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无所谓道:“那就照你说得办吧,毕竟我对结缘毫无头绪。”
神代点头,他捧来一摞整理好的木牌:“这些是综合比较下好处理的部分事务,请您过目。”
“就算主人不在也要尽心尽力,神使也不容易啊。”中原中也用妖力托着那摞木牌站起身,路过跪坐着的神代时指尖掠过神代的发顶,想到过去追随者们也曾经在他面前垂首让他触碰,便很顺手地轻拂了一下,偏头笑了笑,“辛苦了,神代。”
直到他走到门口,才听到神代回答了一句什么。
听语气判断并不是什么值得留步的话,中原中也曳了下和服,毫不回头地走了出去。
*
织田作之助确定自己没办法脱离这个梦境、也有可能是幻境的地方,便既来之则安之,坐在桌前拿着笔发呆。
他的桌子上堆了好几本有关写作的书——织田作之助一向是灵感派,从来没有用过这些工具书,饶是天然如他,也不禁感觉到一阵头大。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
在梦中,他能把这个人的样貌看得很清楚,只是不知道醒来之后还能不能记住。
织田作之助打量着中原中也。
赭发青年坐在桌子对面,明显也在神游。
放下警惕之后,织田作之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的人长相多么不同寻常。
不仅仅是因为样貌精致,青年的身上因为一种难言的气质,像是整个人都仿佛打上一层暧昧的滤镜,让目光情不自禁被吸引过去。
见织田作之助盯着自己看,中原中也回过头,手臂摆动间和服袖子落了下去,露出白皙、隐约透露着漂亮线条的小臂,和服边缘已经快要散在织田作之助的脚边。
有一种……就算是付门票来观赏这副场景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感觉呢。
织田作之助的脑回路歪了一下,开始对盯着对方看感到过意不去,礼貌地避开了视线。
“我们曾经见过吗?”他难得主动开口道。
中原中也从发呆中回过神,蓝眼睛有些茫然地看过去,反问:“你认得我?”
“总感觉见过和您有些像的人,那个人也曾经是我写小说的契机。”织田作之助老实回答,“如果有机会,我很想当面感谢他。”
中原中也挑眉,他回忆着神明的自己曾经介绍过的横滨情况,确定没有这种存在,便抬手打了个哈欠,单手托着脸颊,随口否决:“大概是你记错了吧。”
手还没有放下来,织田作之助叫住了他,有些犹豫:“可以请您保持那个姿势吗?”
中原中也:“?”
“果然横滨是个厉害的地方。”织田作之助无意识地用笔尖点着纸张,发出了平淡的感慨,“看到您,好像忽然之间就知道应该写什么了。”
……
中原中也把织田作之助拉入梦境就是为了让对方寻找写文灵感,他也不是拘泥细节的人,听织田作之助这么说,便轻松地答应了。
然后……也非常轻松地很快睡着了。
当然,这并不能责怪中原中也。
他自恃是代理神明,已经努力克制自己闲不下来的性格摆着托腮的姿势。
但是织田作之助下笔的沙沙声磨着他的耳廓,本人也像是闷葫芦一样,完全不会说一两句讨巧的话,安静得毫无存在感,这对爱热闹又贪玩、整日被簇拥着出行的中原中也简直是顶级的催眠环境。
中原中也曾经有过很多追随者。
有一些是阴阳师,他们每天研究些符文,每天累死累活地寻找他,中原中也有时看他们可怜,便挥开障眼法现身,但这些人着实无趣,黏在他身边甩也甩不掉,口中还天花乱坠讲些麻烦的规则,最后全部归于一句话:“只有重回人间道,随我一起除妖伏魔,才有机会洗除妖气,重新成为受人供奉的神灵。”
中原中也坐在树上,钴蓝色的眸子显得百无聊赖,虽说对神有些好奇,但他对变成神灵却没兴趣,更不想被供奉在某处无法脱身。
在那些人想要抓住他的衣袖以前,中原中也冷淡地用暗红色妖力拍开他们的说,抱怨了句“无趣”,就把他们隔在身后,远远离开。
他们在身后叫他:“中原中也!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有人说:“妖物,你已经诱惑我跋山涉水至此,还想要如何?!”
还有人拿出弓箭:“中也——我是来救你的!我乃阴阳师宗族嫡子,愿意亲自置办宅邸与世间珍宝来供养如你一样奢侈的妖怪,为此甚至放弃了与其他血统纯正的式神,你不要不识好歹!”
中原中也头也不回,纤细的手腕轻轻抖了抖,烟雾弥漫,化为浮世绘一般的暗红色云朵在他周身萦绕,妖异而诡谲,环绕着他的身体,眨眼间就消失在空气中。
射来的箭全部都落在地上。
阴阳师们的作风大差不差,后来中原中也干脆连面也不见,相比之下,倒是妖怪们更有意思。
那时他的喜好似乎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小妖怪们会恭恭敬敬地打听他的名号,在他可能出现的地方蹲守他,他刚一落地,便重重鞠躬高举起宝物,求他连自己带宝物一起收下。
中原中也后来才知道,他们中很多妖是因为知道他向来独行不参与百鬼夜行、特意来寻求庇护,但不管目的如何,中原中也并没有所谓,仆从增加,只会让他出行变得更加愉快。
他只要坐下,便有妖精为他斟酒,端来果盘,他抬起烟杆,好几只妖怪便会凑近,直着身子跪在他腿边,恭敬地用妖火为他点燃,他们会殷勤地捻起他的衣角,在身后为他摇扇,在他于山间缓步时,叽叽喳喳地飞在他身边,抓来山里栖息的妖怪做他的引路人。
他们会给中原中也讲很多有趣的事,保证场面随时随地都活跃非凡,中原中也不用费心去想什么,手指之处,这些妖怪就会争先恐后地为他带来他想要的东西。
小妖怪数量最多的时候,他曾被误认成新的百鬼夜行首领。
于是又有另一拨妖怪找到他。
这些妖怪的妖力远高于服侍他的那些稚嫩的小妖,设了陷阱甚至拉了阴阳师入局,想要杀了他。
饶是中原中也也有些招架不住这可怕的数量和变幻莫测的术,他甚至不得不逐走小妖怪们,只身离开呆了很久的城市。
他逃离了数里,还是不慎陷入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中。藤蔓顺着他的身体延伸,冰凉而滑腻地缠上他的手腕脚腕,荆棘般的刺勾破他的衣服,被扯开的和服之下,身体与脸颊都在流血,连嘴里也尝到了血味,倒刺上注入了针对妖怪的毒素,被迫分开的四肢麻木得仿佛即将被那张网吞噬。
月夜之下,模糊的视线中有几只大妖怪停了下来,大抵也是这一切的策划者。
赭色长发染上鲜红的血,像是花纹一般顺着他的脸庞向下,中原中也有些艰难地眯着蓝眸,他想,现在还有一个方法,要同归于尽杀了他们吗?
但中原中也运气很好。
中原中也向下看时,那些大妖怪也缓缓停下脚步,抬头出神地看着中原中也。
看中原中也像是受刑者一样,展开的双臂被藤蔓悬在空中,凌乱的赭发与血交织,衣帛裂出口子,他垂着头,露出白而脆弱的脖颈、没入腿下的隐约灵力暗纹,被划出伤痕的皮肤被银色月光一沾,如同即将破碎的人偶,连每一道伤痕都像是精心绘制的画一样。
他们欣赏着这副场景,几个对视之间,笑得像蛇一样贪婪,眨眼间就手刃了方才还是同伴的阴阳师和实力不济的其他妖怪。
他们收回了藤蔓,只留下几根捆住他的双手,途中还故意又让刺多划了几道口子。他们把中原中也紧紧围住,从四周伸手抓着他的手臂、肩膀甚至是腰侧的和服。
妖怪冰凉的指尖传导来的妖力很是放肆地在他皮肤上攀爬,遇到彼此,便宛如争夺地盘一样战斗起来,有一张脸甚至已经快埋到他的后颈,那是个连人形都不完整的东西,呼到皮肤上的气阴冷得让人想瑟缩。
中原中也暗自消化着毒素,被身上几股妖力弄得很是不耐烦。
不过也多亏这些妖力,他分辨清楚来者的身份。
他想这些妖真是不识好歹,如果不是中毒,他根本不可能被这种东西困住,单打独斗之下他们无人是他敌手,而他中原中也向来有仇立刻报。
那几只妖怪恐怕以为他已经被毒素侵蚀没有还手之力,轻敌过头,竟然敢扯开那个麻烦的藤蔓,还敢毫无防备凑得那么近,难不成又是一些以剥活人皮为乐的恶心种族?
想到这里,中原中也厌恶地皱眉,在几只妖怪破绽大开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催动剩余的所有灵力,把几只妖怪全部按趴在地上,扯过来那张网粗鲁地把他们塞进去,缠成一团挂在空中,送所有妖安息之后,自己则扶着树,捂着伤口处,喘..息着滑落。
中原中也仰起头。
精神一旦松懈下来,身体就很快变得无力,失神的蓝眸望着今晚大过头的圆月,又微微睁大。
最后的视线中,是他忠诚的小妖怪们托起他的身体,把他送到山谷中养伤的温泉,他听到他们心疼地轻语,把药草的叶片放在他的伤口上,托着毛巾把落入水中的赭色长发发尾拖起来擦拭。
中原中也脑袋上搭着一条毛巾,懒懒地趴在温泉中温润的石块边,舒展着脊背,发出舒服的喟叹,没有再驱赶他们离开。
正是从这个节点开始,也不知道那场围剿中幸存的妖宣传了什么,有一些更厉害的大妖找上门来。
其中正常一点的,只是邀请他喝酒,带他游山玩水,更亲近的,主动请求为他按摩或者变出原型让他窝在里面睡觉,中原中也也从不拒绝,毕竟把全身埋进巨型猫咪、也有可能是老虎的软绵长毛里,他的睡眠质量会直线提升,直接睡一个月也不成问题。
还有更自来熟一点的,连热得要命的夏天都喜欢黏在他身边。
中原中也一到夏日就贪凉,把临时的家搬到瀑布下或者山崖间,和服领口大敞着,半眯着眼睛,伏在冰凉水汽旁边的巨大叶片上,享受得直打哈欠,白皙的皮肤都舒服得细细地颤,但有不长眼的妖怪总爱冷不丁就凑到他背上,用藕断丝连般甜腻过头的调子叫他的名字,搭配着夏日的高温,像是一口吞了化掉的巧克力,中原中也听得牙疼,挥手掀起风把他们吹远。
但……不得不说,这些大妖虽然奇怪得各有千秋,在没耐心且不爱扎堆这一点却惊人一致。
中原中也时常接到他们的邀约,有时邀约撞在同一天,他干脆把几只妖怪一起叫来,然而这些妖怪并没有交新朋友或者妖多热闹的打算,反而为了争夺他接下来的单人时间,必定要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中原中也在旁边等,等得无聊便去睡觉,一觉醒来,这些人要不打了平手,和好如初,绝口不提邀请的事,要不就再也没有出现。
情况总是如此,中原中也完全弄不懂他们的想法,听说还有别的妖会与他同行,干脆在他身边蹲守,宁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谁也别想出去,也要阻拦中原中也期待已久的出行。
所以每次他们以献宝为交换——譬如带他去见难得一见的奇境,能烹饪出最美味食材的厨具等等——请求他允诺的事也没有任何下文。
看他们那副火气旺盛的样子,中原中也想,大概他们想让他承诺的所谓“快乐的事”也没有多值得期待,下次再见到他们争吵,就更兴致缺缺,被败了兴致就干脆断绝联系,换一处找别人玩——过一段时间继续无奈地发现妖怪们再次无限循环起这个流程。
妖怪们整日闲散度日,乐此不疲地涌到他的住所,烦不胜烦的中原中也最终寻到阴阳师最兴盛的平安京落了新家——或者说远离这群妖怪躲个清静。
但是即便如此,他每每出行,也从不乏主动凑过来要帮他做事为他逗乐的妖怪,绝对不会让他感到无聊。
……
中原中也托着脸颊,织田作之助不搭话,他很快就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脑袋微微向下点一下、又点一下。
他梦到了很多许久不见的小妖,这些妖怪妖力浅薄,寿命也不算长,在他醉了这么长的时间中早就消散。在醉梦之间,他隐约感觉有小妖寻到他身边,细细的声音唤他:“中也大人,您在这里睡觉吗?”
他在神树枝叶中翻了身,用衣袖遮住眼睛,迷迷糊糊地说:“再等我一会。”
小妖们惊喜地呼朋引伴:“中也大人在这里。”
他们飞到他的身边,把七彩的灵力洒在神树的根上,亲吻他越来越长、与树木的根系缠绕起来的赭发发梢,给他唱远方的歌,即使睡梦之中也不会感到寂静。
他们断断续续地走,又断断续续地带着新的小妖怪来,对新人发号施令:“这是这个区域最厉害的大妖中原中也,你们要尊敬他,要每天为他唱歌,为他把灰尘清理干净。”
“可他为什么躺在这里啊?”
他可爱的小妖怪们开玩笑:“因为中也大人感到孤单了。孤单的时候,他就会去睡觉。”
“他为什么会感到孤单呢?”
小妖怪们交头接耳:“因为人类诱惑了中也大人,让中也大人喝了名为悲伤的酒,中也大人不胜酒力,醉意消散时,他就会恢复如常。你们要记住,不准让心坏的人类靠近中也大人的寝屋。”
“我们不能叫醒他吗?”
小妖怪们安静了片刻,纷纷将手心、将脸颊贴住树根:“情感是人类的法术,我们妖力浅薄,无法找到解酒的方法。所以你们要替我们留下来,如果有一日中也大人醒了,要叫他有住的地方,还有人为他服侍。”
周围的妖力一直在浮动着,时不时有人来同他道别,中原中也在梦中感受到他们在亲吻他的手背,向以往一样把脑袋探到他的手旁,让他摸一摸头。
他于是摸了摸他们的发顶,顺着摸到脖子处,捏一捏,那些妖怪们便甜滋滋地笑起来。
守望着中原中也就是他们的愿望。愿望已了,他们成佛去了。
在最古老的神树中沉睡的妖怪变成了传说中的妖怪,后来变成了无人问津的故事。妖怪们无法破开他设下的限制,越来越少的妖怪留在这里坚持着口口相传的使命,直到全部迁移到别处,人类把道路铺在他与树的身边。
中原中也睁开了眼睛。
织田作之助仍然低着头,笔下写着一条长长的纲,中原中也按着桌板凑过去,瞥见了有关“妖怪”的词汇,骨节分明的手指点过去:“为什么是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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