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晋见他爱听,便道:“留心街边口楼宇的红绡。我们刚才路过的那座城墙,五十年内被胡人摧毁过四次,城内百姓,被洗劫、抢掠甚至屠杀亦有四次,他们能有今日气候,已属不易。”
周溪浅听到城墙被攻破,转头回望,见不远处的城墙轩阔寂寥,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凌晋看他一眼,“怕了?”
周溪浅转过头来,“晋哥,我们真的打不赢胡人吗?”
凌晋垂下眸,“很难。”
“为什么?”
凌晋沉吟了片刻,突然道:“周溪浅,你知不知道我镇守荆州,是为从长江中上游扼断胡人南下之路?”
周溪浅点点头,“这我知道。”
“我有私心,荆州的将士们只听我令,若我有朝一日争权失败,荆州,便是他们南下最薄弱的突破口。”
周溪浅听了片刻,缓慢地瞪大了双眸,露出了一种超乎他想象的惊恐神情。
凌晋看他一眼,声音平淡,“这是我的筹码,但也正因如此,朝廷无力北伐。而今朝廷最大的掌兵者,我与舅父,我们谁也不敢立这北伐之功。”
“为什么?”周溪浅追问。
“你忘了你的祖父是怎么死的?”凌晋声音冷淡,“败,千古罪人;胜,功高震主。我没你祖父伟大,不敢做这毫无好处的事。”
周溪浅不说话了,凌晋的话令他不适,可在不适之中,又混杂着难以言明的不安。他理不清不安源自何处,于是只能抓住最清晰的那一道思绪:“如果你争权失败,会怎样?”
凌晋停下脚步,伸手,揉了一下他的脑袋,“别想了。”他抬起头,望向楼上招展的红绡,“我们到地方了。”
周溪浅跟着凌晋来到二楼,梁蔚正在饮茶。周溪浅从凌晋身后探出个头,露出一张漂亮的笑脸。
梁蔚也立马跟着弯了眼,他看着周溪浅站起身来,“周小公子,殿下,你们来了。”
凌晋将周溪浅从身后拽出,推到梁蔚面前,“给他点钱。”
梁蔚从袖中取出一串钱,凌晋道:“再多点。”于是梁蔚干脆解下腰间钱囊,一股脑塞到周溪浅怀里。
周溪浅抱着一袋子钱,正不知所措,凌晋道:“去玩吧。”
周溪浅眼睛亮了亮,凌晋接口:“葡萄,羊羹,自己问着买。”
周溪浅“哎”了一声,抱着钱跑下了楼。
梁蔚张了张口,“殿下是有什么事儿要支开周小公子吗?”
“不是,”凌晋在上首落座,“我担心你我商量的晚,耽误他玩。”
梁蔚恭敬地随之落座,在心底悄悄地“呀”了一声。
“准备的怎么样?”凌晋问。
梁蔚将徐州地势图铺展开来,为凌晋一一介绍起来。凌晋认真听着,这幅地图不便带进白梨坞,需刻进心中。待梁蔚讲完,他将视线落在被梁蔚圈出的白梨坞上,“地道起点在哪?”
梁蔚在白梨坞背面的山脉上一点,“在卧龙山,这里人迹罕至,正好方便兄弟们行动。”
凌晋微微颔首,“一但从这里逃出,也利于隐藏,挖到哪里了?”
“还有五六日,便能挖到白梨坞墙下。”
凌晋示意梁蔚收起地图,“好,进入白梨坞后,我会以步丈量,将地图带出去,你们负责把出口挖到我处所之下。”
梁蔚躬身,“请殿下放心。”他取出一排烟花摆到凌晋面前,“殿下,黄色代表事成,绿色代表有事相见,红色代表危险,一但点燃红色烟花,我会派兵进攻,届时请殿下亮明身份,确保安全。”
凌晋点点头,视线在三种烟花上拂过,一哂,“未想有朝一日需本王去做探子。”
梁蔚低首,“属下无能。”
“与你有什么干系?”凌晋声音淡淡,“父皇业已病好,自然嫌我碍眼,又不想我这么快就回荆州,只能给我找点事做。”
梁蔚忧虑道:“陛下会不会削殿下的兵权?”
“他削不动,”凌晋看他一眼,“不然他也不必使这种手段敲打我。徐州乃我与舅父共辖,不论谁的责任,他都乐见。”
梁蔚方要开口,凌晋却突然道:“收声,有人往这边来。”他将烟花收入包袱,“你我不便在外人面前相见,你先躲好。”
凌晋侧身来到门边,一把推开,一个青年道士叫一群人簇拥着,正款款地向他走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故事有一丢丢短><
第24章
时间倒退到一炷香前。
周溪浅拢着一贯钱,在彭城东市游荡。他走进一座看起来颇热闹的酒楼,径直穿过吵吵闹闹的人群,来到酒楼掌柜的面前,细声细气道:“老板,这里有羊羹和葡萄吗?”
酒楼老板见周溪浅风尘仆仆,挥了挥手,不耐烦道:“葡萄金贵的很,你个小娃娃别来添乱!”
周溪浅从袖中掏出那沉甸甸的一大贯钱,“我有钱的。”
满满的一贯钱瞬间吸引了附近几人的注意,酒店老板狐疑地看向周溪浅,“你是窃贼?还是盗了家里的钱偷溜出来的?”
周溪浅连忙摆手,“是表哥给我的。”
“哪家表哥会给你这么一大串钱?说不清楚来历,我押你去见官!”
周溪浅慌张地后退一步,“真、真的是我表哥——”
“齐老板,我带他去见官便是了。”一道柔绵的声音响起,一个青年自周溪浅身侧站起,他头戴道家青玉莲花冠,身着道家青色素纱袍,衣间环佩琳琅,脚下轻逸生风,一双桃花眼顾盼风流,含笑看着周溪浅。
周溪浅脸上的慌张倏然褪个干净,他敛起杏目,别过脸,面色有些难看。
酒店老板在一旁连忙行礼,“小的不敢劳烦长史大人。”
那身具官职的道士伸出手,用莹白柔软的手指,挽了个极为繁复的手印,笑得四平八稳,“无妨,这孩子投我眼缘,交给我就行。”
周溪浅抬起头,冷冷直视他,语气又冲又直,“我有表哥,我没触犯律法,你凭什么抓我?”
道士弯起桃花眼,“不急,小公子先听听我是谁,我是徐州刺史李大人佐下长史楚长卿。”
周溪浅面色变了变,“你是徐州刺史的人?”
楚长卿笑眯眯道:“正是。小公子现在可愿跟我走一趟?”
于是,就有了凌晋所见一幕,楚长卿带着四五随从,前呼后拥地来到凌晋住处,周溪浅原本孤零零离楚长卿数丈,见到凌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他面前,垂着眸乖觉地喊了一声:“晋哥。”
凌晋瞧着周溪浅神色冷硬,低头道:“怎么了?”
周溪浅什么也没说,只是又上前一步,挨在了凌晋身边。凌晋拍了拍他的肩,将人揽过来,冷冷地看向来人。
楚长卿便再次挽了一个手印,笑容端渺出尘,声音绵软幽缓,活像一个方外人,“在下徐州刺史佐下长史楚长卿,见小公子长得像我家大人的故人,特邀两位来白梨坞一叙。”
凌晋略有些诧异地瞥向周溪浅,见怀中人仍一副不管不顾不高兴的样子,只得松开手,冲楚长卿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舍弟无状,请大人见谅。小人与舍弟确为投奔刺史大人而来,若长史大人愿屈尊引荐,我兄弟二人感激不尽。”
周溪浅面无表情地往一旁躲去,楚长卿恍若未见,笑得一派端雅,“两位公子不必多礼。”
彭城的城外的官道上,凌晋与周溪浅被塞进楚长卿临时安排的马车里,周溪浅趴在窗边,手里攥着凌晋匆忙买来的酸梅,脸上阵青阵白。
凌晋坐到周溪浅身边,“还好吗?”
周溪浅嚼着酸梅,咬牙道:“你都说了我晕车,他还让我们坐马车,他是不是成心的?”
凌晋有点无奈,“既然知道,为什么要得罪他?酸梅有用吗?”
酸甜生津的梅肉将翻腾的呕意生生压下,周溪浅挂在车窗上,声音恹恹:“因为我讨厌道士。”
马车悠悠荡荡驶到白梨坞坞前,磕哒一下停驻下来。
周溪浅再也忍不住滚出车厢,趴在车辕上干呕,楚长卿看都没看这里,带着随从命人缓缓降下护城河上的吊桥,进去禀报了。
凌晋跨出车厢,问道:“怎么样?”
周溪浅挂在车辕上,声音有气无力,“晋哥……我幸亏没吃早饭……”
凌晋揉了揉他的头,跳下车,望向不远处的白梨坞。
吊桥已被重新吊起。
凌晋眯起双眼。眼见所见,是一座高数丈的城墙,城墙两端,目之所及,绵延不尽,宛若一座巍峨城池。一道数丈宽的护城河横贯高墙之下,河水碧波荡漾,颇为壮观。城墙之上,城门厚重,角楼、望楼俱全,每处皆有三人以上值守,手中弓箭,映日生辉。
这是是一座城墙厚度堪比建京的高城。
周溪浅缓了片刻,从车辕上坐起身来,喃喃道:“这是白梨坞?”
凌晋转头看他,“好些了?”
周溪浅点点头,“晋哥,这里怎么看着比彭城更像一座城?”
凌晋凝眸看着眼前的高墙,“里面的人口,兴许比彭城还多。”
周溪浅跳下车辕,来到凌晋身边,凌晋偏头看他,“紧张吗?”
周溪浅摇了摇头。
“之前我们商量好的说辞,不要说漏嘴。”
周溪浅先是点点头,然后又道:“那假如我真的说漏嘴了呢?”
凌晋声音泛冷,“那就把你抓起来。”
周溪浅撇了撇嘴,“吓唬人。”
凌晋移开眼,眼里带了一点笑意。他看向巍峨的城墙,“不会有危险,若真暴露了,我便言明身份,私藏人口之罪,还不足以让李廷囚困亲王,梁蔚也会在外带兵策应。”
周溪浅瞄了凌晋一眼,双目盈盈,似有话讲。
“怎么了?”凌晋偏头看他。
“晋哥,”少年声音倾羡,“你真厉害。”
凌晋从鼻息中发出一声轻笑,他转头看向城门,“周长史,也请你尽量不要说漏嘴,让我们能行动成功。”
“我不会的,”周溪浅认真地强调,“我在心里都练过好几遍了。”
城墙厚重的大门缓缓开启,高吊的吊桥再次落下,凌晋脸上的轻笑消失殆尽,他将周溪浅拽到身后,向前走了一步。
大门向内开阖到最大,城门内,站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两鬓灰白,满面风霜,一身儒装,腰系玉带。他上前一步,踏出城门,向着凌晋的方向疾步行来。凌晋看了他片刻,将周溪浅从身后推到老者面前。
周溪浅有些胆怯地看着面前神情复杂的老者,他下意识向凌晋身边躲去,老者却突然握住周溪浅的手,“孩子,你叫什么?”
那双手很大,很宽厚,像遒劲的老松,粗粝干燥,周溪浅垂下目,低声道:“爷爷,我叫周溪浅,我母亲叫祖萍。”
他感到那双苍老的手陡然收紧,紧接着,他听到老者喑哑沉缓的声音:“孩子,这么多年了,怎么才知道回家?”
周溪浅茫茫然抬起头,看到老者眼角深纹密布,洇出了湿意。
周溪浅与凌晋走进了白梨坞固若金汤的城门。
周溪浅站在门内,停住了。
坞内阡陌交通,耕田广袤。徐州大片荒芜的土地仿若在这里重新焕发了生机,一望无际的金黄麦浪随风摇荡,田间农作的人们时隐时现,吆喝应和的笑声此起彼伏。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富足的笑,这是周溪浅自踏上北方土地以来从未见过的富足景象。
想到城墙之外的千里芜草,人踪断绝,周溪浅感到有些恍惚。
凌晋无声站在他的身后。
第25章
金色麦田之前,停着一辆马车,李廷拉起周溪浅的手,“好孩子,坞内很大,跟爷爷坐车。”
周溪浅道:“我可以骑马吗?我晕车。”
李廷连忙道:“好,好,骑马。”
李廷的随侍从马车前解下一匹马牵到周溪浅面前,凌晋先行上马,将周溪浅拉到马上。
李廷被搀扶着蹒跚地爬上马车,转身面向周溪浅,笑容温暖,“跟在爷爷后面,莫嫌慢。”
凌晋将周溪浅环在臂内,缀在马车之后,缓缓向白梨坞深处行去。
凌晋侧目看着白梨坞的景象。穿过广袤农田,便进入鳞次栉比的稠密民居,白日人们外出劳作,这里寂静空荡,唯有马蹄和车辙声回荡。
周溪浅小声道:“晋哥,这里有多大?怎么走了这么久了,还不见尽头?”
眼前的民居密密麻麻,;凌晋沉声道:“这里的人口,恐怕抵得上半个徐州了。”
周溪浅在凌晋怀中缩了缩身子,凌晋带着他向前走去。
穿过民居,两人跟着李廷的车马来到了另一座城墙之下。
此处城墙之高厚,不比白梨坞外城墙逊色,城墙上拱卫的士兵,亦不比白梨坞外城少。唯一的区别是城前没有护城河,而城墙下厚重的大门,在高耸的城墙映衬下,竟显得小了。
这显得狭小的门上挂着两个灯笼,上面的“李”字随风摆动。
——这竟然是李廷的私宅!
凌晋久久凝着眼前的高墙,外城守民,内城卫主,此乃城郭之制,乃都城的建制。
高墙的大门被人打开,马车径自驶入,侍从小跑到凌晋身前,恭敬道:“大人吩咐,两位公子请随我来。”
李府内雕梁粉壁,花木绮疏,极尽风雅韵致。两人跟着引路侍从一路来到正厅,李廷已候在车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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