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日,滴米未进,滴水未饮,有年纪大的朝臣挺不住了,扑通一声,笔直地,面朝下栽在地上。
那周围的朝臣发出一阵混乱的声响,有人匆忙去扶倒下的那个,有人散开,也有人匆忙出来,面朝着秦玄枵的方向。
“陛下,现已日薄西山,早已过了下朝的时间,眼下看着也没有要事商议,那臣等今日何时下朝?”
秦玄枵正百无聊赖地拨弄桌案一角垂下来的穗子,听到声音,才抬头,挑眉向殿下一望,随意地说:“今日就不下朝了,都老实呆着。”
殿下的列队中传来一阵阵低声的碎言碎语,听不真切,似乎是在叫苦。
秦玄枵的声音忽然沉下去,阴恻恻地笑,“朕说,不下朝,谁有意见?”
声音被骤然掐住。
静默了片刻,文丞站了出来,垂着眼,拱手问,“那我们何时可以归家?总不能让家人一直等着。”
秦玄枵随意摆摆手,“等文卿将岐州郡的灾情调查清楚,奏章传回朕这里。你们再走。”
“那臣等总不能不吃不喝,一直站在殿中。”文丞轻咳两声,“若是这样,等文给事中将情况调查明晰送回京城,臣等早就因饥饿而死了。”
“文丞说的有道理,”秦玄枵懒懒地拍了两下手,吩咐道,“勾弘扬,去将御膳房做好的晚膳去取来。”
勾弘扬早已准备好,听到这话,从殿后带了一队的人,搬来好几个大桶,挨个朝臣盛饭,一人一碗稀粥,一个馕饼。
“这......”收到食物的朝臣面面相觑,看了看手中的晚饭,又抬头看了看秦玄枵。
只见天子面色如常,随手接过侍者递过去的稀粥和馕饼,掰碎了,和着粥送入口中,好像此时吃的,和平时的菜肴没有任何区别一般。
那一队的侍者利落地送完食物,收起桶,转身就走。
“陛下,这难道就是我们今日的......”有朝臣犹豫地举着手中馕饼,面向秦玄枵。
秦玄枵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食物,接着他的话,道:“晚饭。吃吧。”
那朝臣犹豫着没动。
秦玄枵冷冷地盯着他,问:“怎么?朕今日心情好,以御膳招待众卿,你是觉得,这御赐的东西,哪里不妥?还是说,觉得朕哪里不妥,想反?”
“没有没有!是微臣的荣幸。”那朝臣匆忙将馕饼塞入口中,因过于干噎,拉着嗓子,艰难下咽。
在场的不少朝臣,都出身名门望族,他们从小到大,顿顿山珍细食,从来没有吃过如此粗粮,但秦玄枵都这么说了,甚至连一国之君都吃了下去,他们若是不吃,便是明晃晃的将皇帝的威严踩于脚下。
虽说平日里家族中府邸和出行的规制早就僭越,但那是私底下,从先帝时期便没人追究此时,成了所朝臣心照不宣的事,但现在是当着皇帝的面,还是要遵守规矩的。
他们捏着鼻子,也得把这淡的没味道的稀粥和干巴巴的饼子咽进肚子里。
“对了,”秦玄枵看着他们的样子,嗤笑一声,又扫了一眼倒在地上昏死的,“叫个御医来,给那个救活。”
殿下,文丞相安静地拿着自己的那份晚饭,盘腿席地而坐,一小口一小口吃着。
周围的朝臣见他如此,也纷纷有样学样,都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毕竟是饿了,得吃点东西,不然看皇帝这样子,下一顿饭,指不定在什么时候才能给他们。
也有人吃不惯馕饼,只喝了几口粥,将饼放在一旁。
秦玄枵见状,什么也没说,任由他们纷纷坐下来休息。
朝臣正散乱之时,周太傅忽然向旁边歪了歪,借着身侧一人的格挡,隐蔽地向后使了个颜色。
过了一阵,吕御史喝完了粥,将馕饼塞给旁边一人,过了片刻,馕饼又被传了回来,非常迅速且隐蔽,几乎无人察觉这点小插曲。
吕御史将馕饼揣入怀中,站起来,走到大殿正中央,向秦玄枵见礼,然后说:“陛下,臣能否请求去宫门外一趟,府中马车夫正在宫外等候臣下值,臣去将今夜留于宫中之事讲了,让车夫带话回去,免得家人等待。”
秦玄枵淡淡扫了他一眼:“不准。”
秦铎也临行前,曾对他耳语,让他派玄衣卫盯住朝中的人,不要让任何人将岐川水患的消息传出去。
怀疑岐川郡官员勾结朝中重臣,将水患之事瞒天过海。
等耗死了那数万的难民,在上下打点一二,依旧高枕无忧地坐着地方的土皇帝。
秦玄枵回忆片刻那时来自耳边的温凉吐息,指尖敲了敲桌案。
盯住,那多麻烦。
干脆,在场的朝臣,一个都别走。
而殿下,吕御史仍据理力争,“陛下,臣不离开,只是出宫门,跟家中车夫支会一声,交代完后,便立刻回来。”
秦玄枵忽然从龙椅上站起来。
吕御史以为有希望,眼神亮了亮,继续说:“臣只出去说句话,陛下若不放心,可以叫玄衣卫跟着臣。”
殿中,其他朝臣也满怀希冀,他们站了整整一天,腰腿酸痛,晚饭却只有一张馕饼充饥,看秦玄枵那意思,似乎还要让他们在殿中席地而睡,而这样的日子,要一直持续到等秦铎也调查的奏章传回京城。
实在是太久了,他们几乎无法忍受,都希望秦玄枵可以答应吕御史的提议,再争取争取,这样他们不出殿,让外头送来被褥寝具也是好的。
哒。哒。
秦玄枵缓缓走下金阶,面带笑意。
吕御史忍不住握紧手心,其他朝臣翘首以盼。
秦玄枵来到吕御史面前,站定,笑容更深。
吕御史身材矮小,秦玄枵便微微垂眸弯腰,笑着问:“吕卿,确定要出无极殿么?”
一阵微凉的恐惧顺着吕御史的脊背爬上身,他下意识地想要摇头,转念想到自家岳父的眼神,才点了点头。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很好。”
吕御史眼前刹那寒光一闪,好似是利刃的破空声,他还没反应过来,便感到脖颈一凉,接下来就是一热,眼中鲜红喷涌而出。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皇帝的冕旒之上溅满鲜血,血迹渗进秦玄枵的龙袍衮服上,洇入漆黑的绸缎中,再向上,是一个肆意的笑容,帝王俊美异常的脸庞上尽染鲜血,一滴迸溅在眼珠中,一点漆红,好像森罗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吕御史抬手摸了一把脖颈,滚烫粘腻,入目鲜红。
哦,是他的血。
扑通。
尸体倒在无极殿的正中央。
秦玄枵嫌恶地抹去手上的血迹,将短刀扔在地上。
咣当一声。
一声响,将满朝文武拉回了五年前的登基大典上,带回了那日的梦魇之中。
那日也是个晴朗的深秋。
他们如往常那般等待先帝上朝,却见从后宫之中,走出来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年方十七的秦玄枵拖着断剑,一步一步踩着血淋淋的脚印。
断剑还在滴血。
“三皇子阴谋弑兄弑父以篡大统,为吾所觉,吾救驾诛此逆贼。父皇仅存一息,诏吾登此九五之位!”
秦玄枵将断剑抛在殿中,也是咣当的一声,如今日一般。
尔后一步踏上万岁通天台。
那日出言反对的朝臣均被打成叛贼,被秦玄枵一剑杀了。
无极殿中血流成河,鸦雀无声,再无人再出一言反对。
也如今日一般。
暴君危名可见一斑。
“若要如厕,让玄衣卫带去后殿,若饿了,朕管你们的吃食,若困倦,躺下睡就是了。”秦玄枵面上迸溅的血迹逐渐汇聚到一处,顺着下颌淌下,滴落在地上。
凤眸一转,眼珠里染着血色晕开。
阴沉的声音宛若恶鬼低语。
“若还有谁执意要出无极殿,朕亲自将他送走。”
第60章 岐川
血腥味在无极殿中蔓延开来。
勾弘扬立刻上前,双手捧上干净的手巾和盛着干净清水的沃盥。
秦玄枵随意地将脸上的血迹擦去,将染血的手巾丢到水中,血迹就晕染开来。
玄衣卫的两个分部首领都被他派出去了,此刻能用的只剩下一个了。
“赤玄!”他命令道,“带上玄衣卫,把无极殿周围封起来,谁都不准进出!”
赤玄双手拿着厚厚的一摞纸张密函,手肘夹着计量算珠,耳后别着支毛笔,茫然地从殿外进来,指着自己,“又是我吗?”
然后得到了秦玄枵冷冷的一瞥。
优质牛马于是一边处理各处赤纹玄衣卫汇入京中的密函,一边统筹调度青纹护卫将无极殿封得严严实实。
此举一出,满朝文武任谁都懂了其中的含义。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瞬间扑满了整个殿中。
“陛下!”蔺栖元忍不住道,“请允许臣去将登闻鼓收起,五年了,那可是......”
“你也不准,”秦玄枵面无表情地打断他,重新坐回龙椅上,“一个都别想出去。”
殿前方,周太傅暗暗地向着秦玄枵的方向抛去一瞥,尔后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看来,皇帝下定了决心要让他们耗在这里,目前来看,他要隔绝一切的交流,让殿内的情况完全无法被传出去。
希望在宫外的人有聪明的,能看出异常。
藏在袖子中的手紧了紧。
除却朝中某些人心中暗流涌动,另一些朝臣则是被秦玄枵突然暴起杀人的动作震住。
他们有多久没看到血溅无极殿的场景了?
大概三年、四年?
自登基后的一阵子,秦玄枵似乎是倦怠了,连杀人都提不起兴致,谁惹了他,只是让玄衣卫拖出去砍了。
而如今,在这半月多的时间,他们似乎多次踩到了惹怒秦玄枵的那条线。
半个多月里,秦玄枵也不是没有让玄衣卫拖过人,只不过......全被秦铎也劝了下来。
这段时间安逸的日子过上后,朝臣们这才恍然惊觉,而没了那位的约束,眼前的帝王一身戾气,像个毫无顾忌的疯子,阴恻可怖。
他们忽然格外想念秦铎也。
——
两日后的傍晚,岐川郡地界。
伏于马背飞奔的秦铎也微微抬起头,遥远地望见城墙。
他大腿根部的皮肉早在第一天就被磨的血迹斑斑,骤然长时间骑马飞奔,身体几乎无法承受,但时间不等人,秦铎也就用布将大腿一圈一圈缠起来,这样在摩擦时便会减轻很多伤害。
岐川郡向来多雨,京城早就晴朗了,而这边却依旧阴云密布,黑云低沉,空气中坠着沉重的水汽,闷得人无法喘息,说不定什么时候,雨就又下起来了。
一路近乎日夜兼程,不停歇地赶路,他此刻已经风尘仆仆,秦铎也缓缓勒马,将速度降下来,在离郡城不远处的一处平原树下停歇。
此时急不得,需得仔细揣摩,一会进入郡城中,才是一场硬仗。
过了一刻钟后,青玄带着那一队的玄衣卫也策马跟了上来。
秦铎也让青玄从中挑出几个,快马加鞭去周围县城巡视情况。
几名玄衣卫分出去,立刻散入田野之中,身影隐没。
“其他人,原地休整片刻,”秦铎也将手按在腰侧的止戈剑上,感受掌中剑鞘上坚硬的纹路,说,“一会进城后,随时注意周围动向。”
秦铎也说完,去随行玄衣卫所带的行囊中,取了胡粉出来,拍在脸上,遮住眼下的乌青。
手臂一抬,肩膀向下的那一处就开始隐隐作痛。
是前几日秋狝,将周小五拉上马背时的拉伤,只针灸过两次,就遇到岐川水患的岔子,他当即离京,哪还顾得上这点拉伤。
但经过了三日纵马飞驰,肩膀和手臂的拉伤好像没有丝毫缓和,反而因为长时间的用力和紧绷,更严重了。
秦铎也缓缓活动臂膀,一边眺望远处的岐川郡城。
城墙在阴沉的天色中朦胧。
秦铎也略眯起眼,心中神思微动,大腿和肩膀都疼痛便因为思考而变得混沌了,秦铎也就直接将疼痛忽略。
前几日看见上奏的文书中,秋收前后如此倾盆之雨,各地竟然一切安好,秦铎也就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还真是应验了。
细细思量那几位敲响登闻鼓的平民言语,便可以发觉出很多不对的地方。
他们的口音确实是岐川那一带的,千里迢迢从岐川郡一路奔波赶来,走过长钉路敲响登闻鼓,只为面圣。
若只是为了构陷地方官员,则完全没有必要。
其一,十税五。
而大魏律法中如今的粮税为十税一。
谁人敢多收,多收的,又去了何处?
其二,粮仓被淹。
而粮仓为战略物资储备之地、后续还要上交至国库,粮仓年年都下了重金去检修,防雨防火防震。
就算淹了,为何不上报朝廷,而是要趁着无人发觉重新征粮?
其三,官官相护。
啧,罢了,这想都不用想,京城尚且如此,何况地方?
其四,封城与决堤。
为什么要将村子封起来不让人进出,而怎么就那么巧,封了村子后岐川大江就决堤了?
其五,追杀。
官兵扮成山贼,追杀这些人,不让他们将真相公之于众么?
若那六个人说的话为真,那秦铎也心中已经有了考量。
现在只差最后一重保险。
真话与否。
秦铎也翻身上马,面朝着岐川郡城的方向。
“走了,进城。”
——
郡守府,岐川郡守正惬意地窝在府邸中,躺在太师椅上,摇摇晃晃,一旁桌上摆着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
忽然城门值守来报:“郡守大人,城门口有京城来的巡吏,说要请见郡守您。”
太师椅上,黑胖的岐川郡守眉头一皱,从太师椅上坐起来,诧异道:“巡吏?今早不是刚摸进来一个吗?怎么又来一个?”
城门值守只是点头。
岐川郡守从盘子中撕了颗葡萄丢进嘴里,随意摆摆手,“不见,还是像早上那个一样,找个由头抓了,扔进牢里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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