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非相低头俯视眸光水润的怜星,后者看起来似乎要流泪,但却只有水光在眼中流转,紧咬下唇,一副不愿认输的模样。
也不过如此。
诸非相收回脚,视线掠过怜星裙摆下的脚,毫无停顿,后退两三步。问道:“邀月宫主为何不来?”
怜星羞愧得几乎要落下泪来,闻言想要开口,却词穷得什么也说不出,只觉得难堪至极。
诸非相微不可闻地“啧”了一声,他心道方才确实是因手上有个趁手的东西才随手扔了出去……谁能想到怜星当真一头撞了上来呢?
怜星视野模糊,一片阴影忽然覆上眼前,遮挡住夏日烈阳,清香袭来,那人替她拭去了额头的汁液,仔仔细细,分外小心。
怜星心中隐隐感到不妙,虽说诸非相确实是在替她清洁,但衣袖被牵动、布料与额头相触带来的触觉,都昭示着一件事。
诸非相停了手,怜星赶忙睁眼,恰好望见对方手中未来得及放下的“帕子”。
她的衣裳、染上了果子的红色汁液。
诸非相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手里的布料,善解人意地解释:“小僧未带帕子,又在山中走过,比不得二宫主衣裳干净整洁。”
怜星气红了脸,罕见地失去一贯的镇定:“滚!”
诸非相蹲在一旁懒洋洋地微笑,看起来欠揍,说出的话也欠揍。
“小僧滚不了,施主这个姿势更适合滚。”
第8章 恶人谷谷主(八)
◎大师反客为主。◎
邀月来时恰巧听见怜星这声“滚”,本就微蹙的眉头皱的更深,视线下移,瞧见一个蹲在地上的赤色背影,以及地上身着白衣的妹妹。
夏阳灼热,山风清冷,赤衣人站起身,露出怜星铁青的面容。
两人都注意到了忽然而至的邀月,空气中静谧了一瞬,怜星面色由青转白,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动弹不得。
“姐姐……!他、他是恶人谷的谷主……”怜星本意是提醒,然而却因邀月的无视语气渐渐弱了下去,难堪地移开了视线。
邀月神色冰冷,直视着面前的诸非相,冷声道:“胆子不小,竟敢独闯移花宫。”
诸非相道:“小僧敢来,自然是有底气。”
话不投机半句多,邀月不再废话,两人过起招来,诸非相这回下手比对怜星时狠得多——虽然是姊妹,但邀月头顶的数值是负,比恶人谷中最低的哈哈儿还要低,这让诸非相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感化值在他手下上涨的情景。
双方你来我往,诸非相从始至终气息不乱,眼中笑意闪烁,让气息逐渐紊乱的邀月心中愈发恼怒。
不知过了多久,流云遮住骄阳,天地间微暗。诸非相看邀月头顶的感化值仍旧处于负数,却再也不增长,失望地点了邀月穴道,后退两步,望向一望无际的蓝天。
他轻声道:“看来小僧需要常来拜访了。”
移花宫中全是女弟子,诸非相一路行来,所见所感都是凄清与冷寂,纵然沿途见有百花齐放,姹紫嫣红,却因无处不在的沉寂压抑得失了颜色。
这让他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
邀月面色青白交加,再也没有方出场时的冷漠,质问道:“你到移花宫来所为何事?”
“小僧乃出家人。”诸非相双掌合十,轻笑道,“自是为普渡红尘感化众生而来。”
邀月还想再问,诸非相却不给她问的机会,迈步离开了。
他走出圆拱门,瞧见柱子后瑟瑟发抖的白衣侍女,伸手指了指身后,漫不经心地道:“将你们家宫主带回去罢,等五个时辰就会自动解穴。”
白衣侍女僵硬着不动,诸非相看她一眼,她才终于反应过来,点着头去往院中。
空中隐隐约约传来药香,诸非相心中无趣,循着药香四处乱走,路上偶尔会碰见不知自家宫主已败的女弟子,诸非相没看见有意思的人,抬袖挥手间便定住那些弟子。
药香愈浓,诸非相抬脚跨过门坎,转过拐角,药香最为浓郁的房间外有一名女弟子忐忑不安地往里看。
房间内空无一人,从诸非相的角度看去只能瞧见一个炉子,以及炉上摆放的药罐。
那名移花宫弟子没看见人,困惑不已地收回视线,转过身却有一袭赤色猝不及防地闯入视野,她讶异地瞪大了双眼。
诸非相对她微笑,问:“你是要端药吗?”
那姑娘警惕不已,既疑惑又担心。方才宫内略有骚动,但移花宫向来有进无出,即使闯过了弟子们这关,也有两位宫主。
出现在此处且安然无恙的赤衣年轻人便显得相当古怪了。
诸非相盯着这姑娘头顶的感化值,心中无趣,瞥了眼炉子上的药罐,想起在镇子上听到的小道消息,便让这姑娘带路。
“有劳施主。”
诸非相微笑,被看着的姑娘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面露挣扎之色。
她心中天人交战,终是进屋端了药出来,沉默着向诸非相颔首,转头离开。
似乎对她来说,将药端给病人比和诸非相静默着对峙更为重要。
诸非相跟在她身后去往一处宫殿,并在其中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物。
面色苍白,一脸病态的江枫站在门边,见到诸非相时讶异地瞪大双眼,喃喃出声:“诸大师?”
诸非相意外道:“邀月宫主带回来的人是你?”
端着药碗的女弟子来回看了看两人,亦露出惊讶的神情。
“是邀月宫主放大师进来的?”
江枫有听花月奴说起移花宫中的骚乱,但他们两人都不清楚事情真相。
诸非相点了点头:“她们管不了小僧,小僧倒是好奇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移花宫不是只收女弟子么?”
江枫闻言苦笑,眉间泛上忧思,让他进屋。
为诸非相带路的姑娘名叫花月奴,是个聪慧识相的姑娘,察觉到诸非相实力深厚,将药端进屋中便站在院中,留给两人交流的空间。
江枫先喝了药,诸非相看着色调沉重的药汁,挑了挑眉,道:“这么难喝的药,你竟然当真喝的下去。”
江枫叹气道:“良药苦口。大师讨厌喝药么?”
诸非相道:“讨厌。”
如果一个人从有意识开始便一直被灌着喝苦涩到极点的药,即使能够习惯,却绝不会喜欢。
江枫微愣,随后笑了起来。
诸非相总是给人离得很远很高的感觉,此刻坦坦荡荡地说讨厌喝药……似乎拉近了些许距离。
“邀月留你在移花宫……”诸非相的视线在房间中转了转,说出猜想,“莫非是看上你了?”
江枫神色微妙,露出些许为难之色,没有回答疑问,只是解释:“邀月宫主于我危难之间救我一命,为我疗伤,恩重如山……我、我……”
看来是被看上了。
诸非相若有所思,咧嘴一笑,问:“你意下如何?”
江枫窘迫,视线却不自觉地飘向门外静默不语的白衣姑娘,随后认真道:“邀月宫主对我恩重如山,无以为报,可有些事强求不得,我知晓她心意时便已向她表明此意……却被邀月宫主囚禁于此。”
诸非相拿着桌上的茶壶倒水,闻言道:“大约是你不够果断的缘故。”
“……”江枫想到诸非相“果断”下暗含的意思,神色一言难尽,沮丧地叹气,“我武功与邀月宫主相比平平无奇,怕是做不到如大师那般果断。”
“为何不从了她?”诸非相随口提出疑问,“日久生情,即使毫无感情,待得久了想必也会生出几分情意。”
江枫苦笑道:“……大师若处在我这个位置,大约也不想从的。邀月宫主她……”
青年欲言又止,以他的教养不愿在背后说人坏话,而他对邀月的评价并不是什么正面的评价,于是只是摇摇头,道:“强扭的瓜不甜。”
诸非相对他前头的话做出回应:“小僧若是处在你那个位置,如今已不在此处了。若是再往前推,小僧根本不会被人偷袭围攻还被人救。”
江枫无言:“…………假若,我是说假若。”
诸大师总是很有自信,同时也有与之相对的实力,江枫思及自身现状,不由怅然,心生羡慕。
诸非相感觉茶水味道不太对,揭开茶壶盖看了看茶叶,又放下,评价道:“不好喝。”
江枫:“大师………”
诸非相抬眼看他:“小僧的马车在附近的镇子上,你要一起离开吗?”
江枫闻言一怔,下意识地看向院中站着的俏丽身影。
诸非相:……唔。
江枫回过头时便正对上诸非相含着笑的双眸,年轻大师眉眼弯弯,语带调侃:“不是不愿,而是心有所属——”
“不、不是!”江枫被看破心事,耳朵通红,“我拒绝在先,之后、之后才……”
因为拒绝才被囚于离宫,与花姑娘朝夕相对,这才暗生情愫——
江枫的面色红得像晚霞,剩下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你今日若是想走也走不了。”诸非相慢悠悠地道,“小僧长途跋涉,才不要来了就下山。”
江枫一愣,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提起心来:“大师若是留在此处不要紧么?邀月宫主必定不愿留你……话说两位宫主呢?”
“被点穴了,等明日才会自动解穴。”诸非相淡定地总结,“今夜小僧要歇在这里。”
江枫:“……………”
不、不愧是大师。
第9章 恶人谷谷主(九)
◎大师绝尘而去。◎
诸非相其人,来历不明,名声大噪之前毫无声息,冬去春来,他才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
有关他的传闻众说纷纭,但唯一能确认的是诸非相容貌出众,有天人之姿。
邀月对此并不上心,却不成想诸非相亲自上门,见面之后,比起他的那张脸,他的实力更令人心惊。
“那人去了何处?”
邀月动弹不得,只能开口,神情阴冷。
一旁站着的弟子将头埋得更低,敬畏道:“他如今在离宫之中。”
邀月心中一跳:“……江枫如何?”
女弟子看起来想要将自己埋到地里,死死地低着头。
“江公子和他似乎是旧识,他、他们相谈甚欢。”
怜星低垂着眼,闻言睫羽微颤,更不敢抬头看她姐姐的神情。
宫中弟子无一人能解穴,直到翌日辰时两人才恢复自由。
邀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飞身直朝离宫而去。
天光微亮,山间空旷,流云从头顶掠过,朝阳初升。
赤衣年轻人盘腿坐在屋顶,居高临下地望着飞奔而来的姊妹两人,很好地诠释了什么是反客为主鸠占鹊巢。
朝阳之下,年轻人眉眼弯弯,染上一层温暖又耀眼的橘色光芒,飘渺出尘,令邀月有一瞬的怔愣,随后停住步伐,目光冰冷地与其对视。
诸非相笑意盈盈:“看来两位施主迫不及待地想见小僧,被定了这么久,还有如此充沛的精力,着实令小僧惊讶。”
邀月冷冷道:“你还留在此处,也着实令我惊讶。”
诸非相善意地提醒:“赢的人是小僧,不是施主你。”
邀月脸黑了。
东方日出,金光覆流云,清风温柔似水。
诸非相注视着天边的赤日,道:“江枫对小僧说过一句话,强扭的瓜不甜,有些事强求不得。”
邀月嘲讽:“和尚还会管别人的私事么?”
离宫宫门紧闭,未有人出来相迎,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息。
邀月心中隐隐有不妙的预感。
诸非相的话印证了她的预感:“出家人慈悲为怀,助人为乐,江枫拜托小僧,小僧自然要实现他的愿望。”
邀月:“江枫呢?!”
“走了。”
诸非相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歪着头看下面神色不一的两人,眼中泛起趣味。
他眼力好,方才说出这句话后下面两人神色皆有变化,都是愣住,邀月随后面露愤怒,而怜星却垂下眼,神色怅然。
邀月道:“他何时走的?”
诸非相笑眯眯道:“五个时辰之前。”
“是小僧送他走的。”
年轻人还在继续说,邀月握紧了拳头,已经不想再听下去。
“夜间的风实在是有些冷——”
恰逢此时,宫门被人推开,江枫神色无奈,大声道:“大师,粥熬好了!”
他在里面听诸非相忽悠人,窘迫得坐立难安,终是没忍住冲动,出来纠正。
骗人不好,骗邀月宫主更不好。
江枫不敢想象邀月生气后会做出的行为,但唯独确定一点,邀月生气后不会做出什么好事。
邀月:“……”
怜星:“……”
诸非相跃下屋顶,抬首后笑容狡黠:
“以上都是小僧开玩笑的。”
欠揍。
着实欠揍。
姊妹二人罕见地心意相通了:这和尚自称和尚,但根本没想正经地当个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一点是被抛到脑后了吗?!
*
熬粥是世上最简单的做饭方法。
但江枫是个富家公子,并不会熬粥。花月奴贴心地在一旁相助,饶是如此,两人还是顶着一脸黑灰出现在诸非相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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