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念挥挥手,“老板和文路谈了,明年的工作列表上没拿他家书号的书,都填文路的表重新申请CIP。总编室的共享文件里会有新的表。”
文路是王老板聊下来的另一家出版社。文路有两个年轻强势的编辑组,在类型小说市场有自己相当稳固的一席之地,对于别的品牌分走自家光辉是不惧的。
但淳意光文学书的量,像今年就已经接近两百本。蒋静言问:“文路明年有那么多书号给我们吗。”
沈一念叹气。“文路现在是56万40个号。刚开始合作,价钱还给得比较实在。如果明年只有这40个号,我们至少要拿到30个才够,你们先把表填了,我去跟老潘抢。”
“潘老师肯定不干的。”
“我管他?让他去用天远的号。”就是老潘挤兑她,说让江小姐去用的那家便宜小出版社。这种自己没有编辑部、只靠卖书号的小出版社的风险,淳意以前就碰上过。
当时淳意以为,就像借壳上市,用自家书的质量口碑完全可以捧起这个出版社的招牌。但他能卖你、就能卖别人,只多卖了一个号——作者是个海外华人,因妄议国是甚至发表激进言论,半年后入境香港被捕。当局斩草除根杀鸡儆猴,不仅全国收缴他的书、全网删除相关讨论,还把出版社的招牌摘了。淳意用该社书号的书一夜之间被全国下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个晴天霹雳让刚起家的小公司元气大伤,之后靠做教辅才慢慢熬补家底,终于回到养得起纯文学的路上。
审查,悬在新闻出版工作者头上的剑,时不时还往后脖颈滴个水警醒你。现在,像谢元这些新人只觉得区分“大陆”和“内地”之类的用语要求多此一举,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那把剑落下的时刻。
谢元看言情稿子,已经习惯了这种工作模式:只看字对不对,不管这些字连在一起组成了什么。编辑女主只看了作家男主一眼就要死要活地倒贴追求,男主一边不主动不拒绝一边迎风流泪思念逝去的白月光。更离奇的是这俩人正事不干,一天到晚女的歇斯底里、男的凹造型忧伤,还能住着大公寓俯瞰都会夜景、出门就去吃高级日料?
一会儿下午三点顾问老师来了,就有稻香村点心匣子吃啦。谢元一边期待着下午茶点,一边哗啦哗啦把接个吻都会天降花瓣雨、但主角却不会正确使用微波炉的离奇故事翻过去。
朱老师是他们的顾问,虽然谢元不清楚她在淳意担任的具体工作,但知道她至少两个月会来一次、来了都会带吃的,在二部跟沈一念和编辑们闲聊文坛近况。朱老师目测五十出头,总是挽着头发、宽身旗袍外披着米色编织披肩,说话温柔可亲,谢元很喜欢她。
朱老师跟他们聊了聊大家都很喜欢的一个外国女作家,对N大出版社最近的译本大摇其头:“N大请的译者怎么回事,一本不如一本,搞得作者在国内的口碑都不行了。”
谢元自从解锁了翻译的副业,当然也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译上那样好书。现在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先走着。
朱老师翻看《茶与盐》的样书,很欣赏:“静言待会给我拿一本回去。”
“这本就能给您。”蒋静言在柜子里翻出来一个月饼袋子给朱老师装。
沈一念对着电脑敲键盘。“小谢。你是荔南人?”老大往后靠过来问,目光还留在屏幕上。
“是。”谢元有点奇怪,荔南是个小县城,外省人通常不会知道。
“钟老师家在萍浦。”
谢元惊讶:“离我老家很近!”萍浦和荔南分属不同的市,但地理上是挨着的,仁峰山景区就在中间。只不过根据行政区划,旅游业和荔南没什么关系,萍浦的经济更好一些。
沈一念点点头,“你能不能出差?可以顺便把你的调休用了,回一趟家。”
出差是没什么问题。如果需要出差,谢元作为部门唯一的男生,也当仁不让。“好。我不用调休,需要去萍浦吗?什么时候?”
沈一念短促地出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就是小明这个没用的。他去采钟老师,北方娃第一次去南方乡下,说没暖气快冻死了。”
原来明老师已经去采访了,难怪这段时间杳无音讯——好吧,从阴差阳错的约炮失败后,大概是回过神来觉得没面子吧,快两星期了明盐一次没找过他,连最爱发的表情包都没一个。谢元也无所谓,他的生活忙得很。
“所以呢?需要我们做什么……给他下单电暖气?”
沈一念也有点嫌弃:“他姐给他收拾了御寒衣服,你跑一趟给他送去萍浦,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一起给他办了。他姐说他在家连枕头都没套过,萍浦又没有什么星级酒店。”
谢元想了想他们那儿的小旅店,明巨婴大概正坐在棕绷硬床上抽抽啼啼地发语音跟蛋包饭老师撒娇,嘤嘤嘤这里好冷,没有玩具小熊我睡不着。
这画面让他的脸也扭曲起来。
第017章 羊绒
二更。
谢元叫了车到望京。白天的小区很安静,中心花园里有几个韩国主妇守着婴儿车在晒太阳闲聊。他还没弄明白明家是怎么个结构,总之沈一念让他去的是他记得密码的16楼。上了楼开了门,谢元没进去,蛋包饭老师已经收拾好一个手提袋、显眼地摆在玄关柜上,还体贴地写了便笺、画了笑脸感谢小编辑。
真是无微不至,谢元心想,明盐就是这么变成巨婴的,哼哼。他把有画家老师手迹的便笺珍惜地夹进书包里在看的书,拿出自己的小活页本给老师礼貌地回了留言,拆下那一页端端正正摆在原位。
下楼的电梯里,谢元看了看给明盐带的行李都是什么。一大包零食,带连锁干洗店logo的无纺布袋子。看得出这店面就在小区外,不干胶贴着的票上说明内容物是衬衫、羊绒开衫和羊绒西裤。他一想,明盐冬天穿着羊绒西裤进山?对画家老师的滤镜也抖了抖。
钟老师住在省城下辖的萍浦县。谢元老家荔南县隶属另一个地级市,地图上看离萍浦不远,实地走起来要开三小时山路。
他从省城的机场出来,门口就有去萍浦方向的大巴,谢元扫码在小程序上买票。好多年没回来过,看起来变化很大,过去公路边没有这么多新房,也没有这么多广告牌。
冬天的南方雨雾濛濛,伞也遮不住水汽侵衣,他有点想念自己在北京的那个温暖干燥的小房间了。
大巴停在萍浦汽车站,谢元背起包下了车。这里他也没来过。随着经济发展和外界文化的涌入,现在山区里说方言的人比他小时候少多了。他用普通话问了路,边问边往沈一念给他的地址走。
钟老师不住萍浦县城,他家安在仁峰山山麓的村里,从县城过去还要搭车再步行。因为钟老师是在萍浦长大的,包括这次的短篇在内大部分作品的故事背景也以这里为原型,所以沈一念安排明盐先在萍浦县城住几天体验生活,在访谈前好好把钟老师的作品读透。
靠着仁峰山这个不大不小的景区,萍浦县城里有宾馆有民宿。体验生活就不能太享受了,沈一念请钟老师的夫人帮忙找了个类似青旅的客栈,背包客学生党落脚的地方。这家的房间都是四人间,两层楼各有一组公共卫浴,一楼的天井是公共区域,可以玩桌游也可以从民宿的后厨点简餐。二楼临街那面有块晾衣服的带顶阳台,里侧是简陋的自助厨房和波轮洗衣机。洗衣机的水龙头锁着,借钥匙得找前台先交钱。
谢元在白天空荡的天井里,听完前台小哥这一圈介绍,就拿着领来的钥匙上了二楼。找到自己的床位,先把背包放下,再找空调遥控器开除湿。
身后,有人倚在门边看他。
谢元一回头,看到了明盐,一身冲锋衣软壳裤登山鞋,合身利落,也不像冷的样子。这一次相见两个人都有心理准备,却都愣了愣。谢元心里奇怪的是,明老师这次一反常态没有热情地打招呼,也没有扑上来揉他的头发。
“明老师?”他从行李中拿出带来的东西递给他,“我给你送衣服来了。”
“你头发怎么了?”明盐难以置信,自己最爱的羊毛卷呢?
“我自己剪的。”
“啊??”
谢元解释说,他家楼下的理发摊子最近不出摊了。那是个老爷爷,带一把板凳、镜子挂在行道树上就可以开工,很便宜。
“重点不是这个!”明盐感觉鸡同鸭讲,“你你你,为什么要理发?”那么可爱的小卷毛,没了!没了啊!现在这个白皮肤非洲人是谁啊!
谢元看他又在奇奇怪怪,“头发长了就要剪啊。”
明盐不见外地直接就想往他床上坐,屁股在半途又赶紧收了回来。最后讪讪地把自己的那兜东西一提,“我先拿回去。等我一下。”
明盐坐在床尾,打开一看:家里做的吐司面包,山核桃和腰果,枣糕,真空包装的鸡胸肉,两盒巧克力黑森林小蛋糕,甚至还有两瓶要冷藏的味全果汁!老姐在想什么啊!衣服……为什么要带西裤??他又不上镜!
轮到谢元站在门口,手一伸:“果汁是我买的,还给我。”他下了机场大巴、从汽车站步行过来的路上,发现县城的物价还是比北京便宜一点点,于是买了两瓶,暂时塞进明家打包零食的保温袋里。
明盐把果汁拿出来,拍了一张收到的东西们给姐姐发照片。然后就当着谢元的面发语音:“老姐,你装的都什么啊!”说着他又掏出一个带创口贴棉花棒的护理包,顿感他在谢元面前的脸都丢尽了。
明茶那边也很快回了条语音:“给你带点零食,要跟小朋友分享,不要吃独食啊乖。衣服不够穿的话姐姐再给你买哈。”
外放语音一结束,谢元就大笑起来。明盐在那边抓狂:“我二十六了!出差工作!不是二年级去秋游!”谢元笑得蹲在床尾地上。明盐看了他一眼,对着收音孔诉苦:“你让人家编辑怎么看我啊?”
“太丢人了。”明盐对着散在床上的那堆零食,言之凿凿地对谢元澄清,“我真没要这些。我就是跟我姐说,人生地不熟,每天出门不知道吃什么。你知道,在家都是她安排好的,而且这里的食物太不一样了,好多不认识,我也不敢乱点,怕不好吃吃不完。她好像理解成我在这里挨饿。”
谢元抿着尖牙,示意那条和小客栈格格不入的羊绒西裤。
“对,还有这个。她问我冷不冷,我说好冷,去年去加拿大滑雪都没这么冷。”明盐无奈。
“她好爱你啊。”谢元说。是像羊绒一样又软又暖的爱,很好的家庭。他不该默认明老师是巨婴的……好吧,就算送东西送人是姐姐关心过头,但是明盐的床上确实也够乱,被子都不叠。算了算了。“其实蛋包饭老师有写一个留言给我,说让我跟你一起吃。”他把胡萝卜汁和桃子汁放回去,摆在小蛋糕旁边。“所以作为跟你一起秋游的小朋友,我也买了饮料和你分享。”
太多了。明盐求助地看他:“难道我们今天晚饭就吃这些?”
谢元动起手来。“放不住的今天吃,能放的先放着吧。”他把小蛋糕和果汁摆在外面,其他储备粮装回去。
谢元一来,事事物物就有了条理。明盐看多了他的短头发,也开始习惯了,站在后头说:“你要不先吃点垫垫?或者咱们早点出去吃晚饭,你中午飞机餐吃不饱的。”
“还行,我是骆驼胃。”谢元习惯了。
他们放好东西,往楼下走。明盐说:“谢老师,我想跟你聊个事……”
“私事?”
“算私事吧。”
“那你先憋着。”
明盐措手不及,“哈?为什么?”
谢元一指前方的桥,“你憋到那里,我们去桥上说。”反正你能两个星期不和我说话,是不是?那你就憋。
俩人就一言不发,沿着街边一劲地走。明盐越走越莫名其妙,这是干嘛?终于走到桥上,谢元回头:“你可以说了。”
别说是几句话,这一路走过来,有屎都能给憋没了。明盐现在开口只想问:“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说?”
他憋闷,谢元却快乐。“我最近做的稿子里,主角总是到了一个场景摆好造型才开始说话,我就在想,难道他们路上不能说吗?车里电梯里不能说吗?他们怎么憋得住?”像演话剧,到了舞台上灯光下,观众也准备好了情绪,才开始说一些明明早可以几句就分明的话。
明盐发现自己又被他牵着走。谢元问他刚才想说什么的时候,那些的话他已经不想说了。说什么你对我是什么感觉,那天晚上到底……此刻站在车水马龙的桥上,早就失去这种话题的氛围。
但凡写作者,没有不敏锐不善感的;明盐的个性再大而化之,也能读懂那一夜他借酒偷偷吻他时的空气已一去不返。
🐕社交装金毛装多了,忘记自己其实是个耶耶。
第018章 自尊
三更。
天上还有下不完的灰色云层,四点的天色就昏昏暗暗。空气潮得几乎能在人身上凝出水来,包子店的蒸屉一揭,白色的雾气滚滚地腾卷出来。萍浦的街道,和荔南、和南方的每一个普通县城都像。人行道的地砖是怎么都踩不平,走着走着就会绊一下。盲道形同虚设,总是延续不到十米就断,有些地方甚至是用黄漆画的。
明盐边走边说:“我来了两天,也没发现什么好吃的。”
谢元觉得他们山区什么都好吃啊。他的视线沿着街市一扫,在路人的缝隙中指出一个小摊,“这个,金银粿,吃过吗?”
谢元买了两个。摊主大叔戴着手套,从一大团半透明的面团中揪出一块,熟练地揉圆再抻开,从另一边的盆里舀出馅来包。
金银粿的形状是个大饺子,半透明的皮里带着银色,口感像芋圆,又糯又弹。内馅是蒸熟的笋丁、芽菜和五花腊肉丁,还有些看不出来是什么的菜末;吃起来是淡淡的咸鲜味。
明盐吃了两大口,手里的已经下去一半。他满足地出了口气,由衷感慨:“让你来真是太对了。这个皮是怎么做的?”从来没见过饺子是用熟面团来包的。他吃水饺煎饺,唯独不爱吃蒸饺;但这个小吃和北方的饺子太不一样了。
谢元也不清楚。问了摊主,说是芋头和糯米蒸熟后反复捶打,加澄粉还有一些具体不便分享的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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