唠叨了片刻,夫妇二人送走两个儿子,转头看向诸非相。
分别多年,江枫再见到曾经的恩人,心情激荡在所难免,但与此同时又惊觉与十四年前相比,诸非相容貌依然,风采依旧。
诸非相同江枫和花月奴聊了这些年的事情,十年前邀月再次欲找他们麻烦,被燕南天打成重伤,从那以后便未曾现身于他们面前。
江枫道:“如今移花宫的主事人是怜星宫主,她……行事风格与邀月宫主大为不同,七年前开始往我们家送礼。”
礼尚往来,他们便也礼节性地回礼,倒也算相安无事。
花月奴在一旁补充,告诉诸非相这些年他不在时发生的事,恶人谷的恶人们在诸非相销声匿迹之初还怂得不行,过了三年,诸非相迟迟不现身,他们便又张狂起来。
“十大恶人依旧是恶人谷里最恶的人,没有人敢惹他们,魏十一被他们赶出恶人谷,万大夫陪他一起离开了。”
“魏十七在江湖上建了个镖局,名叫合盛镖局,魏十一带着万大夫去他镖局上做了镖师们的大夫。”
“诸大师……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面对他们最后的疑问,诸非相笑着道:“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诸非相在江家待了七天,这七天和江枫花月奴叙旧,陪江晚江叶在城中闲逛,并教训总是想戏弄他的江叶。
江叶忿忿不平:“你都没有被我骗过去一次!”
诸非相莞尔:“你为何不说是你技不如人?”
江叶“哼”了一声,道:“是你太厉害了。”
江晚老成地叹气,向诸非相露出充满歉意的眼神。
诸非相忍不住微笑,揉了揉两个小孩的头,推着两人向前走去。
“今天我请吃饭。”
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已经能够平和地处理这些能让他感到温暖的事情。
*
魏十七比十四年前分别时糙了很多,脸颊处有一道骇人的疤痕,从眼角延伸至下颌。他一心想做出一番事业,为了证明自己从一个镖师做起,又建立了他自己的镖局,与江枫打的交道不少,他受到诸非相再次现身的消息之后过了五天,诸非相登门拜访。
与江枫乍见诸非相时的看法相同,魏十七为诸非相容颜丝毫未改感到十分惊讶,但更多的是高兴。
“诸大师——”魏十七说,“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出现了呢。”
诸非相瞥他一眼:“你若是不想见我,那我这便离开。”
魏十七“哎”了一声:“大师别走!我说的是玩笑话!谁让大师你一走就走了十几年呢?大师把我这个仆人忘得彻彻底底,仆人也会有怨言的嘛!”
诸非相“哦”了一声:“另一个仆人也像你一样吗?”
魏十七毫不犹豫地说瞎话:“才不是,另一个仆人盼不得大师永远别回来奴役他,知道你要回来之后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为病人看病呢。”
诸非相似笑非笑,而魏十七毫无所觉,仍自顾自地往下说。
“——魏十七!”
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怒喝,魏十七浑身一抖,说不下去了。
远处魏十一冷着脸走来,瞪他一眼,对诸非相道:“好久不见,诸大师。”
这是诸非相回到这个世界以来听到的最正常的问候。
他微笑起来:“好久不见,魏十一。”
诸非相不是话多的人,魏十一也不是,但魏十七是,因此三人对坐时大部分时间是在听魏十七絮絮叨叨地说往事。
从江枫那里听过一次的事情,又从魏十七口中再听一次,诸非相并未觉得厌烦,嘴角微翘,让不经意间瞥见那丝笑意的魏十七得寸进尺,说得更多了。
魏十一喝着茶,隔着升腾的热气打量桌畔的年轻人,有些恍惚。
原因无他,诸非相确确实实,和十四年前一模一样。魏十一正当壮年,记忆力并未退化,更遑论诸非相本就有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
……难不成,诸非相真是仙人?
这念头方从魏十一脑海里冒泡,他便看见那人瞥了他一眼,眸中是同过去一般如出一辙的飘渺笑意。
魏十一摒弃杂念,什么也不想了。
诸非相见过故人,又去了一趟昆仑恶人谷,重新走马上任,好好教训了不长记性的人们一顿,语重心长地在大会上教导他们。
恶人们挂在树上迎风飘荡,杜杀缠着他过招,下场和十四年前最后一次交手一模一样,趴在地上昏了大半天。
诸非相在恶人谷待了十天不到,燕南天战意汹涌地找上门来,交手之后躺在地上望天。
“一别经年,大师依旧武功高强。”燕南天十分诚恳地夸赞他,“你这些年去了何处?”
“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诸非相站在他身边垂首俯视着他,毫不留情地道,“你还要躺到什么时候?给我起来。”
燕南天从地上爬起,拍拍身上灰尘,望见树梢挂着的恶人们,道:“竟然只有五个人?我记得大师那时候能挂十个人。”
诸非相道:“轮着来,不能让树太累。”
燕南天以为自己说的话够不讲道理了,但没有想到诸非相说的话还能更不讲道理。
这倒是和十四年前一模一样。
燕南天已察觉到诸非相比起当年更加平和,也更容易亲近,也许这十四年间发生了足以改变诸非相观念的事情。
作为故交,燕南天很高兴看到诸非相这副模样。
燕南天问道:“大师以后还会走么?”
诸非相道:“会走。”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但不会急着走。”
燕南天爽朗地大笑起来,而一旁树梢上的恶人们则苦着脸,只觉得前路昏暗无光。
第66章 番外:重逢
◎第二个世界。◎
又是一年春。
春雨绵绵,清风拂过旧庭院,顾惜朝驻足于院门外,视线一点点地从他所熟悉的事物上扫过。
斗转星移,昔年恢宏的宅院染上岁月的沉寂,只有庭院中蓬勃生长丛枝、红墙上的墨迹昭示着此处曾有一位恣意妄为、不按常理出牌的主人居住。
顾惜朝十岁与诸非相相遇,至今已有十六年,十六年眨眼而过,过往云烟在空旷的庭院中于顾惜朝眼前浮现。
十六年能改变什么?
十六年间,顾惜朝高中探花,得当今天子青睐,风头无两,仕途正盛,人人都知他与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是旧识,乃少年英才,出类拔萃,却无人知晓他曾于凄风苦雨中孤注一掷,将要为恶之际,有人伸手阻拦。
若没有当年从天而降的诸非相,便没有如今的顾探花。
顾惜朝对诸非相有一腔感谢之情,无以言表,少年时期他只想着待还清诸非相的债务,再回报诸非相的恩情。
然而诸非相消失已有八年之久,久到汴京风起云涌,纷乱不休,久到边境战事消消起起,久到顾惜朝已不再长高,久到张厚心眉间周围更深,久到红袖念着不知去往何处的诸非相,时不时地担心他是否遇见了什么难事。
顾惜朝偶尔路过杭州,前来探望母亲和师父,必定会来此处看上一看。
他怀抱着隐晦的期望,期望诸非相能像旧时那般坐在廊下,赤衣似火,也许是在看游记,也许是倚着圆柱闭目养神。
诸非相会在察觉到他的到来之后,向他望来,眼里会有晨雾一般的笑意。
但顾惜朝次次失望而归,
此刻他也同样感受到了熟悉的失望。
顾惜朝摸了摸腰间的玉佩——他之所以会如此记挂诸非相还有另一个原因,诸非相消失之前并没有带走顾惜朝十五岁那年送给诸非相的的玉佩。
那时顾惜朝殿试后被点为探花,忙碌不已,打马过街,仰头望向天边,天边红日似火,似乎意味着他的未来光明坦荡。酒楼栏杆处,红袖和张厚心向他招手,面上的笑容欢喜热烈,像沸腾的热水,红袖眼中含泪,是喜悦的眼泪。
而那时,诸非相趴在栏杆处懒洋洋地垂眸看顾惜朝,笑容虽淡,眼中的笑意却如此清晰。
高中探花之后的生活忙碌繁杂,应酬交际少不了,顾惜朝匆匆忙忙回家离家,与母亲和师父都见不了几面,更别提整日找不着人影的诸非相。
尘埃落定之后,他们才恍然惊觉已数日未见诸非相现身。
顾惜朝送给诸非相的那枚玉佩装在匣中,安静地摆放在桌上。
诸非相不告而别。
顾惜朝问遍京中所有与诸非相打过交道的人,神侯府,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无人知晓诸非相究竟去了何处,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离开的。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毫无征兆,诸非相似乎一直是这样的人。
顾惜朝不生气诸非相不告而别,他只觉得万分惆怅,诸非相离开得这么突然,莫非是从来没有把他们当作家人么?
但诸非相不在此处,他得不到疑问的答案。
春雨滴落在鼻间,顾惜朝从思绪中抽离,叹了口气,从庭院中退去。
院落重重,张厚心上了年纪后也像诸非相当年一般搬了躺椅,躺在檐下看风景,此刻闭着眼,呼吸平稳。
顾惜朝从屋里抱了薄被,替张厚心盖上,转身又去找他母亲。
母子二人在后厨念叨往事,红袖怀念地微笑,比着灶台,道:“那时你才这么大一点儿,非要炒菜,还得踩着凳子,若非诸大师来得及是,你怕是要一头栽进锅里……”
话音渐弱,红袖轻轻一叹:“诸大师怎么就这么离开了呢……”
顾惜朝也想知道。
即便不能当面说,留一句话也行。
三人吃过午饭,顾惜朝表示想一个人去外面逛逛,挥别师父和母亲,踩着地面的浅浅水泊向街道外走去。
大约走了两刻钟,顾惜朝余光瞥见一道赤色的身影,他脚步顿了顿,即使明知那不可能是诸非相,但仍自暴自弃地停下脚步,朝那道身影望去。
赤衣人的面容在顾惜朝眼前显露,年轻人的容颜一如当年,眸中含笑,在街道对面注视着他。
顾惜朝惊愕地瞪圆眼睛,十八岁之后一直保持的冷静在此刻瓦解,隐隐露出年少时的影子。
诸非相对他招手:“好久不见。”
*
诸非相做过不少不告而别的事情,他曾走过的许多世界,在那些世界中并没有与他交情深厚的人,或许是有的,但那时的他只希望自己能孑然一身轻。
在和顾惜朝等人相遇的这个世界,诸非相豁然开朗,看法有所转变,然而他终究不能与他们一直在一起。
他看着顾惜朝从瘦弱的孩童长至英姿焕发的少年,岁月在红袖和张厚心的面容上刻下痕迹,初遇时病弱的苏梦枕也变得更为深沉,唯独诸非相一个人面容丝毫未曾发生改变,八年时光转眼而过,只有他身上的时间凝滞,在奔腾不息的岁月河流中突兀不已。
此间世界,人生百岁,生命漫长无止境的诸非相是妖怪,是怪物。
曾经也有人这样称呼过他。
时来年重入此间,诸非相望着对面遥遥投来目光、神色惊愕的青年人,微微扬起唇角。
分别之时顾惜朝年轻气盛,眉眼间满是少年意气,多年分别,时光已将昔日的少年打磨成内敛深沉的成熟大人。
但此刻目光惊愕地瞪着诸非相的青年,分明与多年前的少年毫无分别。
诸非相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而顾惜朝犹疑片刻,迈步上前,仔仔细细打量一番面前的赤衣年轻人,心中恍惚不已——与分别之时相比,诸非相容颜未改,连微笑时嘴角扬起的弧度似乎也与过去别无二致。
“……诸大师?”
诸非相眨眨眼,轻快地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顾惜朝双目圆睁,张了张口,又闭上,看起来很呆。他只是出来散步,而猝不及防地遇见当年不告而别的恩人并不再他的考虑之中。
他甚至还想去两人初见的地方看看,回忆往事,孰料没等走到那小巷,反倒先遇见了回忆里的主人公之一。
……诸大师这突然蹦出来的行事风格竟然也毫无改变。
顾惜朝心情复杂,惊讶过后,心中升起重逢的喜悦。
他道:“诸大师,你这次回来莫非是找我要债的么?”
诸非相点点头,严肃道:“正是。”
顾惜朝掰着手指,煞有介事道:“当初大师说十年为期,但你十年之期未满便不告而别,显然是你不打算要这笔钱了。恕我直言,诸大师你怕是要不到这笔债了。”
两人对着看了一会儿,诸非相率先笑着拍了拍顾惜朝的肩——如今顾惜朝已经是大人,他自然不好再揉人家头,顾惜朝放下手背在身后,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
时间没有冲散他们之间的感情,诸非相和过去一模一样的举动让顾惜朝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情绪。
诸非相对顾惜朝来说是恩人,亦师亦友,顾惜朝敬他爱他,就像尊敬红袖和张厚心一般,但作为第一个向顾惜朝表露善意伸以援手的人,诸非相对顾惜朝还有别的特殊意义。
诸非相是带顾惜朝见识世间诸多光景的人。
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师。
*
两人一同回到杭州东边的宅院,今日天气正好,顾惜朝走后不久,红袖和张厚心悠悠闲闲地准备晒太阳,孰料还没躺下,才离开不久的顾惜朝又回来了。
还带回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诸非相从门后走出时,那副与多年前别无二致的模样几乎让两人以为是幻觉。
直到诸非相开口。
“好久不见,红袖,张厚心——”
诸大师向来喜欢直呼其名,喊名字时的语调有一种特殊的韵味。
张厚心立刻确认了:“诸大师!”
两人围着诸非相看来看去,红袖双目微红,张厚心沉默地盯着他,眼一眨也不眨,随后转头向屋里走去。
几人疑惑地跟进屋,屋中的桌上摆满了过去诸非相喜欢的糕点,张厚心神情平静,语气平淡,但眼里满是热情:“诸大师,欢迎回来!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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