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周之后拆下纱布。这次稍微留了一点疤痕,但也不明显。我的铅笔盒里装着一支祛疤凝胶,每隔几个小时,我就得挤出一点凝胶将之抹在脖子的伤疤上。教室里没有风扇,窗都大开着,海风拂过我的皮肤,攀附在伤口上的凝胶微微发凉。
我看向窗外。艳阳高照但是阳光被云层及海雾遮死的夏日。山茶花早就谢过,连同我梦中的那个身影一起。
第19章 PAST CASES存在证明蜃楼景(4)
为阻止我母亲让我休学看病,我实在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在家歇一个周之后就重返校园。宿管和班主任的口风都很严,一致称说我是不小心被风筝线割到了脖子。屋里有腥味,然而开了窗,我舍友回宿舍的时候大概已经散干净了。我的被单是黑色的,即使洒了血也看不出来,我回学校的隔天把被单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掉。舍友帮我把那本系解还给了图书馆,也并没有起什么好奇心。这件事最后就这样过去了,耗费的似乎只有一些金钱、宿管班主任和医生的精力以及医院的耗材,就跟我十二岁时出的那场车祸一样。
我家里人仍然很担心我。他们要求我每周末回家一次,跟他们谈心。对此,我只能认命——谁叫我做了那种事。说是谈心,其实我真没什么好说的。我那些看起来并不算无聊的日子,只有在讲给我梦里的那个人听的时候,显得稍微有点意义。外加上我还要汇报我的心情——我能有什么心情啊,以我那考试成绩常年不到三位数的语文水平,我完全不知道要从我空空荡荡的脑海里总结提炼出什么名字的情绪。不过,母亲很忙,父亲更是不着家,基本上也只有我哥我妹在那天有时间跟我聊天。
托我的福,还没开学,我妹已经开始害怕高中的学习强度了。她小心翼翼地向我确认我的课业压力。我很想告诉她让她放下心,再说了,家里随时都能给她托底。你二哥不是因为学习压力才找死的,不如说我对那些压力并不反感——它们存不存在,于我而言都没有区别。
比起我妹,我哥上过高中,所以他大抵是不相信我是因为学业压力才拿水果刀划脖子的。但是,他也搞不清楚我为什么寻死。他说我从小就是个难以理解的小孩——他也只比我大三岁而已。
“我真没事。那天就是考完试一时冲动。”
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你笑得很瘆人。”
我哥叹了口气。
我其实是能够伪装出自然的笑容来的,只是每每谈及关于我自己的话题,我总是笑不出来。
两个月暑假过去之后,这项家庭活动也就停了。我们高中的澡堂和洗衣房修得相当可以,很多高三学生选择一整个学期都不回家,其中包括我。我和其他同学一样,将大部分时间花在学习上,偶尔去体育馆打打球。自习课课间,一群人聚在一起聊题目或是聊一些没营养的话题。很多时候,话题会被扯到志愿填报上去。有些人不知道自己该填什么志愿,但他们至少有点目标,比方说想要开开心心地活,或者说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我坐在其中假装在听,眼睛看向窗外,胡思乱想一些不着调的事情。
《世界的启发者》的主角行于地面,脚踏每一寸他所热爱的土地,而我漂浮驻足,之后一如死掉的水母毫无目的地在空气中漫游。实际上我们做的事情差不多。他因心爱着一切存在的而被世界的意志裹挟,做出“平均”的良善选择,而我是透明身躯的水母,没有思想意志,风与浪潮吹拂向哪个方向,我就被动地迈出步伐,实现那些所谓“正确”的期望。
我的愿望是?
那个主角的愿望是,希望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善良。
我希望找到我自己的愿望,找到之后,我或许不会继续做一个善良的人。不过,说是希望找到——我也没什么动力去探寻我的愿望。我只是对此感到些许好奇而已。我希望知晓这世界的有趣之处,因为我猜测大概这样做,我就可以活得轻松些。为了我所认识的人们,我暂且不能死,况且死去和活着与我而言是同等空虚的事情,我没必要刻意找死。
一年之后,我顺利考完了高考,得到一个稍微有点超常发挥的成绩,因此得以进入目岭大学的医学院读临八。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那天,我父亲在家,是他亲自开门接的邮件。他叹了口气说我非要选择这么艰难的道路。我母亲从实验室打来电话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医生,然后叹了口气,又说,她本来有种预感,觉得我会和她一样选择读博,接着再读博后,最后成为一名高校教师,看来没有实现。
几年之后,身为一名专硕,我拿到了博士生名额。不过,将来会不会读博后,又是否会一直在高校,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慢慢来吧,一步一步走,走完我不再无聊的人生。
我上大学之后,和家里的联系就少了。父亲做的生意我完全不懂,母亲的专业和方向我更是一窍不通,我哥学的金融,我妹打算学计算机。放假期间,我常与另外几个本地同学出去打球打牌看电影,跟家里人也没什么话题好聊。
某一天,太阳很毒,海雾也少见地消失得一干二净,天气明媚得不像话。舍友一个电话把我喊出去打乒乓球。我正在家里无所事事地看碟片,接完电话,拎着拍子就出门了。我到了之后看到我舍友又在打电话。几分钟之后,他挂了电话,问我打完球之后要不要一块去打麻将。
“行啊,”我随口应着,“我没什么事。”
他又打电话摇了个人,凑齐一桌四个人,然后我们就开始打球。我这位舍友喜欢打精密的削球,还很会变换球的旋转方向,我稍有判断不慎,球就会飞出去,然后他就要跑来跑去地捡球。输球比较多的我反而没什么捡球的机会。
谈笑间,我又打飞出去一个球。我舍友于是又拎着拍子去捡球。
“白世启,你条件这么好,为啥不谈对象啊,天天跟哥几个混在一起?”
我好像还没考虑过这些问题。
大约花费五秒钟,我想到了一个理由来解释。
“我以前谈过对象,比我大三岁,出国读硕士去了,我们就分了。”
二十六个字的谎言,贯穿了我接下来的五年。
“啊,那岂不是年纪比你大很多?”舍友折返回来,摆出发球的姿势。他问这个问题时,我正专心致志地盯着那颗小白球。
“也没多少,”我迅速在脑海中计算,“五岁而已。”
第20章 PAST CASES存在证明蜃楼景(5)
我有个忘不掉的人,所以我决定之后不谈恋爱。
我跟我家里人也这样说。
“那个人,你很喜欢吗?”母亲犹豫了几秒,开口问我。
“嗯。”我随口搪塞着。
——这说法实在是太好用了。只要那个不存在的人不从国外回来,我就可以一直用这个说法来解释我为什么不谈恋爱。我还特地解释说是我提的分手,不知道我是哪根筋搭错了,为什么要这样维护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为了使故事更加真实,我费尽心思编造了很多细节。不到一米七。头发长度刚刚及肩。皮肤过于白皙所以看起来有些憔悴。脸很好看,只是常常挂着苦笑。瘦得令人心疼。声音有些嘶哑。穿过于肥大的衣服,手缩进袖子里面,纤细的双腿藏在衣摆下面。学电气工程。脑子特别好用,算是天才。是目岭人。喜欢推理小说。喜欢手表。喜欢摄影。喜欢天空,喜欢大海,喜欢热闹的城市,喜欢山茶花。编着编着,这个并不存在的人的形象比空洞的我自己还要丰满。
在脸不红心不跳地撒着谎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起我小时候做的梦,想起已然离开我梦境的他。在山茶园中伫立的那个人,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既然出现在山茶园,那他一定很喜欢山茶吧。山茶的花期很短,梦中的山茶园的花朵却从未凋谢,他日复一日地站在时间静止的庭院之中,像是被所有人都忽略掉遗忘掉。
这个说法,说着说着,我自己都快信了。我母亲也信了,她对学工科的人天生具有好感,于是给了我一块够在市中心买套房子的手表,说如果人家从国外回来了,就把这块表送给对方。什么机械机芯什么陀飞轮,我是一概不懂的,那块手表从此在摇表器上安了家不见天日。我爸没什么反应,倒不如说,知道我不会做出那些败坏名声的事,他松了一口气。我哥和我妹倒是一直犯嘀咕,齐声质疑说觉得我不是这么痴情的人。
——怎么不是了?
“我们队新来的小孩说你们年轻人有个词,叫什么‘恋爱脑’,我感觉跟你很像啊。”前一阵的某个晚上,我和乔雪躺在沙发上,电视开着,在播爱情电影。电影很无聊,我从一开始就没在看,拿了篇不算难懂的综述随便看看,偶尔抬头看一眼乔雪。看到肉麻的部分,乔雪把视线从电视机屏幕投向我的脸。
“你别说得好像你跟我们不是一个年代的人一样。”我笑了笑,把文献放到茶几上。
“……算了,我没资格说你。”
乔雪关掉电视,倚靠过来,双手贴上我的胸口。我将拇指抵在他手腕的伤疤上,托着他的手,直到他的手指抚上我的脖颈——一个近似于扼杀的姿势。在接吻时,乔雪总是遗忘掉如何呼吸,只得在唇舌纠缠的间隙之中将空气送进口腔,并且发出即将溺亡一般脆弱的呻吟声。也只有在这时他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会铺上一层绯红。他伏在我怀中剧烈地喘息,澄透虹膜中央嵌着的瞳孔几乎失去聚焦的能力而迷离起来,因为窒息,眼角凝起泪水。
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我恍然之间觉得我们好像已经这样相处了许多年。
“如果我不叫‘白世启’,我们是不是就不会相遇了?”
很没意义的问题。我们的相遇始于我同学喊了我的名字。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
我知道在他的幻想中,他和一个和我职业一样性格一样,甚至名字也一样的人一起住了好几年。我也知道他和我梦中的人长得一模一样。可是我仍然会感到后怕。如果那天那位同学没有喊我的名字,我们是不是就没有相遇的契机了,我仍然虚度无聊的每一日,而他呢,他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啊,不如说如果我不是法医的话,我们大概就没理由相遇了吧。”
乔雪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他干枯的头发簌簌地扑在我颈侧伤口的遗留处。
他嘶哑的声音咬进我的耳道。“……我不后悔干这行。”
我将手中乔雪纤细的手腕攥得更紧。他的脉搏在我的手心之中激烈地跳动。
“——嗯。”
我在半年前的某个早晨告诉乔雪,在我与他第一次相遇的那个暴雨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砖上,怔住的不仅仅是他,还有我。在见到他之后,我梦中的人有了模样。我谎言中的人有了模样。
我早就在梦中见过他。我早就在我编织的谎言里见过他。
我早就深爱着他。
“你也睡不着吗?我想去滨海道转转,好久没经过那边了。”
我点了点头。他开着车我坐在副驾,二十分钟之后,车子驶上由两道灯条描边的滨海道。
他同我说过,他曾经梦见开着一辆根本不可能属于我们的车开在滨海道上。空气冰冷,海风呼啸,车后座上填满干冰与尸体的泡沫箱缓缓凝起白色的雾,就好像是在模仿被风一扫而空的海雾。
他讲起那个梦,讲起自己在梦中神奇地消失掉的鼻炎,过于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中的气味,包括车载香水,咸腥的海风,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明明我对此也永生难忘。
想到这里,我又下意识闻了闻车内的气味。只有车载香水的木香。空调刚清洗过,没有霉味从扇叶中透出来。血腥味道早已不知所踪。
也是啊,都半年了。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
乔雪也是这样想的吗?
我下意识看向他的脸。虽然他目视前方,但他应该是意识到了我的视线。
“还是这边晚上安静啊,好像能看到星星。”
乔雪摇下半截车窗,海风的腥味涌了进来,他的声音也在风声之中浮起一层电波的杂音。
“是啊。”我随口附和道。
周围能看见的光亮,除了滨海道两边的灯条以外,就只有稀稀落落的灯光。向前看去,地平线那边的灯火倒是一寸一寸铺展过来。
再往前开,就回到市区了。
“很热闹吧?”
乔雪没来由地这样问我。在空空荡荡的海滨,在点满星星的天空之下。
我们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对话。即使时至今日,这一点已经不需要再被确认。
“嗯,很热闹。”
我对着乔雪被城市灯光映亮半边的脸,按下快门。
很庆幸。还好我遇见了他。于是我头一次躺倒在坚实的大地之上。于我身畔簇拥我的,是目岭初春时节冰雪消融时散落满地的山茶花瓣。
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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