因为左时寒遗忘了他们,被鬼墟封印在具象化的房间之中。若二者相见,左时寒即有可能因为二者力量的牵引想起什么,鬼偶回归后的左时寒,也会变得更难对付。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加固鬼墟。”左尧说罢,也将自己的力量注入鬼墟之中。
黑雾愈发凝实,也愈发厚重,随着边界的形成,一个除了他们以外,不可进亦不可出的牢笼逐渐诞生。
左尧等左家先祖的残魂在内部加固鬼墟,鬼墟以外,左唯安同样忙碌不休。
确认那些残魂都脱离他的魂魄进入鬼墟后,左唯安忽然间举起一只不久前被他亲手安放在架子上的骨灰坛,狠狠砸在了地上。
瓷片四溅,灰白的渣撒了一地。
左唯安泄愤似的连砸了几坛,最后噼里啪啦一阵响,他直接将架子推倒在地。白瓷碎裂,左唯安视若无睹地擦过,连灵位都踩断了几块。
来到勉强能落脚之处,左唯安施法念咒,地上骨灰盘旋而起,在离地两三厘米之处震颤移动,最后环绕着房间中心的界石,形成数道符文组成的大阵。
“落!”左唯安冷声喝道。
骨灰落下,左唯安轻飘飘落在界石边上,他自袖中扯出一截偶线,毫不犹豫地缠在自己臂上、手上,左唯安掐着偶线的一端,猛地拉紧,那发丝一般纤细的偶线直接割开皮肤,勒进他的血肉。
鲜血顺着偶线流下,滴落界石之上。
左唯安面色分毫不变,仿若感觉不到疼痛。直至某个时刻,他忽然对静静站立在门口的长裙女人说道:“有人来了。”
鬼偶与他心意相通。
无需更多交代,女人化作一缕白烟,消失在房间之中。属于她的鬼墟则不断扩散,将踏进这栋楼的人与鬼尽数吸入其中。
春日嫩绿的新叶,不曾经历它长得翠绿的时刻,便化作枯黄一片,被秋风刮落,吹至狭窄的楼道口。
沉着脸踏进楼道的祝饶就这般踩到了一片枯叶上,鞋底发出叶片折断的脆响。
第101章 403
不久之前,唐文微正急匆匆解开安全带跑下车,一边追上祝饶一边继续汇报他在短时间内查到的信息、
“那位受害者生前与其丈夫,也就是此案的凶手在这栋楼的301室居住了五年。根据邻居反映,在凶案发生前受害者便长期遭受凶手家暴,却因为各种因素,尤其是原生家庭给予的压力迟迟无法离婚。直到他们的独子因为凶手的疏忽意外身亡,受害者方才下定决心离婚,却被……”
从楼道穿过的风,将一张破碎的传单卷出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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