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着人搀着上前握住周溪浅的手,道:“来,风尘仆仆的,跟爷爷进屋歇歇。”
进了厅堂,李廷拉着周溪浅坐在上首,早已候在厅内的道士楚长卿也引着凌晋在下首落座。
李廷着人给周溪浅端上蜜水,待周溪浅饮尽,才问道:“孩子,你是从哪里来?怎么过了这么多年才来找我?”
周溪浅放下盏,低声道:“我们是从会稽来的,我们走投无路……”
周溪浅把与凌晋商量好的说辞细细说给了李廷听。当周溪浅说到祖萍兄长时,李廷难掩地激动起来,可当听到那只是白梨坞的一个侍卫,李廷的面容急遽萧索下来。他听着周溪浅把“李晋”父亲——自己当年亲卫的临终遗言说完,长长叹了口气,“萍儿……怎么死的?”
凌晋停下手中杯盏,抬眸看向周溪浅。
他们先前并未商量过此处。
他看到周溪浅突然低下头,将膝前的手指蜷紧,低声道:“母亲是被父亲杀死的。”
李廷倏然坐直身体,“什么?”
周溪浅声音冰冷异常:“他仕途不顺,便找来道士为他谋划,道士说母亲是被阎王索过命的孤魂野鬼,使计偷生,有违天命,又说我是命数之外的的孽子,生来克父,所以他杀了母亲,将我抛弃。”
凌晋目光沉沉地看着周溪浅。
——他从未听周溪浅说过这段过往,这套说辞,不在他们二人商议的情节之内。
李廷没有料到祖萍竟是这样的结局,他极为怆然,满面的皱纹因悲痛而显凄凉,他喃喃道:“她为什么不来找我求救,那孩子……那孩子……”忽而,他一双浊目狠厉起来,“负他的人是谁?”
周溪浅羽扇般的长睫掩住眸光,“死了。”
“死了?”
“一年前,病死了。”
李廷冷笑一声,他深吸一口气,才道:“我的那个亲卫,对你怎样?”
周溪浅盯着自己攥得泛白的指节,“……舅舅对我很好。”
他感到自己蜷紧的手落入一个温暖干燥的手心之中,李廷拍了拍他的手背,目光移向台下的凌晋,“这是他的孩子?”
周溪浅轻轻“嗯”了一声。
“叫李晋?我记得那人不姓李。”
凌晋起身见礼,“回大人,父亲与祖小姐不得已隐姓埋名,父亲怀念旧主,便擅自改成李姓,还请大人见谅。”
李廷颔首,“无妨,多亏你们将溪浅带大,你父既已病故,往后你有何打算?”
凌晋道:“小人曾在荆州军任过百夫长,若大人不弃,小人愿效大人鞍前。只是——表弟骤换新地,请大人容小人借宿坞内,陪他些时日。”
李廷挥了挥手,“你既是他的表哥,住下来便是。”
凌晋连忙道谢。
酒菜随着几人的交谈铺摆开来,周溪浅与李廷的案前,除了珍馐美酒,还有一道羊羹,一盘葡萄。
气氛渐渐变得缓和,李廷拍了拍周溪浅的手,“我那长史和我说你在找这两样东西,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周溪浅在李廷的注视下举箸尝了一块羊羹,跟王寻给他的羊羹味道不尽相同,但依然滑嫩,周溪浅点点头,“……喜欢。”
李廷笑了,“还有什么喜欢的?都告诉爷爷。”
周溪浅有些拘谨地将唇抿起,李廷就道:“不打紧,以后还长,慢慢说。”
周溪浅的身形渐渐放松下来。
后来李廷喝了不少酒,侍从来劝,他言高兴,谁也不得劝,便一斟一斟地饮。饮到最后,李廷醉了,与厅中人说起旧事,他拉着周溪浅的手,叹道:“你祖父是个英雄。”
他拍了拍案几,恨道:“我没见过像他那样坦荡的人。当年……朝廷给他拨了两千人北伐,我们这些坞主豪强都防着他,怕他把主意打到我们身上。他却跟我们说,说他是兵,不是匪,是来守卫我们的,不会抢占我们一兵一卒。他还带着那区区两千人驻扎在我们北面,说要有胡人来犯,先踏过他的尸体,才会惊扰到我们。我们谁家的人马不比他多?我的父辈,没有信他的。后来,胡人果真南下了,足足五万兵马,目的就是为了铲除他。我们也紧跟着进入战时状态,怕他抵挡不住,也怕他派人求援。可那一战,从清晨到日暮,我们既没有等到胡人的铁骑,也没有等来他的求援。我那时年仅十六,看不得父辈龟缩,偷偷领了五百人向他驰援。我当时想,死便死了,大丈夫死得其所,我不亏。可到了战场,看到尸横遍野,我实在骇得不行,你祖父就从尸山堆里站起来,冲我笑,对我说:别怕,胡人被我打跑了。”
李廷低低笑了声,声音苍老,“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地的尸体,竟全是胡人的!他带着两千人,杀了胡人一万,把胡人逼得生生退了兵。他前胸、后背、腿上三处大伤,我把他带回白梨坞养伤,我的父亲也没有阻拦我。后来,他伤还没好,就与我父密谈一夜,第二天,父亲便带着白梨坞向他归降了。我父对他俯首称臣,我心里既羡慕,又不忿,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却能和我的父辈称兄道弟。我那时给他使了好些绊子,可我深陷重围时,他却单枪匹马前来救我。他啊……”李廷低低叹了口气,“他就像天上的神祇,合该让我们心生敬仰。”
李廷眼中含了泪,“可就是那样一个人,被南方朝廷忌惮,他被胡人俘虏,南人却不派一兵一卒,我杀进大牢,却看到他与他的儿子已咬舌自尽,只剩萍儿一人!”李廷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呜咽起来。
周溪浅静静听着,她从未听母亲讲过外祖父,这些与自己无关的过往,在老人含恨的声音中,让他渐渐也红了双目。
他伸出手,攥住了李廷的衣袖。李廷抹去脸上纵横的热泪,再次握住周溪浅的手,“好孩子,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李廷没再跟周溪浅聊太久,他太老了,激愤过后,露出了颓态,他的长子从外面匆匆赶来,将醉酒的李廷扶起,搀着他向外走去。
周溪浅站起身来想要帮忙,却被李廷的长子冰冷的目光钉在了原地。
李廷长子目光阴冷,说了句“不必了”,便搀着李廷蹒跚走远。
第26章
月上中宵,周溪浅与凌晋跟着侍从穿过李府,来到了宅院南侧的一处小院。
小院精致,浓荫在夜色下郁郁幢幢,侍婢小厮在院中站成一排,显然已等候多时。
凌晋带着周溪浅径直走进正屋之内,见正屋分内外两间,里间有榻,外间却只能饮宴,便对侍婢道:“麻烦将外间加张榻,我与小溪住这间屋。”
侍婢显然没有想到两个人要住一间,连忙道:“李公子,奴婢已经给您收拾好屋子,请随奴婢来。”
“不必,我们兄弟住惯一间,猛然分开,小溪会不适应。”
搬出周溪浅,侍婢不好再说什么,便招呼众仆侍婢快速将外间重新布置起来。
凌晋接过侍从手中的行李放到案上,行李中有示警烟花,不能被外人瞧见,见外间收拾得差不多了,凌晋对众人道:“剩下的我们自己来,你们下去休息吧。”
侍婢们应了一声,鱼贯而出,室内重新寂静下来。凌晋看向周溪浅,见他抱着自己那随身携带的小包袱,正神情呆滞地站在一旁。
凌晋瞥了一眼大大小小堆在案上的行李,对周溪浅道:“进屋休息。”
周溪浅走到内间,抱着包袱坐在榻上,发起了呆。
他怔了一会儿,低下头将自己的小包袱解开,里面只有两样物件,他的旧襁褓,和凌晋给他的伤药。
他将旧襁褓从包袱中拿出来,襁褓的一角有一处针脚凌乱的突起,周溪浅将手放在上面,摩挲了片刻,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那个在他记忆中美丽的女人冲他柔声抱怨,“多大的人了,还抱着这个襁褓睡觉,你看,这里都破了,咱们把它丢掉,好不好?”
“不好,不抱着它我睡不着。”他听到了自己稚嫩的声音。
母亲笑了,声音温柔好听,“我不信,等你睡着了,我要把它偷偷拿走,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睡不着。”
院外响起了嘈杂的人声,母亲寻声向外看去,他连忙将襁褓藏在枕头之下,见藏得妥妥帖帖了,才道:“娘,外面是什么声音?”
他看到他的母亲转过脸来,烛火下,盈满柔光,“你父亲在找道士做法,与咱们没关系,睡吧。”
襁褓上突起的针脚在周溪浅的指下硌了一下,周溪浅眨眨眼,将眼中的湿润眨去,看向那段凌乱的针脚。
——那是幼时的他自己缝上的。
在荒芜的农庄,漏风的土屋,破旧的榻上。
他深吸一口气,将旧襁褓叠好,细细地压在枕下。
凌晋正在外间收拾行李。
行李里面物品混杂,有自己的,也有周溪浅的,凌乱地堆成一团。
他皱眉看着这团行李,将周溪浅衣物分拣出来,拢在一处,抱进里屋。
周溪浅正倚在床上发呆。
凌晋瞥了他一眼,找到衣橱,亲自将衣物放了进去。
他道:“今日跟李廷说的是真的?”
周溪浅声音清冷:“不是。”
凌晋偏过头,见周溪浅微垂着目,长睫掩映下的眸黑沉沉的,在烛火下有些阴郁。
他停下手中活,来到周溪浅面前,“讲实话。”
周溪浅没有说话。
凌晋道:“我会帮你。”
周溪浅的长睫轻颤了下,“告诉你,你会替我报杀母之仇吗?”
凌晋皱了一下眉,“周记的长兄?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周溪浅慢慢抓紧身下的衾被,声音有些试探,“可他还有家人活着。”
凌晋猝然夹紧眉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周溪浅,“你这是迁怒。”
周溪浅松开衾被,别过脸,双目渐渐变得阴冷起来。
凌晋放缓了一点声音,“溪浅,不要任性。”
周溪浅却抬起头来,他嘴唇紧紧地抿着,胸膛起伏了片刻,冷冷道:“你根本就不愿帮我。”
“周溪浅。”凌晋沉声呵斥了一句。
少年的双眸瑟缩了一下,而后愤恨愈盛,不闪不避地直视凌晋。
凌晋忽而想起一月前,周溪浅在众人面前散布自己是被周记赶出周府时,也是这般满目愤懑,仿佛只要事涉周府,那个乖巧天真的少年,便会变成这般偏狭模样。
凌晋轻出一口气,将手放在他头上,轻轻拨弄了一下,“别闹。”
周溪浅的长睫轻轻颤动起来。
凌晋指尖下滑,落到他的肩头,凌晋在他的身旁坐下,低声道:“我没有骗你,我不能让时间回溯,以前的委屈我帮不了你,可以后,我会让你少受委屈。”
少年的肩膀在掌下起伏,凌晋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身躯在逐渐松弛,他看见周溪浅松开咬得泛白的下唇,轻声问:“……以后是多久?”
凌晋鸿雁踏雪般在心底闪过一丝哂意。
少年的问题有些可笑,开口时却又觉不可随意,几点心思在心中略微回转,凌晋已开了口:“你若愿意,我护着你便是。”
他看到周溪浅的嘴角隐隐约约勾起一点轻巧的弧度。眼前的少年重新恢复成惯见的乖巧模样,他似乎坐久了,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轻声道:“你不是问我说的是真是假吗?”
“愿意说了?”
“基本上都是真的。”
凌晋微微一哂,“还是有骗我的地方?”
周溪浅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嗯,因为你不值得我完全相信,所以我不告诉你。”
凌晋勾了下唇,声音低缓,“怎么成了不完全相信了?”
少年扬起脸,声音不冷不热,“因为你刚才惹我生气了。”
凌晋伸手,使劲揉了把周溪浅的头,把他揉得身体后仰头颅乱晃,才收回手,淡淡道:“臭脾气。”
他看向周溪浅,“你还有一事瞒我。”
周溪浅头发蓬乱,看起来有点呆,“什么?”
“你舅舅。我之所以能冒充你表哥,是因为你确实有一个舅舅,他应是真正的李廷亲卫,他人呢?”
周溪浅微微一怔,垂下目,神情变得满不在乎,“不知道。”
“不知道?他没管过你?”
“小时候管过,”周溪浅晃了晃腿,神情漠然,“我娘死后,他就不见了。”
凌晋微微皱眉,周溪浅却打断他,他把鞋踢掉,把小腿蜷到榻上,小声道:“晋哥,我的东西你还没给我收拾完呢。”
凌晋瞥了他一眼,笑了下,“真把我当奴仆了?”
周溪浅鼓了鼓腮,“你说你以后照顾我的。”
“是护着你,不是照顾你。”凌晋起身,将橱子里未收拾完的周溪浅衣服收拾好,又把鞋整理到榻下,见行李里还有一些周溪浅的瓶瓶罐罐,他打开看了看,有两罐放着他给周溪浅买的麦芽糖和酸梅,他晃了晃手中的罐子,问道:“这些小东西给你摆哪?”
周溪浅翘起唇,右靥陷出一个小小的梨涡,“你可以放到榻边。”
第27章
凌晋将一切收拾妥当,来到榻边,抱起双臂低头睨他。
周溪浅扬起脸,看起来诚挚无害,双脚不知何时又垂到榻下,天真地晃了下。
凌晋勾了勾唇,“不闹脾气了?”
“你不凶我,我就不闹脾气。”
凌晋轻声哼笑一声,“我就在外间,有事叫我。”
周溪浅的双眸飘忽了一下,“我们真住在一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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