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们的父子关系在秦喻岚死后不断恶化,直到今日不可调回的地步,但他对自己儿子一些最基础的习惯和性格还是了解的。
昨天手机里插话的青年和琮鄞必然关系很不一般,而且那个时间点,应该是……恋人关系。
他还以为琮鄞今天会带着对方一起过来。
叶琮鄞没有搭话,如果不是知道叶城不会现在就把东西给他,他大概就会直接说出目的,好不让宋淮意久等。
久久的沉默让叶城脸上小心翼翼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了,过去从来只有旁人讨好他的份,还从未有谁能让他这样谨慎小心的对待,还不能换来一个好脸色。
他深吸了口气,压下那点别扭:“回家,到家里来坐坐。”
叶琮鄞点头,径直往屋内走。
他的步伐不算快,但对于如今的叶城来说跟上却颇为困难。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只是不在意,所以也不曾有半分停顿等待的意思。
等叶城进屋的时候,叶琮鄞已经在沙发上坐着了。
叶城抹掉额头渗出的汗水,在玄关处慢慢喘气,等到气息平衡了,才重新过来坐下。
“这些天你还好吗?好像从去年起,你就总是受伤,我托人给你求了道符,保平安的……”叶城说着,将茶几下古朴的锦盒打开推了过去,“徐汇成的事情,有需要帮忙的吗?我都能配合。”
“不需要我去道歉了吗?”
尖锐的、连叶琮鄞自己都不曾预料到的话脱口而出。
叶城愣住了,错愕的神情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了一下,过去曾做过的事情在刹那间涌了上来。
当时喻岚才刚刚被宣布彻底死亡,而琮鄞还带着一身没能痊愈的伤,他既没有安慰儿子因母亲离开而受伤的心,也没有关怀过伤势如何,而是直接了当的要求他去道歉。
身为父亲的他,竟然强迫自己的儿子去向剽窃且倒打一耙的卑劣之人道歉。
他那时候就已经伤透琮鄞的心了吧?
“……对不起。”
沉重的快要将人压垮的道歉的的确确发自肺腑,叶琮鄞看着面前这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止不住地恍惚。
前后不过几个月,可看着如今头发花白,身体佝偻的叶城,却让他生出已经过了十多年的错觉。
年少的时候,他其实是幻想过的,幻想某天父亲会幡然醒悟,痛苦的向他道歉,求得原谅。他当时想,如果真的又那么一天,他就大大方方的原谅爸爸就好了,毕竟他们是一家人啊。
可少年的期望在漫长的等待中落了空,等到那句“对不起”终于被说出口的时候,他的心中已经激不起半点波澜。
“说到底,我其实没有资格怨恨你。”叶琮鄞平静地开口。
“是我擅自在你的身上投射了太多情感,所以期盼着你能回馈我同等的感情,最后才无法接受落空。”
叶琮鄞想,他的人生虽然糟糕,但和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比,已经很好了。
尽管叶城并不喜欢他,但也不曾虐待过他,不曾在物质上少过他分毫。
只是人总是贪心的。
因为有过美满幸福的家庭,所以后来面都来自父亲的指责和冤枉才那样难以接受,因为亲眼看见他在叶琮新面前是如何扮演着慈父的角色,所以才会无法控制的心态失衡。
在还心智还没能彻底成熟到能够脱离父母的年龄,叶琮鄞其实也从未怨恨过叶琮新——即便叶琮新用沉默否认了事实的真相。
他不曾在叶琮新的身上投射感情,自然也不会因为那因为恐惧而选择的沉默而产生过多的失望。
从始至终,他的所有不甘都是因为叶城。
怎么可以不相信我呢?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少年心心念念的问题到了今日,有了可以问出口的时机,可叶琮鄞却闭口不言。
答案是什么样子的,已经不重要了。
“不过世界上的种种大多都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叶琮鄞关上了锦盒,连带着里面的平安福一同还了回去。
“您给了我富裕的生活,倘若您需要我赡养您,我也会承担起应有的责任。”他说,“除此之外的,就不要在浪费彼此的时间了吧。”
叶城:“……”
他无法反驳。
他低着头盯着面前的锦盒,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沙发上。
良久,又或许只是自我感官的迟钝,误以为过去了很久,叶城总算积攒出了足够的力气:“我……明白了。”
不等叶琮鄞问,他主动说:“喻岚给你东西在她的卧室——还是之前那间,没有动过,你自己上去拿吧。”
叶琮鄞点头,起身上楼。
他一步步往里走,越靠近,心跳就越发的控制不住的加速。
虚掩着的门被推开,那扇有着熟悉纹路的门仿佛有着能穿越时空的魔力,让他生出了时光倒流的错觉。
这间卧室……一点都没有变过。
叶琮鄞蹑手蹑脚的走进去,就连呼吸都跟着变得轻缓起来。
走进去,转个弯,扭头,就能看见——
巨大的钢琴被灰褐色的罩子遮的严严实实,陈旧的琴凳被收纳在下头,并没有人坐着。
现实打碎了妄想,让意识跟着清醒了过来。
叶琮鄞愣了好几秒,才自嘲的笑了起来。
他自以为洒脱,实际上根本没能放下。
失落的情绪只短暂的存在了一会儿,叶琮鄞很慢慢平复了呼吸,走到桌边看带了小锁的匣子。
足足有小臂高的正方形匣子看起来大的离谱,让人想不明白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腐朽的小锁挂在上头,显然,叶城在之前已经打开过了。
叶琮鄞掀开盖子,往里头看。
出乎意料的,里头都是些他“熟悉”的东西。
湖蓝色封面的相册,是他从刚生下来到后来一点点长大各个年龄阶段的照片。粗糙的木雕是他亲手雕刻的,送给母亲的礼物。
还有许许多多的,承载了无数记忆的零碎物件。
叶琮鄞一件一件的往下翻,木匣最下面是一张张被卷起来的画纸。
是他过去的废稿。
竟然也被妈妈好好保存起来了吗?
叶琮鄞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时隔多年,他又一次从遗留的物件中看见了磅礴有力的爱。
来自母亲的爱。
“这张……”
叶琮鄞翻看的动作一顿,眉头微微皱起。
斑斓的色彩并不像废稿,更像是一件半成品。
这张画很特殊,和传统的流派很不同,融入了许多画家眼里“不入流”的漫画元素。
这里的漫画元素并不是指画风笔触,而是画面被切割成了数个不相交的区域块,每个位置被填上了迥异的色彩和内容。
单看起来好似没有关联,可仔细看下来就会发现五个环绕成圈的外围区域和最中心的圆形区域巧妙地链接到了一起,构成了一幅更大的画。
毫无疑问,这张既具有个人色彩的画稿并不是他的。
既然不是他的东西,为什么会在母亲留给他的东西里出现。
叶琮鄞收拢心神,翻到了草稿的背面。
[——九日日的伟大设想]
略显稚嫩的字迹后头跟着日期,这个时间,分明是他因为传染病住院的前夕!
叶琮鄞心如擂鼓,强烈的预感甚至让他生出了呼吸困难、头昏眼花的错觉。
那个时候,母亲分明已经成为了植物人,这张画稿绝不可能是妈妈放进去的!
如果不是妈妈,那么那个人就只能是他了。
他为什么会留下这样一张画?
头疼。
叶琮鄞撑住桌面,放下了那张轻飘飘的画纸,重新看向木匣。
如果是他放进去的,那么里面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果然,他在最底层找到了白色的信封。
因为时间悠久,信封开口处的胶水已经失去了粘性,轻而易举地就能将里头薄薄的信纸抽出来。
[我,叶琮鄞,十七岁。
我梦见了明辉疯了,他杀了怀臻。]
第94章 关于那场雪崩
简短的两行字引入眼帘的瞬间, 寒意从背后生起,就连捏着薄薄信纸的手指都无法克制的轻轻颤抖起来。
预感从未如此鲜明的降临,仿佛某把他在幼时亲手藏起来的钥匙, 在无意间被反找出来,打开了就连他自己都不曾记得的潘多拉魔盒。
最后的枷锁被解开,尘封的记忆宛若古朴的大门在他眼前徐徐打开,让他看清了门后的种种。
**
“薛先生!听说前几天有人花九位数购买了您少年时的作品,这是真的吗?”
被簇拥着的中年男人微微笑起来,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眼周浮现起细小的纹路:“是真的,能得到这样的认可,也是我的荣幸。”
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上找不到半点少年好友的影子, 但叶琮鄞就是知道眼前整个人就是自己的好朋友。
身边的人不断挤压着, 记者们争先恐后,想要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挖掘出更多的消息。
突然,一个尖锐的问题压过了所有声音,吸引了一大片目光。
他说:“您觉得那幅画匹配的上那样的价格吗?”
薛怀臻往前走的脚步顿住, 他回头看,目光落在提问的记者身上, 脸上的笑浅了许多:“艺术品的价格从来都是无法估量的。”
“对于欣赏它的人, 它是无价之宝, 千金不换,但对于有的人来说,”他停顿了片刻,眼底是不加掩饰的轻蔑, “那也许就和一张废纸毫无区别。”
他一步步走到记者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就比如说您这样的人。”
“是吗?”记者没有半分羞愧, 轻声反问。
“那您占据了旁人的心血这么多年,就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吗?”
这话一出,四下哗然。
薛怀臻变了脸色,怒斥几乎是没过脑子脱口而出:“你胡说什么?!”
“胡说吗?”记者抬起头,格雷帽阴影逐渐缩小,将他的模样完完全全地展示在了薛怀臻的眼里,“你还记得我吗?薛怀臻?”
他紧盯着男人的脸,但很遗憾,除了那一闪而过的迷茫,他什么都没找到。
果然。
铭记痛苦与罪恶的只有受害者。
加害者只会踩着那些骨血一步步往上爬,心安理得享受所有的荣誉与骄傲。
“这次你要记住了,我是旭明辉。”记者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也是那个委托人从你手中花九位数购买那幅画不愿透露姓名的‘富豪’。”
旭明辉?
这三个字像是炸弹,在出口的瞬间在颅内引爆,炸的薛怀臻大脑一片空白。
“你……”
惊疑不定的话没能说完,一道寒光在眼前划过,疼痛还没来得及通过神经传入大脑,他先看见了鲜红的血。
那是……从他喉咙里喷涌而出的血。
“啊啊啊!!”
尖叫变得模糊,薛怀臻踉跄着后退,求生地本能让他用双手紧紧地卡在脖子上,大口大口的喘息。
没有用。
鲜血倒灌进肺,彻底堵住了呼吸的可能,他四肢发软,无力地跪倒在地上,视网膜中最后映入的画面是旭明辉没有人表情的脸。
叶琮鄞:“!!”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粘腻的冷汗让他有那么一瞬间误以为是从喉咙里涌出来的鲜血,但很快,光滑的触感让他从那种恐慌中清醒了过来。
他伸手打开了小夜灯,翻身下床。
那个梦实在是太过清晰,他没法将其仅仅当作一场梦来看待。
他坐在桌前,杂乱的思绪堆满了大脑,让他理不清头绪。
旭明辉是他上次参加比赛认识的小孩,他指着薛怀臻抄袭?
那幅画……
他在梦中并没有真正看到过那幅旭明辉指认薛怀臻抄袭的话,但大概是因为他是以薛怀臻的视角梦见所有的缘故,他的记忆对那幅画有印象。
手中的签字笔在笔记本上留下潦草的痕迹,这是他一贯的记录方式,大概除了他自己,也没人能认得出来。
他想了想,又在潦草画面的背后记上让人不明所以的关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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