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也只是与之前相比较而言罢了,原随云端架子端习惯了,实际上上依旧矜持孤傲。
原随云比之前做戏时还要诚恳的态度让诸非相感到很有意思,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原随云,问道:“看来有了花满楼的例子后你更信任我了?不怕我为你治眼时下黑手么?”
“……”原随云不接茬,淡淡道,“大师的意思是愿意为我治眼睛吗?”
诸非相轻笑一声:“我可没这么说。”
原随云道:“这一年来我已顺着大师的意思做了许多好事,大师应当看到了我的诚意。”
诸非相道:“我没看到。”
原随云握拳,咬牙道:“我如今这种情况,不管做什么都有人说我是伪君子,你怎会看不到?”
诸非相把这问题当屁话,这人竟然还觉得不甘心吗?
他笑了起来。
原随云困惑不已,心中还有几分愤怒。
“你认为你做的是我所期望的么?”诸非相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这世上千千万人,你做再多事情也弥补不了被你伤害的人。”
原随云蹙眉,冷冷道:“你也知道你什么也没有说过?”
诸非相冷笑:“你问过我么?”
原随云默然,他那时对诸非相厌恶至极,即使有求于人却依旧拉不下脸。
“那我现在问,大师愿意告诉我么?”
“不愿意。”诸非相微笑,“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原随云:“……”
他咬牙,神色复杂难言,又有几分疲惫:“既然如此,还请大师莫要再戏弄我。”
诸非相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莞尔道:“你觉得我在戏弄你?”
原随云:“不是么?”
“那确实是。”
诸非相承认了。
原随云:“…………”
诸非相看了原随云这一次,下回再找上门来时又是半年之后。
这半年间,原随云摸不透诸非相想看见什么,但凭借诸非相表露的态度,向行善事的方向直奔不回头。
诸非相孤身一人,再次登门拜访。王怜花知道他要去无争山庄时非要和他一起,但诸非相拒绝了,因为那是他和原随云之间的事。
若是让王怜花去了,以这家伙的讽刺实力估计能把原随云激得当场动手。
在知道诸非相的念头后,王怜花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盯着诸非相,心道嘴最毒的人不是你么?
原随云比上次相见时神色淡然许多,头顶的数字微微有所上涨,诸非相盯着他看了好长一会儿,垂眼端起茶盏饮了口茶。
“大师满意了么?”原随云轻轻询问,他半年间将原先蝙蝠公子的人手用于铲除那些与“蝙蝠岛”相似的势力,在他看来这是诸非相想见到的事情。
“不,还没有。”诸非相淡淡道,“但我不会骗你。”
原随云猛的握紧拳头,又徒然松开。
除了诸非相……没有人能治好他的眼睛。
诸非相道:“你只是眼睛瞎了,心未瞎,为何不多看看身边的其他事?”
原随云敏锐地察觉到诸非相的语气算得上温和,他沉默片刻,冷冷道:“大师你又知道什么呢?”
什么都不知道,拥有光明绚烂的人生,却要说这些即可笑又冠冕堂皇的话。
诸非相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又为何认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呢?莫非你未曾想过我曾经也是个瞎子?”
他说这话是语气中甚至还带点笑意,原随云下意识地便认为他在说胡话,心中生出一丝恼怒,但他停了停,因为诸非相又继续开口。
“你只是自私罢了。”诸非相淡淡道,“这世上哪来得这么多完美之事?你不知道比并不代表没有,不要以为就你自己可怜又可悲。”
这句话刺中了原随云的心。
他当然知道这世上多的是可悲之事,可那些都与他无关。
诸非相起身离开,不想多说,原随云没有出言制止,安静地听着对方脚步声远去,独坐在桌畔,几乎要与周围的黑暗融于一体。
走出院子,诸非相望见路边等候的原东园,比起最初见面时的模样,对方消瘦不已,竟显得瘦骨嶙峋。
“诸大师。”
原东园欲言又止,略有些踌躇,他知道他儿子做了许多坏事,江湖上人人喊打,其中也有诸非相的推动。
但他谁也不能怪。要怪只能怪自己。
“……随云做得还不够么?”原东园问着,面上露出几分窘迫。
诸非相直言道:“还不够。”
原东园迟疑片刻,低声道:“大师,你会为他治眼的,对么?”
诸非相点了点头。
原东园沉默半晌,轻轻道了声“多谢。”
诸非相没有多说,朝他微微颔首,径直离去。
他第三次来无争山庄是一年之后,整整一年,期间诸非相在江湖上又做出种种壮举,原随云却只能听着他的消息,即便去找寻诸非相的踪影,也无法见到他。
原东园身子差到极点,咳嗽着去见诸非相。看到他时神色难掩恍然,物非人非,只有诸非相好像从未变过。
诸非相平静地向他打了声招呼,前去见原随云。
原随云也成长许多,更加内敛,见了诸非相便道:“我还以为你食言了。”
诸非相没有说话,他盯着原随云头顶的数字看了许久,又看向原随云的眼睛,道:“如你所愿,我是来为你治眼睛的。”
原随云半信半疑:“当真?”
诸非相:“你若是认为是假的,我这就走。”
原随云:“我认为是真的。”
诸非相便开始为他治眼睛。
为原随云治眼睛的时间长短比花满楼短上一些,只花了八个月,那天太原下起了雪,原随云被诸非相按在屋内适应光线,忐忑不安地适应了一个半时辰,时间一到,站起身,疾步向外走去。
银装素裹,冰凉的雪花从眼前飘过,落在手心,转瞬间化为一滩水滴。
庄园内只有他父亲的身影,偌大的庄园空旷孤寂,十分凄凉。
原随云的背影都显露出肉眼可见的欢喜之意,原东园走到他眼前,原随云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父亲身形已有些佝偻。
“……父亲。”原随云喃喃了一句,却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原东园同样高兴,万千情绪化作一个动作,他轻轻地拍了拍原随云的肩膀,道:“能看见了就好。”
仅仅是这一个动作,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原随云扶住他,双手微颤。
诸非相在檐下靠着柱子,双臂环胸,原随云回头时便看见他一副懒洋洋的困倦模样。
在昏暗的屋中不显,屋外光线充足,四周明亮,诸非相一身赤衣分外夺目,眉间的一点朱砂像血一般鲜红。
他看起来甚至比原随云还小,在这一点上让原随云感到惊讶。
原随云上前道谢:“多谢诸大师。”
诸非相打了个哈欠:“不客气。”
这几年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诸非相的生活很是热闹,但随着王怜花身量拔高,面部线条更为硬朗,他意识到他的毫无变化略有些突兀。
也许目前还能随口说瞎话糊弄过去,但再过几年,依旧会如上个世界一般,不得不离开。
诸非相便打算趁早做些事情。
让原随云重见光明是诸非相很久以前便决定的事情。
原东园非常感谢诸非相,备了礼物给他。
诸非相来时一人一马,去时背了不少好东西,诸非相笑盈盈地对他们微笑,目光在原随云身上停留片刻,轻飘飘地挪开了。
原随云沉浸在欢喜中,没有注意到这轻飘飘的一瞥。
重见光明的第一个月,他看到了更多事情,憎恶嫌弃挑剔的目光,外出时的评判,以及咳血的父亲。
有得必有失。原随云早对此有了准备,毫不动摇。
能够看见是他平生夙愿,愿望得以实现,原随云比谁都高兴。
只可惜无争山庄三百年底蕴,因他而染上污迹。
但这不要紧,原随云对自己很有自信,尚且是个瞎子时他便能够成功,论眼界论手段天下无人能与他相比。
重见光明的他当然只会更厉害。
背负骂名是诸非相让他付出的代价,但原随云自己不以为意。
这样的代价怎么能算代价呢?
原随云在心中嘲笑诸非相。
重见光明的第二个月,冬日寒冷又凄凉,原随云看过了冬日的死寂与苍白,想见识一番古今之人交口称赞的春日,满心期待。
春日不来,寒风呼啸。
某个深夜。
诸非相推开房门,原随云惊醒,看向黑暗之中。
一袭赤衣的诸非相显露在朦胧的光线下,手中锋利的匕首在指间转来转去,比冬日的冷风还要寒冷。
原随云翻身下床,诸非相先一步摁住他,一刀捅进他的心脏。
“……为什么?”
原随云攥着他的手,不可置信地发问。
诸非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头望向透着白光的窗子。
“春天快来了。”
原随云眼前一阵发晕。
“治好她们的眼睛以现有的条件很难,但我很努力了。她们会看到春天,而你,看不到了。”
她们……是那些女子?
原随云手上力道渐松,死死地瞪着上方模糊的面容。
诸非相收回望着窗子的视线,垂眸看他,微微一笑。
原随云的手落下。
他在寒冬死去。
第65章 番外:故交
◎第一个世界。◎
江叶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气见到那个人的。
那人身着赤衣,手中持伞,缓步而行,从江叶身旁路过,江叶头顶覆上一层阴影,他抬头,看见面前的年轻人对他微笑。
年轻人比他大上一些,眼睛明亮,微笑时像隔着雾望一片海,而这样的人对他亲切地开口问道:
“你怎么一个人淋雨?”
江叶眨了眨眼,道:“我迷路了。”
年轻人道:“那你可知道自己住在哪里?”
江叶摇摇头:“我不记得那里是什么地方。”
年轻人歪歪头,道:“既然如此,那你便继续待着吧。”
江叶本以为他那句“既然如此”之后接的会是一句“我陪你”或是“先跟我走”。但对方猝不及防地来了一句堪称无情的话语,让江叶很是震惊。
而那年轻人在他震惊时已转身向前走去,似乎当真打算将他留在原地。
江叶忍不住“喂”了一声,年轻人悠闲回首,眸中含笑,他恍然大悟:“你耍我!”
年轻人道:“不是你先耍我的么?”
江叶确实一开始抱着戏弄他的想法,此时见对方指出真相也丝毫不显难为情,摸摸后脑勺,爽朗地大笑起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在说瞎话吗?莫非你见过我?”
“见过。很久以前。”
年轻人将伞向后扬了扬,面容露在江叶面前,方才由于光线昏暗未能看清的眉间一点朱砂落入江叶眼中,他脑筋转得极快,惊讶道:“……你是诸大师?”
诸非相打量着面前的少年,江叶和他的父亲江枫分外相像,同样的俊秀,但江叶眉间独特的少年意气十分耀眼。
江叶很自来熟,上前拥着诸非相往家里走,路上絮絮叨叨:“大师,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我爹娘他们一直念着你,可你一走就走了14年——话说回来,我还得喊你一声叔叔,诸叔叔——但你看起来比我爹娘都年轻,诸叔叔,你今年贵庚?”
诸非相:“……”
他似笑非笑:“你还是第一个喊我叔叔的人。”
江叶回以灿烂的一笑:“诸叔叔不喜欢我吗?”
诸非相冷酷道:“叫大师。”
江叶“啊”了一声:“那,大师叔叔。”
诸非相懒得再纠结这称呼了。
江枫和花月奴当年生下的是对双生子,诸非相曾见过两个趴在床上留口水的小孩,时隔多年旧地重游,与故人相逢,小孩也长成玉树临风的少年。
江叶是弟弟,哥哥名叫江晚——诸非相从他们的名字想到一句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与江叶的活泼顽皮不同,江晚温和而又内敛,和江枫有些相像,但不同点显而易见。
江叶领着诸非相进了江家,飞快地蹿进屋中,片刻后屋里冒出两个江叶。
这两个一模一样的少年站在诸非相面前,神情如出一辙,双目圆睁,露出长辈喜爱的乖顺笑容,异口同声道:“大师叔叔——”
诸非相气定神闲,敲了敲江叶身旁的少年,笑意盈盈:“你是江晚?”
江晚一呆,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叔叔这么快就认出我了啊。”
江叶在一旁抱怨:“哥——怎么就这么露底了!叔叔又不知道你到底是谁!”
江晚道:“可是叔叔毫不犹豫地选了我啊,不能再继续骗他了。”
江叶:“那不是骗——”
远处响起一声喊,男人声音无奈:“小晚,小叶——”
江晚和江叶对视一眼,笑着向江枫跑过去:“爹!娘——!”
花月奴和江枫并肩而行,望见两个儿子身后的诸非相,对方一如当年对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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