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颂寰先是微顿,他有些难以置信,父皇是要他亲手杀了姑姑?继而,对上左明非沉着淡定的目光,他急忙行礼回应:“儿臣遵命!”
禁军同红甲卫再一次打得不可开交,不过这打斗比起先时的锐气逼人逐渐衍变成为生死一线的浴血奋战。
喻勉正要加入进去,却听延光帝叫住他:“喻卿。”
喻勉侧眸,听到延光帝又咳了几声,缓缓道:“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既然作为丞相,那就没必要去冲锋陷阵。”
延光帝接过潘笑之手中的第一道圣旨,单手递给喻勉:“这道圣旨,爱卿忘了接。”
喻勉眉头微动,他彻底转过身来注视着延光帝,然后慢条斯理地抬起双手,接过了那道罢免他太尉的圣旨,缓声道:“臣接旨。”
延光帝的手仍然摊着,似乎在向喻勉索要些什么。
喻勉佯做不懂,又将圣旨递到延光帝手中。
“……”延光帝心平气和地呼了口气,提醒:“兵符。”
喻勉黑着脸从袖中掏出一半兵符,眼睁睁地看着延光帝从他手中拿走了这一半兵符。
“陛下兵行险招,就没想过失败了会如何?”喻勉手握两道圣旨,眼睛盯着场上局势,口吻显得有几分不以为意。
延光帝轻轻一笑,“兵权在手与大权独揽,朕料想你会选后者。”说完,他又咳了起来,咳声听起来像是要被撕裂:“咳咳咳咳…咳咳…”
等延光帝平缓下来,喻勉嗓音沉缓道:“陛下难道不担心臣会两者都要?”
“爱卿又焉知朕没有留有后手?”延光帝望着远方还未到达的军队影子,神色浮现出几分忧愁。
喻勉听不出意味地笑了声,语气不虚不实:“臣此前对陛下最大的误解,就是觉得陛下良善耿直。”
延光帝也道:“朕此前对爱卿最大的误解,就是觉得爱卿独断专行。”
喻勉敷衍道:“臣不敢。”
延光帝兀自道:“其实将秉容指给憬琛,是朕有意为之。”
这件事喻勉早就知道了,延光帝所谋不过是降低左家在朝中的地位,也就是降低世家在朝中的地位。
喻勉不怎么在意地回应:“于陛下而言,收回世家之权,这无可厚非。”
“不。”延光帝的眼神扫过宫门前的尸首,其中不乏谋反的世家大臣,他眸光不起一丝波澜:“即便不为憬琛指婚,世家如今已然大势所趋,何况一个左家?”
喻勉眉心微动,深沉的目光落在延光帝身上,他心中有个缥缈的猜想,又可笑地觉得不可能——喻勉猜,延光帝起初为左三指婚,为的是引他入局。
延光帝哂笑着摇头:“朕以为按照爱卿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会解决掉秉容以绝后患。”
喻勉冷笑出声:“陛下好算计,若真如此,便没有今日的祸患了。”
延光帝低声笑了起来,他畅快又肆意地笑着,胸膛起伏不定地耸动着。
喻勉眉头微蹙,心想延光帝这是没达成目的被气笑了?
直到血气上涌喉间腥甜,延光帝脸色大变,他捂着胸口骤然吐出一口黑血,紧接着如同被抽干精气神的躯壳一般颓然落地。
“陛下!”潘笑之惊慌地跑上前来。
喻勉目光一紧,他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延光帝,顺势点膝跪地,牢牢地支撑着延光帝,“陛下。” 他皱眉呼唤,延光帝现在死掉可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
延光帝暮气沉沉地坐在地上,全靠喻勉的支撑,他才没有完全倒下,他紧紧抓着喻勉的手臂,脱力般的晕眩充斥在眼前,他全凭直觉地看向喻勉,满眼虚空却掷地有声道:“可你没有杀了秉容。”
喻勉的眉头皱地更加紧蹙,他开始思索,一个死掉的皇帝和一个疯掉的皇帝,哪个对局势来说更有益处。
“这就说明你行事较为缜密,不会为谁失了分寸,而非如传闻中那般专横跋扈唯我独尊。”延光帝闷笑了声,他狠绝又虚弱地擦去下巴上的血迹,道:“既然如此,朕便敢用你!”
喻勉微顿。
延光帝闭上眼睛沉声道:“大周沉疴已久,然疴疾难除,需剔肉放血再塑筋骨,朕不如父皇杀伐果断,有些事朕来做便是倒施逆行,你做却是理所应当,既然如此,朕便还诸臣们一个权臣!”
“父皇不敢任用的人,朕敢。”他蓦地睁开眼睛,眸中一片决绝。
“父皇不敢放权的人,朕敢举朝之力为他所用!”
“……”喻勉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不认为延光帝是在给予他信任,与其说这权力是信任,倒不如说这是帝王的豪赌。
“成,则大周浴火重生四海升平。”延光帝离开喻勉的支撑,他摇摇欲坠地打算起身,却始终难以支撑起身子。
见状,喻勉斟酌过后,无声地递出自己的手臂。
延光帝不以为意地抓着喻勉的手臂,他终于站了起来,接着道:“败,则江山更替另有明主再临。”
“呵…何妨,又有何妨呢…”
延光帝的叹息声回荡在喻勉耳侧。
“笑之,”延光帝伸手递给潘笑之,潘笑之稳当地扶住延光帝,回应:“臣在。”
“陪朕去城墙上,这最后一道圣旨要在城墙上宣布。”
“遵命。”
喻勉淡声道:“列阵,保护陛下。”
留下的禁军迅速登上一层一层的阶梯,他们竖起盾牌,将箭矢牢牢地挡在阶梯之外。
离开之前,延光帝意味深长地看向喻勉:“…爱卿身为丞相,命令果然好使。”
没见过丞相能驱动禁卫的。
喻勉不动如山道:“托陛下的福。”
等延光帝离开,喻勉眼中的波澜迅速恢复平静——皇帝的推心置腹或者是开诚布公听一听就好,就算延光帝给了他权力,也未必不会给他留下枷锁。
喻勉不会和帝王共情,就像他不要求别人理解他,他百无聊赖地想着,一手接过侍卫递来的弓箭,然后精准无误地射穿了围绕在左明非身边的敌人的脑袋。
五千精兵越来越近,左明非几乎能看到夜幕下他们奔驰而来的黑影。
红甲卫振臂高呼:“援军来了!兄弟们撑住!”
季秉容略显狼狈地躲在盾牌后面,不时地皱眉放出几箭,听到红甲卫的呼喊,她顿时精神一振,“太好了!诸位…啊!” 她眼睁睁地看着保护的红甲卫喉咙被射穿,血液飞溅到她的脸上。
季秉容半张着嘴巴,难以置信地盯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正是昭远公世子亲兵来的方向。
喻勉也略显惊讶,夜幕之中,这支箭力道遒劲且精准无误,俨然是为了恐吓季秉容,想不到昭远公小世子竟有这般能耐,他日寻个由头给人赶到战场上,想来也是良将一个。
“这也在你的意料之中?”左明非冷不丁地出现在喻勉身侧:“你同昭远公世子何时达成的共识?”
喻勉从容不迫道:“共识倒是没有,我不过是修书一封给昭远公,请国公爷留意自己仅剩的儿子莫要犯错。”
左明非:“你同昭远公还有交情?”
“憬琛莫要忘了,我曾在桑海赴任,自然识得桑海温氏。”是在那十年的颠沛流离之间。
左明非斟酌道:“昭远公心思通透,最能看得清局势,自然会约束世子的言行举止。”
喻勉意味深长道:“但其实世子真正听命的人既不是我,也不是他的父亲。”
左明非侧脸看向喻勉,了然道:“是陛下。”
“没错。”喻勉道:“给季秉容定罪容易,但要除掉她身后的红甲卫和有反心的世家却不容易。”
左明非:“所以陛下便以假死来引蛇出洞,顺便再送太子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喻勉勾起唇角,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憬琛,你现下是不是有些自我怀疑,觉得自己对陛下看走了眼?”
左明非不慌不忙地一笑:“我猜兄长已经自我怀疑过了。”
言下之意,你不也看走了眼。
喻勉淡淡瞥了左明非一眼:“……”果然是伶牙俐齿。
左明非又想起一桩事,他关切道:“既然昭远公世子受过你嘱托,那随舟是不是也安然无恙?”
喻勉啧了声,他牢牢盯着左明非,语气略显不悦:“你最近不是提太子便是提季小九,左三,你关心的人未免有些多了。”
左明非似笑非笑道:“没办法呀,你与陛下君臣相携,默契相当,自然就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喻勉额角抽搐,“别胡说。”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好霸道呀喻大人。”左明非笑眯眯地调侃喻勉,他赶在喻勉发作之前轻声道:“好了,有账回去再算,你先回答我。”
喻勉将这笔账记在心里,然后道:“季小九无事,世子截住他只是想问他一些事情,况且小九与他兄长之死本就毫无干系,世子是明事理之人,而且他们两人原本就是朋友,所以世子不会为难小九,这个时辰想来小九已经到达雍州了。”
“那陛下呢?”左明非仍有顾虑,他思忖道:“陛下会放过随舟?”
喻勉语气深沉:“自从朝廷与易山居决裂之后,前线的武器一直供应不上,这个时候易山居主动奉上两万箱兵器,条件就是要陛下放过季随舟,你说,陛下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左明非想起有段日子喻勉和易山居一直有书信往来,他道:“这又是你从中斡旋的?”
“朝廷需要易山居的兵器,易山居也需要新的靠山,他们彼此需要一个重新合作的机会。”喻勉理所应当道:“我不过是顺势而为。”
左明非:“我猜是你当了这个靠山。”
“算无遗策的左三公子何时做了事后诸葛?”喻勉眸中带笑地调侃:“左三,你得承认,到底是我棋高一着。”
“我们又不在一局棋上。”左明非本想忽略掉喻大人的开屏行为,但那孔雀尾巴太得意洋洋了,左明非又有些喜欢,于是他改口夸赞:“不过也是,我看这算无遗策的头衔还是送给兄长好了。”
喻勉佯做云淡风轻地继续掌控全局。
倏地,左明非目光一紧,他注视着军队为首的人影,先是稍显诧异地蹙眉,而后对喻勉道:“兄长,我觉得你还是遗了个策。”
“……”喻勉顺着左明非的目光看去,很快他就明白了左三的诧异,因为军队为首的黑甲少年并非是昭远公世子,而是季随舟。
第134章 兵权所归
喻勉少时随崇彧侯出征, 曾见过的战场上英姿勃发的乾德帝,红袍玄甲所向披靡。抛开所有恩怨不谈,喻勉幼时的好胜心无疑有乾德帝的一份功劳, 没有人会不敬仰一位强大从容且战无不胜的帝王。
一瞬间, 喻勉在疾驰而来的那副玄甲人影中仿佛看到了乾德帝,裹挟在沉重甲胄之中的肃穆面容和目空一切的沉着气场, 和年轻时的乾德帝有着七分相像。
左明非率先出声:“随舟身上的是先帝的玄天甲?”
喻勉从恍惚中回神, 望着越来越近的人影,他意识到背负着玄天甲的少年身形还是太单薄了, 喻勉下意识眉头隆起, 他明明已经替季随舟布置好了退路,可季随舟竟然又回来了!
“看来他还是要趟这趟浑水。”喻勉阴晴不定地开口。
左明非先是沉默片刻, 而后叹息中夹杂着释然,“时也, 命也。”
刘伯义形容狼狈地闪到季秉容身后,他劝道:“殿下!世子反水了!我们撤吧!”
季秉容一把推开刘伯义, 她抢过身旁侍卫的弓箭,朝着西边方向连放三箭,“温言!你言而无信!活该你大哥惨死城中!”季秉容的心情跌宕起伏,连带着腹部也传来抽疼。
奋战着昭远公世子眉头紧拧,“当时劝我大哥留在上京的可是公主。”
季秉容呼吸微滞, 她之前之所以能搭上温言,无非是因为她是温言大哥的心上人,却没想到,温言竟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温言砍断飞来的最后一根箭矢, 他眼神凌厉地盯着季秉容,咬牙切齿道:“他是为你留下的!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知道我大哥对你一往情深, 就让他留下帮你照看城外的红甲卫…他本一身清名,却被你连累到与叛贼勾结!”
“那是他自己蠢钝!”季秉容毫不留情地嗤道:“男人皆是如此,觉得自己能拯救一切,简直可笑!不仅可笑,更是没用!”
此前,温言在季秉容手下虚与委蛇多日,早就憋屈得满心怒火,此刻他口舌落了下风,心中更是气血翻涌,他血性上头地挥起横刀,直冲季秉容而去,“毒妇,拿命来!”
见状,红甲卫发动袭击,阻挠温言上前。
季秉容握紧弓箭,她冷冷地注视着被红甲卫包围的温言,从容不迫地举起弓箭,与她作对者,都得去死。
呼啸而出的长箭在空中遇上另一支疾驰而来的利箭,直接被一分为二地裂成两半,凄惨地落在地上,像是昭示了季秉容命运一般。
季秉容愣怔地望着这一幕,直到那支冲破她长箭的利箭势如破竹地擦过她的面颊,留下一道血痕,“……”
季秉容似是感知到什么般地抬眸,正好与玄甲红袍的季随舟四目相对,她眸光微闪,愤恨不甘屈辱无奈的情绪在她脸上交替出现,最终她惨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她扶额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早该知道的,方才那一箭穿喉的箭法除了父皇,便只有你了。”
喻勉和左明非观摩到那两支箭交接的精彩场面,“箭无虚发,百步穿杨。”喻勉淡淡评价:“是先帝所传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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