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菜也有野菜的好吃,我们家也是从土里刨食过来的,哪来的贵人讲究。”
“以后我们来庄子上,大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用刻意让着,不然反而让孩子们不自在了。”
秋华年稍微点了一下,没继续说。
阿叔听明白秋华年的意思,出去后叫来庄子上的孩子们安顿了几句。
春生放心了,又美美夹了一大筷子野菜。
……
秋华年一家人玩到吃过晚饭才回城,天色渐暗,庄子上的佃户们纷纷结束劳作,回家歇息。
佃户聚居区域角落,一座三间的草房,窗户和门都换了新的,地面也平整过了,篱笆修了一半,看架势最近几日就能完工。
丙八扛着一捆柴进来,丙七递给他半个馍,他就着陶碗里的水几口吃了,抹了把嘴。
“帮庄子上修了几辆板车,混了好几日的吃食了。在宫里待的久了,都快忘了外面的人是怎么讨生活的。”
丙七笑道,“当初没进宫的时候,我们也不用讨生活啊。”
“……”
兄弟二人沉默下来,默默出门坐在院子里看天上的月亮。
许久之后,丙七叹气道,“咱们算命不错了,刚进宫就被制器坊挑走,虽然制器坊在皇城最边角,不能去后宫走动,见不着贵人,没有什么前程,但至少没当太监,没稀里糊涂得罪人丢了小命。”
丙八摸了摸后脑勺,“我就是突然出了宫,有点……”
“别多想了,回头咱们一人租一亩地,好好办秋乡君交待的差事,攒两年钱,说不定还能讨个媳妇呢。”
“不过咱们在宫里做的都是奇巧玩物,这农具真没做过,地也不会种,还得好好下功夫钻研。”
丙八囫囵点头,面露犹豫,“大哥,你看那秋乡君……”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丙七摇头,“这世上苍生有千千万之众,总有那么些容貌相似的。就像宫里的那位贵人,出生乡野,祖上隔了十万八千里,没有一点关系,却和先皇后长得那么相似,现在离后位仅一步之遥,这都是因果造化啊。”
康贵妃的传奇经历,就连一直待在宫城角落的制器坊的工匠们也如雷贯耳。
“我知道,外祖父本家的人除了一个,早就死绝在丰山县了,想想罢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子。
“出宫之前,我们那日傍晚在制器坊门口匆匆瞧见的一面的,就是舒哥儿吧。”
“……应该是吧,他肯定也被收进宫里了,可恨我们这么多年,一直没打听到。”
“真是舒哥儿,他怎么、怎么也不来和我们打个招呼,也不知道他现在叫什么……”丙八鼻子一酸。
丙七抬头看着月亮,手扶在额头上,坚毅深邃的五官撒着一片银霜。
“我瞧舒哥儿的打扮和气势,他这些年过得怕是不简单,不来认我们这两个没用的表兄,肯定有他的道理。舒哥儿安排把我们送出来,我们就好好在宫外活着吧,说不定有一日,还能再见。”
“大哥你的意思是?”
丙七没好气地拍了下弟弟的后颈,“如果没人帮忙,出宫这样的好事,能落在我们两个没钱没靠山的罪臣之后身上?”
“我们前脚在制器坊门口看见舒哥儿,后脚出宫的名额就定在我们身上了,你也不动脑子想想。”
丙八抹了把脸,心里比起感动,更多的是忧心和心疼。
“当年外祖父还在时,舒哥儿是我们内外几家最淘气受宠的小孙子,我们这些年还有彼此,但他、我一想到他现在,我……”
丙八的话堵在喉咙里,哽咽无声,丙七用力拍着他的肩膀,抬头看天。
无边黑夜中,那是一片万里同明的圆月。
第80章 上巳节
襄平府位置偏南,又靠近渤海湾,春日比漳县来得早许多。到三月初时,城中早已四处鲜花盛开,绿草弥漫。
秋华年家宅子中的蔷薇花、紫藤花以及花圃里的各色玫瑰都盛开了,每日晨起昏时,都能嗅到浓郁的花香。
城里没有鸡鸣,但有更夫打锣,秋华年隐隐听到五更的锣鼓响过没多久,院里就有了动静。
他懒懒打了个哈欠,躺在炕上隔着窗子问,“是菱哥儿起来了吗?”
金婆子在外面回话,“乡君,菱哥儿收拾一下,要去看工坊和铺子,他让你继续睡着。”
孟圆菱被秋华年委任为掌柜后,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每日大多数时候都在外面看生意。
秋华年撑不住,眯着眼睛在枕头上蹭了蹭。
“叫他吃饱再出门,注意安全。”
吩咐过后,旋即继续陷入黑甜的梦乡,睡起了回笼觉。
再次睁眼,天光已经大亮,院子里静悄悄的。
秋华年起身,披着衣服出门,金婆子给他打来洗漱的水。
清晨的阳光清新温暖,带着露珠的花瓣上洒着金光。
“待会儿剪几枝花插在瓶子里,送到书房去。”
金婆子应是,秋华年洗漱过后,简单吃了些早饭,乘马车去了之前去过的祝家书坊。
书坊后院的苦舟楼里,苏信白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秋华年登上二楼,透过开轩看下面的花园与小湖,春日的风景比冬日更加美丽,和风阵阵袭来,空气中裹着花香,沁人心脾。
秋华年今日是来交数学书的稿子,顺便审审其他书稿的。
齐民书坊的收稿函贴出去快半个月了,在重金润笔费和“齐天下万民之需”理念的鼓舞下,苏信白已经收到了一批书稿。
这些书稿许多不是现写的,而是之前就写好,但始终没有投出去的,齐民书坊的出现给了它们新的机会。
剔除那些换汤不换药的,苏信白初步选出了三本书稿。
两本是游记,一本是经商心得。
虽然文字风格、所写内容区别很大,但都有自己的可取之处。
苏信白让人上了粉嫩的桃花酥、薄如雪片的云片糕、添了陈皮的绿豆糕和翠绿色的青团子。
四样糕点都造型小巧精致,摆在高脚瓷盘里,看着十分诱人。
他邀秋华年坐在窗边,一边欣赏楼外风景,一边品茶吃茶点,在悠然闲适的气氛中翻阅书稿。
解开心结后,苏信白越来越会享受生活了。
点墨笑着说,这些糕点连同做糕点的师傅,都是祝经诚特意为苏信白寻来的。
苏信白低声训斥他多嘴。
秋华年挤了下眉眼,苏信白扭过头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美食美景不可辜负,秋华年只当今日是来放松的,在花香中一页一页翻看书稿,不时与苏信白交流一两句,在手边的纸张上记录一下。
中午时候,苏信白带的小厮去外面的食肆打包了几样饭菜。
四菜一羹,里面团鱼、鲜虾、鸡豚具备,口味偏清淡,苏信白吃得不多,他们吃过后也不怕浪费,点墨等下人会收拾下去吃完。
直到日头偏西,秋华年才细看过了三本书。
“两本游记,一本重山川地理,一本重风土人情,都是极好的,尤其山川地理那本,记的是西北那边的地貌,与辽州大有不同,可以增长见识。”
“经商心得那本,虽然别出心裁,但有些简陋,写书人应该是懂经商的,不如把书稿返回去,叫他再详细补充一下。”
苏信白点头,“我最拿不准的就是这本,既然你这么说,就返回去让他重改吧。”
“你的算书和两本游记,我先叫人去画图和刻版,过些日子就能印出来了。”
时下虽然早已有活字印刷术,但想加入插图,精致排版,依旧需要新雕版面。
苏信白和秋华年聊了两句,说到了过两日的上巳节。
“三月三上巳节,襄平府无论贵眷还是平民百姓,都会去爱河边上踏青祓禊,你今年收到帖子了吗?”
“收到了好几张,邀我那日出去踏青,不过因为都不太熟,我回绝了。”
秋华年现在是乡君,不时会受到邀请交际的帖子,他有的会去,有的则不去,除了必要的全凭心情。
苏信白点头,“娴儿那日想邀请九九和信瑶出门游玩。”
“那就让她们去吧,反正有许多下人跟着,不怕出事。”
苏信白看了秋华年一会儿。
秋华年笑了,“你有话便直说吧,光在这里猜,我能猜到什么。”
其实秋华年已经猜到了大概。
三月三上巳节,不只是祈福、驱邪、祓禊的日子,还可以看作古代情人节。
互有好感的年轻人会在这日相约出游,已婚伴侣们也会在这日祈福求子。
苏信白大概是想叫祝经诚一起出门,却拉不下这个脸来。
苏信白还是定定地看着秋华年,轻咬了下嘴唇。
秋华年好笑告饶,“好了好了,我明白了。回去就写帖子,以我和云瑟的名义,邀请你们夫夫二人上巳节一起出游,可以了吗?”
苏信白骄矜地点了点下巴,终于满意了。
他吩咐下人多做几样秋华年爱吃的糕点,给秋华年带回去。
“这是贿赂?”
苏信白清冷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恼。
“这是堵你的嘴。”
……
转眼到三月初三,上巳节是裕朝的大节,清风书院放了假,云成和杜云瑟都回家了。
一大早,九九就和祝娴他们出门玩了,云成小两口也早就看好了活动地点,春生则想去庄子上玩,秋华年让金三好好跟着。
家里的人各有各的去处,秋华年和杜云瑟也换上了轻便簇新的衣物。
秋华年做衣服的时候,喜欢给自己和杜云瑟挑一样的料子,做不同的款式,走在一起,谁都看得出来是情侣装。
杜云瑟对这个爱好毫无异议,甘之如饴。
别说只是几件衣服,哪怕秋华年想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他身上,他也不会犹豫。
两人穿着同款布料的衣服出门,在节日氛围浓厚的大街上步行,朝爱河方向走去。
踏青的节日,乘坐马车反而没意思了。
上巳节最重要的习俗是水边祓禊,通过清洁身体,祓除疾病与晦气,去灾辟邪。
杜甫曾有诗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襄平府虽比不上京城,但作为一州都府,也足够繁华。
越靠近襄平府最大的河流爱河,路上的行人便越多,到缘正街时,已经是摩肩接踵,纱衣如云。
空气中充满了兰草的香气,人群中随处可见戴着幕篱或帷帽,被下人们拥住的贵眷,银铃般的笑声引发无限遐想。
秋华年和杜云瑟牵着手,防止被人群冲散。
缘正街沿爱河修建,道路两边摆着许多小摊,售卖上巳节用的香烛、彩蛋、兰草。
秋华年挑了个人相对较少的小摊,买了两捆扎成束的新鲜兰草。
摆摊的阿叔见秋华年和杜云瑟大大方方牵手出行,知道他们肯定是夫夫,笑着推销。
“哥儿要不买几颗彩蛋?都是这两日才下的新鲜鸡蛋,上面画了高禖娘娘的像呢,在水里一定浮得起来!”
高禖是主管生育的女神,上巳节这天,已婚的人会去高禖庙祈福,给熟鸡蛋画上吉祥花纹,放进水里,如果能浮起来,就是求子嗣成功了。
秋华年的手顿了一下。
“华哥儿,我们去河边袱禊吧。”杜云瑟叫他。
秋华年犹豫片刻,买了两颗花纹一模一样的彩蛋。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杜云瑟笑笑,“走吧,去河边。”
他们虽然邀约了祝经诚和苏信白,但不急着去找二人汇合。毕竟上巳节这么好的日子,谁都不想去当电灯泡,也不想遇到电灯泡。
秋华年和杜云瑟走到河边,顺着打开的河堤下到河畔,这里已经有许多人在游玩,有些胆子大的女郎和哥儿,故意用扎成束的兰草沾了水,洒在俊俏的郎君身上。
杜云瑟抬起袖子,挡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水滴。
秋华年微微眯眼,用兰草沾了洁净的河水,抓准时机,轻轻一抖,洒了猝不及防的杜云瑟半身。
人群中有人在叫好,还有人喊再来一下。
秋华年弯着腰笑疼了肚子,杜云瑟眼中闪过无奈,护着秋华年找了个稍微空旷的地方。
他用自己手里的兰草沾了一点水,轻轻扫过秋华年的脸,在眉心殷红的小痣上留下晶莹的水珠。
“百病祓除,百毒不侵。”
秋华年眯了下眼,旋即睁开,几滴水珠顺着他清丽的脸滑下,像清晨挂满露珠、含苞待放的梨花。
河畔有人卖折枝芍药,按上巳节的习俗,男子若有意中人,往往会以芍药相赠。
杜云瑟买了一支盛开的粉白芍药,插在秋华年的鬓边。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杜云瑟脑海里闪过这句千年前的古句,把惊艳收入眼底。
身周的声音太嘈杂了,杜云瑟有些幽暗的不悦,他瞧见许多长纱遮身的幕篱,觉得华哥儿也该戴一个才对。
不过华哥儿不喜欢,所以他只是想一想便罢了。
秋华年不知道杜云瑟充满占有欲的心思,他玩了一会儿水,渐渐有些累了,对杜云瑟说,“我们去找信白他们,然后去高禖庙吧。”
两人按照帖子中的约定,到了缘正街上的一座茶楼,祝经诚提前重金订了雅间。
本该早就来了的祝经诚和苏信白还没到,秋华年笑道,“他们不知道在哪里玩呢,可别把我们彻底忘了。”
杜云瑟叫了茶点,两人坐在雅间里,透过打开的轩窗欣赏爱河两畔游人如织的美景,等了小半个时辰,苏信白和祝经诚终于到了。
两人手里拿着兰草,身上衣服有些湿,应该已经在水边袱禊游玩过了。
苏信白手里拿着一支纯白色的芍药,进雅间的时候,悄悄往身后藏了藏。
秋华年假装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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