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耐心地继续问:“那你说说我去能做什么,怎么去。”
这明盐都不需要多想,“你不是想过念一个文学类的研究生,我们可以去纽约,C大的水硕很好刷的。”他说完自己都觉得make sense,“我也可以跟你一起念,我们做同学怎么样!”
他在谢元面前不加掩饰,谢元都看出来他是脑子一热了。“明老师,我一件一件跟你讲。
“此一时彼一时,在校时想留学和现在工作上了轨道后留学不是一个情况了。我前段时间考虑过读研,是为了我的工作想进修,重心还是在工作上。你让我现在去美国读书,读什么专业、对我的职业发展又有多大助力?还是你觉得我值得读什么去转换职业方向?我是学日语的,英语水平很一般,你和朋友用英语聊天我都不能百分百听懂,你让我去英语国家留学,有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对我而言的难度?”
谢元停了停,说出这句对自己都觉得残忍的心声:“你拿着P大的本科学历,当然可以说C大是好刷的水硕。你觉得申C大对我来说也那么容易吗?”
明盐被他一个接一个的反问句,砸得有点发懵。最近的元元太甜,他几乎忘了谢老师的底色是这样的严谨较真、步步为营。“不是,元元,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谢元下意识脱口而出。
“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将来一年有至少半年异地,但是为了恋爱放弃绿卡又有点小题大做。”明盐没说出来的是,父母已经去了美国颐养天年,绿卡给他的出行有许多便利。但他不打算入美国籍;在中国,普通人对公众人物的国籍还是很敏感的。只要他还想在简体中文的世界挣钱,就不能入外籍。否则他随便说过什么话,到了敏感的时候都能被有心人歪曲解读;只要他没有外籍这个“污点”,写多敷衍的书都能被读者原谅。
“我知道淳意或者说国内出版行业大部分的工作都不适合长期远程办公。”明盐尝试顺着谢元可能的思路去想,“在美国做什么能发挥你的长处呢。对,你知道村上春树为进入英语文学圈做的努力吗?他最初的英语译本就是亲自找翻译做、再向美国出版社推销的。你——”
太荒唐了,谢元无奈苦笑,用力闭了一下眼。他打断他:“明老师。你想说等你进军英文世界的时候,需要一个同时能胜任翻译、编辑、经纪人和助理的角色,那个人最好是我对吗?”分明就在几天前的飞机上,明盐还说将来开出版公司,所以让他学算成本学管理。真是说风就是雨。“别的不说,你确定为了你的这个缥缈的‘需要’,我就得放弃已经做了一年的工作和学了四年的日语,去转行从头学习、甚至可能单打独斗?”
明盐赶紧开脱:“这就冤枉我了,我只是和你分享一个小小的想法,并不是要求你,具体要做什么我们肯定商量着来。以你的能力,只要你愿意学,什么做不了?”
这是什么意思,还真想让他身兼数职去为他开拓海外市场冲锋陷阵?谢元一摇头,甩开他的手。“这种话不是口误。你会这么说,就是因为你这么想了。你这么想,因为你的世界中心是你自己。”他越想越真、越说越气。“你能这么轻松地说出来,因为你就没有考虑过我的现实我的需求。”
明盐还想把他的手牵回来,但捞了个空,谢元已经先揣进了裤袋。“明老师,不要怪我说话难听。我的事业虽然不起眼,至少在越来越好。将来如果没有你,我也会做到其他的好作品,二部现在的各位老师乃至其他新人,谁说将来不可能是我的作家呢?但是你,”谢元怒意升腾,嘴角讥诮的弧度压得扭曲。“你值得向外推广的作品在哪里?你要靠一本处女作吃一辈子吗?说真的明盐,你那本书就像我今天买的桃子汽水;当初我是没吃过好的,才惊为天人。”
这话太残忍,把最不该去破坏的最好的东西在二人之间撕裂,那就是谢元曾经对明盐的信念感。
谢元几乎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惊惶地睁大眼睛,“明老师……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明盐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这种话不是口误,你会这么说,就是因为你这么想了。”他怎么了他?好心好意提个点子,甚至默认做好了如果谢元需要、就为他支付学费生活费的心理准备,却招来这样上纲上线的攻击!
谢元那刚摆低了想要求和的心,瞬间就收了起来,装进杜绝扫射的铅袋里。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随便吧。
二人一路无言。进站,买票,过闸,上车;需要彼此确认的时候——或者根本无需确认,只是习惯使然,他们还是会看向对方,在一瞥的余光中交换那一触即分的回应。
终于到了不得不开口的时候,出了站,酒店就在眼前。明盐先说:“去吃晚饭吗?”
“不饿。”
俩人上了楼。
一前一后进了酒店房间,明盐看他坐在床头没有动换的意思,就自己扎进浴室去冲凉。
明盐洗完出来,谢元还坐在那里,读着一本新买的书。冲完凉的人把短发随便一擦,穿戴好了,在门口回头:“我先下去超市逛逛,楼下等你。”
谢元抬头,他已经砰一声带上了门。
第089章 花火
是谁的错?一半一半,但自己多一些。不,多很多。谢元自问,明盐的个性和思维方式他难道还不懂吗,为什么就要说破坏性最强的话呢。但谢元又决定原谅自己,想起小时候妈妈教他的话:骂人就要揭短,如果不能把对方气死,就是白骂。
想起来他自己都笑了一下。
没有人提他们的恋爱协议,因为彼此都清楚,这种时候寸土必争才是撕破脸的态度。他们之间的差异,值得分手吗?远远不值得。既然不分手,就要弥合裂隙。谢元很清楚,自己撕开的就该自己去补;让明盐“向下兼容”,即便对方有心也难。要掌握主动权,就要他“向上管理”。
他飞快地冲完澡,换上清爽的干净夏装,随便吹了吹头发,就出了门。
超市深处,工作人员在给冷藏区里的即食食品挨个打减价标签。一群顾客团聚在他身后,贴一盒拿一盒,走过哪里哪里清空。
明盐趴在购物车上,不爽地跟着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贴到谢元爱吃的毛豆,等贴上了减价贴纸又未必能抢到。烦人。他绕过去,直接拿了一大盒原价毛豆,顶多就是被念叨浪费了一百多円呗,总共才三百多円的东西。卷毛今天骂他骂得还少了??
一个店员快步走过来,用英文请他留步,这一带游客多,服务人员多少也能说几句。明盐还未明白,对方双手恭敬地从他车里拿走了毛豆,去要了一张“30%OFF”的贴纸贴上,再帮他放回车里。
明盐用日英双语道了谢,愉快地想,这就是所谓的“小确幸”?
他心情好了,就去给别人传播友善。那边有一对白人游客在讨论寿司包装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是赏味期吗?明盐过去主动打了招呼,告诉他们:那是下午三点制作的意思。
买了一兜东西塞进包里,如果是谢元一定像砌砖一样码得平平整整。明盐看着反正压不坏挤不漏,就随便了。
出到超市门口,谢元已经在那里了。看见他,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自然开口:“买了什么,重不重?分一半我背吧。”
明盐不好再摆脸。“没事,走吧。反正吃也是我吃得多。”
他们搭乌丸线去京都站,换乘东海道山阳本线,三站就到了石川。濑田距离京都这样近,今晚想必会有很多人往琵琶湖边涌来。果然在车上时还不觉得人多,下车出站人群就越汇越大。明盐回头去找,他的男朋友居然茫茫然已经被挤到一米外了,赶紧过去把手抓起来牵住,内心骂骂咧咧。谢元被他护在身后,露出了笑容。
明盐扭过来瞪他:“笑什么笑。”
谢元也不说什么,就笑着:“哦。”指尖扣紧他的手背,指根还有残余的水贴。
我握在手里的,就是我的了。
建部大社的船幸祭,从下午四点多就开始了。现在往濑田浜涌动的人流,是去看祭典里水上烟花的环节。不像那些售票的花火大会,船幸祭的花火没有那样大的规模,是武尊神轿水中巡游时在船上施放;两岸随便哪儿都可以看,是大大方方的全民娱乐。
他们随着人流上了濑田川大桥,北望是东海道线的轨道桥,南望是知名的濑田唐桥;濑田川大桥和濑田唐桥之间,水岸一线的唐桥公园已经挤满了光点斑斑,那是天黑前就去抢占位置的人。
“花火会在哪里放呢?”水面上只有混沌的黑暗。
“走吧。”他们也不知道往哪里是最好的选择,随着人流过了桥。下到岸边,看见连桥底下都几乎坐满了;于是有人看见空隙,就席地坐下。
反正同样都没有地方,明盐索性一直往唐桥公园的核心区走。移动的人群越来越稠密,挤得谢元心里有些退缩;但现在也不是商议的时机。唐桥公园里,连草地上都坐着人,分明与岸边还隔着灯火通明的临时摊贩、密密麻麻的树丛,完全看不见水上的天空。
明盐拉着谢元,路过了捞金鱼的卖刨冰的,一路挤过去,直走到了公园的核心区。临水的石阶和堤岸草坡都铺满了人,顶上的人群只能收束自己,一根根簇立。但明盐在一块块野餐垫塑料布的间隙下脚、直接挤着人缝往下走,口中大声喊着“Excuse me”和“Sumimasen”,周围的人纷纷缩脚挪屁股。谢元紧跟在后头,内心尴尬极了:这是能走的吗!你怎么能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啊!
世上本没有路,明盐伸出了脚,就有了路。他们一路走到草坡中央,有块凸起的石板,野餐垫们都把那里绕开了。明盐把谢元牵过去,按着他往石头上一坐,周围坐着的人就自动调整了密度,给他们空出一小片地方来。起初占地时人均都有半块垫子的空间,到了这时候外围已经被挤压得水泄不通,中央占得最早的位置容下他们两个却很容易。
明盐就地坐下,包扯到面前打开,把吃的喝的都摆出来。谢元想了想,还是把内心的话说出来:“我都不知道还能这样找到位置……没有你的话,我可能等不到烟花就放弃了。”
“Just do it,世上无难事。”明盐随口应完,久违地又揉了一把卷毛,“现在知道我有用了,嗯?”
谢元轻声:“从来也没说你没用啊。哇,你买到了减价毛豆!”
天可怜见,明大作家因为写书被骂,因为买到了超市的减价毛豆而重获编辑芳心。谢元剥出来第一粒,就往功臣嘴里喂;明盐含着毛豆心想,罢了罢了,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了。下一秒,手就自己伸出去:“你吃吧,我给你剥。”
预告7:55开始、一小时后结束的烟花,到了晚上八点才响起第一声。那是随着距离变尖的一声哨音,明亮的黄白色光球突然在黑暗中升空,炸出金绿带橙、蒲公英状的花火。已等得耐心渐失的人群突然得到强心针,闪烁光芒下,两岸惊喜的欢呼连成一片。
从来不曾离烟花这样近,爆开的声音堪称震耳欲聋。人人都本能地捂住耳朵,仰头去看。传统的菊花、熄灭前落坠的光线是被风拂动的柳条,也有蒲公英的每一朵小伞再次绽放的“千轮菊”,有消散前的短暂瞬息间变换色调的变色烟花,还有最简单却持久明亮的喷花;一朵朵,一层层,一波波,次第叠加。
地面上的人惊叹地看着夜空恢复黑暗,谈笑声愈加兴奋。谢元身后的两个女孩开始摆造型、开闪光灯自拍。
明盐也摁亮手机看时间。“才不到二十分钟。这就结束了?”不应该啊,说的可是一小时呢。
但谢元精打细算惯了,对于免费的东西就不会抱以过高期待;“流程说的是7:55开始,8:55结束,没说从开始一直放到结束。船上还有别的仪式要做吧。这个土豆饼蛮好吃的!这块留给你。”
明盐总是嘲笑他留食物的动作像过家家,但被惦记的人又总是受用。今天在超市,适合冷食的点心他都拿了一遍;除了谢元喜欢的蛋糕卷和鸡蛋布丁,还有杯装提拉米苏,立顿的杯装奶茶。紫色杯子的Earl Grey口味是卷毛头最喜欢的,尽管明盐就着他的吸管尝了一口就想,噫,这顺滑的植脂末。
他从包包深处掏出立顿,作为dessert压轴的dessert。果然谢元惊喜:“你买到这个了呀!”不是每家店都有的。
如今明盐自己都被扫进了香精小甜水的行列。他撇了撇嘴。
他们一样样几乎吃完了所有零食,烟花也没有继续燃放。视线可及,已经零星有人放弃等待,陆续离开;而身后的堤岸上方,并没有更多人见空补位下来。
草地并不是为游人坐着设计的,坐久了不舒服。看看时间,谢元也动摇了。“要不我们走吧,回去的车肯定会很挤的。不管后面还有没有,反正看过了。”
“走嘞。”明盐把谢元边吃已经边收拾好的垃圾袋提在手中,另一只手要去牵他起身。谢元本想说自己不需要,转瞬的犹豫间却没有拒绝,握住了他的好意。
“明盐。”
他们穿过依旧摩肩接踵的喧闹,从东岸返程再次踏上了濑田川大桥。身周行人终于变少,氛围不同了;谢元觉得可以谈谈了。他停步在桥上。
“今天对不起,我道歉。”
“嗯。”
“我喜欢你这件事,跟你写了什么书没有关系。”
明盐故作狐疑地歪头看他。
“从一开始,你说你等我,我说了我也等你。”谢元仰起脸,黑暗中直视他的眼睛。“你是成长中的作家,我是成长中的编辑。我们从来不否定对彼此潜力的认可,对吗?”
明盐默认了。他很轻地点了头。
“如果我不是任何一种你预期的职业身份,或者将来不在任何领域取得成就,你会因此对我失望,会不再喜欢我,对吗?”
明盐狠狠揉他脑袋,“怎么会!上次在晴空塔跟你说的话都白说了?”他们之间的恋爱,平等地始于文笔、忠于人品,陷于在一起每分每秒、被默契和心动紧紧缠绕的共同记忆。不再是什么偶像作家,更无所谓新人编辑。今晚濑田的无数年轻人中,他们只是湮没人海的平平无奇的一对。
“我也一样。”谢元盯着他,很认真地,“哪怕你再也不写了,只要你开心就好。我会对作家明盐失望,但不会影响我喜欢抛开这个身份的你。”抢在明盐开口前,他继续说:“相对地。我也希望自己是一个不止有读者或编辑身份的独立人,我希望你喜欢的人是‘我’,不是任何一个粉丝或者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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