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能叫人会心一笑的变化并不是坏事。
一点红教路小佳剑法,教路小佳出剑,见识路小佳的剑,路小佳学习一点红的招数,了解一点红的剑,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其深入的交流。他们两个人练得都是杀人的剑法,出剑必然见血,如果在寻常情况下,这样的两把剑要想见识彼此,就必然会有一个人死。
可是现在又不是寻常情况。
路小佳救了一点红的命,他是一点红的救命恩人。一点红从不欠人情,所以他不愿欠路小佳的。在发现路小佳对他的剑法有好奇之意后,便毫不犹豫地选择将自己的毕生所学教给路小佳。
他难道没有想过路小佳会转头对付他,用他所教授的剑法杀了他吗?他当然想过。路小佳这样的性格,这样的性情,他必然生长在一个很特别的地方,一个很特别的人身边。
路小佳无意隐瞒自己的事情,楚留香同路小佳闲聊的时候,一点红也有听。
不到十五岁的少年跟着他师父学剑,路小佳的师父水平很高,不然路小佳这般年纪不会有如此诡急迅猛的剑法,不会能用竹竿就杀掉前来追杀一点红的人。
一点红在江湖上声名狼藉,他是一个收钱杀人的杀手,有无数的仇家。这位路小佳的师父究竟是什么来历,会不会同一点红有仇,会不会叫他的弟子来杀他,一点红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做了的事便不会后悔。
而在教授路小佳的过程中,一点红看到了隐藏在这个少年冷漠外表下的快乐和柔软。
路小佳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人。他从不多想,有想要的他就会表现出来,就会说,就像他对一点红的剑法感兴趣,他在尝试改变发力点之后发现自己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便直接对一点红说他想学习一点红的剑法;有喜欢的他也会说,他不会隐藏自己的喜好,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就知道路小佳对花生的喜爱一样。
他对他人的情感也有反映,对一点红和楚留香的好意,他不会说像一只有应激反应的猫一样跳起来,变得僵硬,然后用冷言冷语来回击,事后却在心里暗暗后悔。
路小佳不是这样,他很自然地接受了。
他一定知道真正的好、真正的善意是什么样的,所以他一定不是第一次见到并且接受他人的好意。
路小佳身边一定有对他很好的人。
这个人可能是他的师父,也可能是他的家人……至于具体是谁,一点红并不是很在意。他知道这一点就够了——路小佳并不是没有人关心的孩子,他不是会被培养成杀手,然后余生只剩下杀人这一个选项的少年,他跟一点红不一样,他会有比一点红更光明的未来。
这很好。
“你还没有践行你的承诺,你自己说的,等事情结束了,带我去买花生,之前你又说要送我回金陵去。你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我也是,我路小佳绝不做贪生怕死、背弃朋友的事。”路小佳盯着一点红,一字一句地说道。
少年有双死灰色的眼睛,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神,寻常人被他看久了总会有不适的感觉——他的眼神还没有像他的师父荆无命那样妖异邪恶,路小佳的眼神就只是冷,他只有在刻意模仿的时候才会造成像荆无命看人时那样的效果、那种欲叫人呕吐窒息的感受。
而现在……现在他看着一点红,眼神并不冷,也没有其他感情,只是很认真地在看着这位被称为中原第一快剑的前杀手。
“就算你叫我走,我也不会走。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认不认我这个朋友,觉得我之后有没有帮到你的忙、能不能帮到你的忙,这都与你没有关系。”
路小佳把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一点红还能怎么办。
他本来就不是巧言令色之人,向来寡言少语,同门之间情谊淡薄,只谈公事,对雇主也是能少说话就少说话,了。说起来好笑,一点红同其说话最多的人还是楚留香,路小佳次之。
少年剑客说得又那么真诚,那么直白,还有一旁默许赞同他的话的楚留香在,一点红这时也说不出什么驱赶他们的话语。
他说不出把他人真心扔到地上践踏的话来,他也做不出这样的举动。
一点红拥有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太少了。在这之前,他有的只有自己这一身杀人的武艺和江湖上传闻“只要给够钱,父母亲朋也可杀”的凶名。
“这些死人是我的同门,是首领派他们来清理门户的。”
“我在跟楚兄你分开后不久,清掉最后一个委托后,就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杀人了。首领养大了我,又教授我武艺,我为他杀人数年,已经偿还了恩情,我不愿再继续做杀手了。”一点红平静地说。
“难怪我看你教小路的剑法比之前跟我比试的时候要平和沉稳很多,没有那么狠毒偏激。我当时还以为是因为小路的剑法就已经够拼命、够凶险的了,所以你才那般教他……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楚留香了然。
“你的师父想叫你死。”
“不错,组织不留叛徒。”
“他是谁?”
一点红摇头,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歉意,“他到底教授我武艺,我不愿说出他的情况。”
楚留香表示理解,但他同样表示希望一点红与他们同行,不要再不告而别了。
“这个自然。”一点红说。
路小佳听到一点红给出肯定的话语,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楚留香也笑,“天色不早了,我们找个地方歇息吧,明日继续往金陵走。”
他们赶路到最近的城镇,预备在客栈休整一晚。一点红身上还有伤,他便取了金创药自行包扎,楚留香已经回去休息了,但路小佳还没有,他还在一旁看着一点红包扎。
“怎么不回房间休息?”一点红问。
“你后背还有伤。”路小佳说。
一点红沉默了一下,他本以为是路小佳还有话要说,才一直等在这里。他想楚留香也应当是这样想的,所以楚留香才会刻意避开,只留下他们二人。他是再体贴不过的人了。
“我来吧,你够不到。”路小佳说。
“好。”
路小佳的动作又快又好,他上药和缠绷带的动作很熟练,也很自然,像是习惯了。
“我从前会帮我师父上药,他没了一只胳膊,做有些事情不太方便。我第一次上药的时候那可真是惨不忍睹,不是碰到伤口了,就是用烈酒消毒的时候倒多了。不过后来我就熟练了,你看现在,我都没碰到你的伤口,对不对?”
路小佳的声音又轻又快,让一点红产生了几分笑意,尽管他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对。”
后背是习武之人的要害,一般都不会暴露在人前。一点红连后背都被伤到了,足以证明这场同门之争有多激烈,他之前属于的杀手组织想要清除他的决心有多强烈。
就像现在也是,一点红背对着路小佳。这是一件叫他非常紧张的事情,他的肌肉不自然地绷紧了,这跟背后的人是谁无关,全然是剑客的身体自然反应,就算是楚留香也一样。
不过若是楚留香的话,一点红根本不会同意他帮忙上药。这同情谊深厚与否无关。
路小佳的年龄处在一个非常微妙的阶段,他还不到十五,如果说他是个孩子,又不像,他已经有些些许大人的影子,可若是说他已经是一个少年、一个青年、一个可以闯荡江湖的剑客,路小佳的年龄又有些小了。
即使是习武天才楚留香在这个年纪,也还没有出来闯荡江湖。
“接下来如果你们把我送到金陵之后,你们就会离开吗?”
“对。”
一点红的回答都很短促简洁,听上去似乎有点冷酷,但路小佳似乎并没有被影响到。
“我们路上可以慢点走,不管怎么说,要等你的伤好些才行。”
“不必在意我的情况,更严重的伤我都受过。”
“我要失约了。”一点红忽然说。
“什么?”路小佳皱眉。
“先前同你说的是事情结束后,我带你去买花生,但是事情很复杂,你不应该被牵扯进来,所以等到了金陵,我带你去买花生。但我还是欠你的,那些等日后再还。”
路小佳的声音过了一会之后才响起,“不是的,红兄,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并不全是这么想的。你教我你的剑法,这已经足够了。不必再说什么欠不欠的了。”
“不,这是两回事。”一点红坚持。
“好吧,那就听你的,日后我再来找你,你可切莫推却。”这声音听上去已经是带有一些笑意的了。
听到路小佳的回答,一点红哼了一声,并不再说话。
【作者有话说】
虽然看上去,小路有点荆无命二代,但其实他是再真诚善良不过的人,而且他跟傅红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傅红雪对他印象也不错,路小佳不屑于偷袭杀他,把藏在澡盆里要在路小佳和傅红雪交手时偷袭傅红雪的人杀了,所以小傅心里说是这个当街洗澡的人在这边城还算是个人。
他还捐钱给受灾的人(虽然不是他的钱)
……与其把丁家两个少爷当哥哥,不如来把一点红和楚留香当哥哥算了,香帅和红兄人比他们好多了!
(嘀嘀咕咕)
尤其是最后路小佳因为要说出他其实才是真正的丁家三少,被丁灵中捅了一刀之后生死未卜,丁大少对丁灵琳说你有这么个三哥,总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只有点点点可说)
……怎么,看不起我们小路啊,我们小路这么好!他对所有人一点都不恨!这么好的小路!
第6章 盗帅与一点红(六)
启程之前路小佳又买了一袋花生,咔哧咔哧地响,花生填得他的脸颊鼓鼓的,即使用轻功赶路,路小佳吃花生的时候也没有吸冷风把自己给呛到。
不过楚留香还是有点佩服路小佳吃花生的决心的,他已然知道了这少年对于花生的热爱。要知道,顶着冷风还要张嘴可不是那么好的感受。
一个少年,一个剑客,为什么会对花生这么执着?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便说要杀他或者要他杀人都可以,但是不许动他的花生。他把他的花生放在一个很高的位置,比他的生命、旁人的生命都要重要。
这或许是因为路小佳并不将性命看得很重——从他练的剑法里就能看出来,路小佳将自己的性命、旁人的性命看得太过轻了。他好像完全不把自己当一回事。
可是当楚留香深入与路小佳接触的时候,发现他其实很像一点红,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
楚留香不能要求路小佳改变自己的看法,但是他可以指点路小佳的轻功,叫路小佳想跑路的时候能够跑得快些。
所幸路小佳看上去也很喜欢轻功,学的时候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使用轻功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风刮在脸上、身上,比走路的时候的风要冷酷坚硬好几倍,在高空的时候没有踩在地上的实感,轻飘飘的。
如果拿剑来比较在地上走路和用轻功赶路的区别的话,就好像是道法太极中练的慢剑跟路小佳用的剑法的区别。
一个慢又缓,踏实绵长,一个快又急,迅猛诡谲。
路小佳不常用轻功赶路,因为荆无命习惯走路。
若非必要,荆无命不坐马车,不骑马,不用轻功,只走路。
他的这个习惯源自于上官金虹,上官金虹一向喜欢走路。他常说一个人生着两条腿,就是为了要走路。
路小佳不知道,他知道了可能也不太在乎。
他在跟楚留香学习精进轻功,他学得很快乐。
路小佳最近在一边赶路一边练习怎么样将花生抛到空中之后花生还能安安稳稳地进到他的嘴里。
“我的手很稳,我的嘴也很稳。”路小佳说。
“所以?”
“所以我觉得我可以在用轻功赶路的时候还能吃花生。”路小佳说,然后他顿了顿,补充道:“只要多加练习。”
路小佳这样的做法费时费力,而且也不一定能成功,就算成功了,又能怎样呢?即使他用轻功的时候还能边吃花生,这样也做不到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可是做不到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又怎样呢?路小佳喜欢,路小佳高兴,路小佳乐意。
楚留香和一点红对此什么也没说。楚留香只是在晚上他们休息的时候叫小二替路小佳多泡壶热茶,多烧点热水,路上吸那么多的冷气可别叫他身体不适了。
喝完热茶,天色欲黑,路小佳已经回房间休息去了,楚留香和一点红在喝酒,节奏并不快,不是一杯接着一杯连着喝,而是聊着聊着兴致来了便碰一杯。
“红兄日后打算如何?”
“没什么打算,没有这些追杀的话,我本来就要去关外,看看大漠风光,这中原待久了也没什么意思。”
“关外啊……”
“不错,我们送小路回去之后不正是要去关外吗,也算赶巧了。就算死在沙漠里,也不算一件憾事。”一点红笑了一下。
“可惜小路不喜欢喝,不然我们可以三个人一起。”
“喝酒什么时候都能喝,只看他自己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一点红说。
“红兄阔达,来。”楚留香举杯,微笑。
楼下的楚留香和一点红举杯畅谈,楼上的路小佳熄灯进入梦乡。
他睡觉的时候并不是很板正,不会像他师父一样,睡觉的时候如果不是胸膛微微起伏,有呼吸存在的话,闭着眼睛的荆无命看上去就像尸体,还是停尸房里面准备要入殓的那种。
路小佳喜欢侧身睡,靠着墙,但是又不喜欢墙角阴冷,便拿被子的一小半隔在自己跟墙中间。睡觉的时候他也不喜欢枕枕头,棉布的除外,方方正正的木头硬枕看着就觉得脖子疼,瓷枕那更是想都不要想。
路小佳跟着他师父行走江湖的时候,荆无命并不是一个习惯于享福的人,他只住最普通的客栈,最简单的房间,吃最简单的食物。但如果路小佳提了要求,说他冷,说想要一床软被子,或者想要吃些什么的时候,荆无命也会眼睛眨也不眨地就掏钱满足他。
所以有条件的话路小佳会向店家要三套被子,一套盖着,一套隔在墙和自己中间,还有一套叠成豆腐块然后枕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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