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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汗。瞳孔扩大。杀了这么多人，你为什么现在才开始害怕？
“我对犯罪动机没兴趣，听招供也不是我的工作。你可以回局子慢慢讲。”
“乔法医，您变了。您之前对我父母的暴行，可是义愤填膺的啊。”
我的兜里有一副手铐，但我并未将之拿出来。我继续向前走。他的声音好像隔得很远很远，隔了五年的时光，或是隔了一个嫌犯与一个法医之间的距离。
但其实我也有罪。
“——您别过来，听我讲完。”
他从那件巨大的风衣的口袋中掏出一把水果刀。他用双手举着那把水果刀，将刀尖颤颤巍巍地对着我。
掏出凶器了吗。这并不是你作案用的凶器，你作案用的，应当是一把卷了刃的消防斧，也有是菜刀、斩骨刀一类的刀具的可能性。总之，不会是这把水果刀。
“我们拿到了铁证。即使找不到凶器，你也会被送去审判。”
我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为什么，我的手也在颤抖？
我看向嫌犯，看向他的眼睛。他举着刀，却没有挥砍过来的意思。他的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一点也不像是一个杀死四个人还能细心地留在现场处理尸体、掩盖证据的人。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像杀害你无辜的同学的时候一样，把斧子掏出来，在几秒钟内割断我的脖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继续步步紧逼。他举着水果刀对着我，却在步步后退。你杀死那些与我毫无瓜葛的人时，明明没有丝毫犹豫。为什么事到如今面对我的时候，你却犹豫了，你最想杀死的人不应该是我吗，那就杀了我啊！杀了我，然后被我的同事逮捕，给你胡闹般的杀人游戏画个句号，你为什么不这样做，你凭什么不这样做？！
杀了我啊！
只要我死，就不会再有无辜的人被我害死，我所爱的人也不会死。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我已经害死这么多人。杀了我，让我得到理所应当的结局，那早就定了基调的悲剧，该画上句点了——
“乔雪？”
熟悉的声音。我下意识地回头看——
耳畔传来了脚步声，以及刀刃划破空气的声响。
想都没有想。
我伸出了左手。我其实是想要将那把刀推开的，但是我的手似乎比嫌犯的刀快了一步。
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把刀已经精准地刺入我的尺挠骨之间，捅穿了我的手腕。警察证掉在地上，然后是血，那些东西堆在一处。我哆哆嗦嗦地想要用右手抓住嫌犯，但是不能够——动脉出血量太大了，不仅仅是手发抖，我的腿站不稳，眼前逐渐开始发白，一切景色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海雾一样。白世启喊我的声音也仿佛透过厚厚的海雾传来，我听不真切。
你是在喊我的名字吗？白世启。
乔雪。
我听见了，你在喊乔雪。
乔雪啊，大家都认识，天才法医，英雄的孩子，东安大学法医系优秀毕业生。
我大概是要回到海里了吧。
果然是这样的结局。我们本就是海的孩子。流血流到触发失血性休克的阈值，死亡之后被推进炉子炼成骨灰，大大小小的骨灰块宛若浪沫。然后我将回归大海，按照预定好的流程。大家都会记得乔雪，但是没有人会记得我，我的身体在海浪中分散溶解，直到最后的叹息声都编织进海风。
……啊。
如果我深爱着的你也能把我忘掉就好了。
说起来，很难得，今天是晴好的一天啊。
第35章 LOST CASE山茶零落空想前夜（完）
对啊。只要打开门，将他的头颅从冰柜中取出来，我就可以真正地离开了。我的身体将和我的灵魂一起消逝，回归所有人的终点，回归土壤，或是回归大海。
只要打开门就好。只要打开门，我的右手搭在门把手上，不住颤抖。这并不是预定的事项。
我在犹豫什么？
我用左手将右手压下去。然后，我试图用手臂肌肉发力，将门推开。那扇门竟是如此沉重的吗，我从来没有注意到。
在打开的门的后面，是我无比熟悉的景象。
他坐在沙发上，手中拿着打印好的文献。或许是听到了门口的响动，他抬起头来看向我。
“白世启……”
我没忍住，念出了他的名字。
白世启。
白世启站起身，向我走过来。在他身后，客厅的窗大开着，有红隼一类的鸟短暂遮住云层中的太阳，铺天盖地地飞过去。风卷起被夕阳染色被挡住光的云层，席卷着，半透明的窗帘猛地扑向窗外，飞得好高好高。
“你没有杀人。你没有害死任何人。别走。”
他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
你还活着吗。
不对，我该问的是……我还活着吗？
……看起来，我的确还活着。
我叫乔雪，是省公安厅的法医，差不多在十年前，当过一年电气工程学院的学生。我所杀死的人，叫做白世启，是目岭大学医学院的博士生。我和他住在一起，在省厅和目大附院附近的一个小区里，而我自己的房子离那里十万八千里远，而且里面没有什么冰柜，只有一个坏了五年的旧冰箱。
我睁开眼睛。医院病房的天花板。半开的窗，窗帘被风压吸到窗外去了，于是遮住一半太阳。左手腕隐隐约约地痛着，我感受到纱布施加的少量压力。我向右边看过去，被我杀死并分尸的白世启正握着我的右手腕，对我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对不起。”我听到他说。
第36章 ECHO山茶标本（1）
我是在周五晚上收到我哥的电话的。手机在我的衣兜里振动的时候，我刚从导师办公桌旁边离开，回到我自己的工位坐下。看到我哥的名字在我的手机屏幕上，我突然想起来我已经一个月没跟家里人通过电话了，每次通话也基本就是跟他们报备一下我还活着。至于我哥……今年过年之后我就没联系过他。
“世启，最近还忙吗？”
找我会有什么事？我随口应着，脑子里漫无边际地飘出很多种可能性。
“你们那边周末可以请假吗？”
“啊？我们周末不上班。”
我说完才想起来，过年的时候，我在家里抱怨过排班的问题，那会儿有的时候我周末得连加两天班。虽然现在我也经常加班，但至少排班表上不会明晃晃地写着我的名字——怎么听起来更可悲了。
“那行。你还记得文姐吗？”
文姐是我哥的女朋友。我没见过真人，只看过她的照片。
“记得。”
“我跟她领证了，这周天办婚礼，在丽华大酒店。你有空来吗？”
——对啊，我哥已经28岁了。
对于我来说，时间好像刚刚开始流动一样。不知不觉间，我也正在向三十岁大关迈步了，我却直到这几年才有时间在流逝的实感。在之前的人生中，即使做出什么常人无法理解的选择，我似乎也没有特别深的感触。
大概是在去年，我才真正地成为了一个活人。
“那怎么能没空，我就算请假也得去啊。恭喜你啊。”
“对了，妈刚给你寄了只整羊，直接寄到你家门口了，你记得去拿一下。”
“你让她别寄了，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东西，吃不完就只能扔了，浪费粮食。”
“那你也赶紧找个对象帮你吃。”
“……呃。”
“开玩笑的。你自己跟妈说吧，她就是想让你吃点好的。她从来没做过饭，对食材的量没什么概念。——对了，你要不今天就来酒店这边？好多亲戚你都好几年没见了。”
“我今天和明天都有点事，最早可能周天才能过去。”
“唉……你们学医的，真忙啊。”
“其实不管什么专业，博士生都挺忙的，我脑子又不算好使……”
“世启啊，我又提这个事，你先别生气——我到现在还是很好奇，你到底为什么要学医啊，还读博？”
为什么学医吗。
如今，我终于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笑了笑。
“我的梦想是救死扶伤嘛。”
——我不会将正确答案告诉乔雪以外的任何人。
“唉，你真是。行，我先挂了，你忙，别耽误工作。”
我如释重负地挂了电话。想了想，我给妈发了条短信，向她道谢，并且让她不要再给我寄吃的了。不知道她会不会立刻看到。我估摸着这个时间点，她应该和我一样，在实验室泡着。不过就算她立刻看到，应该也不会马上回我。
我刚准备坐下，徐工和小冯就走过来喊我去会议室讲点东西。徐工是博士生，自动化出身，名义上是隔壁生命科学学院的学生，虽然实际上他受我导师的指导，新方向相关的技术问题，他懂得比较多。小冯是今年新入学的硕士生，我们两个人蹲在会议室一头雾水地听徐工讲新本子的内容。一个小时之后，我头晕脑胀地回到了工位。
我刚坐下打开显示器，乔雪发来了一条短信。
“门口送来了什么东西[图片]”
居然这么快就送来了，还好他在家。我于是打了个电话过去。
“我妈寄了只整羊过来，你先扔到冷柜里吧，应该还放得下。”
“我今天没事，我帮你处理了？”
“别，太麻烦了，等我回去弄吧。”
“你不是昨天说明天要加班？”
他居然还记得啊……
“是。”
“那不就结了，明天上午，我来处理吧。也不能一直扔在冷冻柜里，进了冷冻柜的东西，你永远不会想起来拿出来吃。”
夹杂着电波声，乔雪的语气轻描淡写的。
的确如此，我不好意思反驳他。他住进来半年多才知道那个巨大的冷柜里有东西。我至今仍然忘不了他从里面搬出起码一打密封的牛肉饼，问我“这具尸体你藏了多少年”的场景。
“……行吧。”
我回去的时候，乔雪却并不在家，大概又是被单位喊走了。我打开冷冻柜看了一眼，装着一整只羊的袋子已经被妥帖地安置好。
我没关房间门，并且一直开着客厅的灯。他整夜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回来，于是我给他发了条短信，让他不用操心冷冻柜里的那只羊了，回来之后好好休息一天。之后，我照常吃了早饭，去实验室。在我出门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
第37章 ECHO山茶标本（2）
上午，导师拉着徐工、小冯、小李和我，跟从别的学校来的几个老师以及公安的一些领导和技术员开了个会，散会的时候已经中午一点了。吃午饭之前，我先回了一次工位，看一眼手机短信消息——乔雪回了我的短信，说他在单位已经休息过，让我不要替他操心。我叹了口气，看来他执意要占用自己的休息时间，把那堆肉处理掉。
食堂这个点已没什么东西可吃，我于是在超市买了个泡面。在开水房蹲着等泡面泡好的当口，我给乔雪打了个电话。他的语气有些不对劲，于是我怀疑他是不是没休息好。
我本来打算吃完泡面就回去的，结果还没等我把面汤喝干净，组里刚来的学硕师弟就大呼小叫着跑过来说电泳仪出毛病了，电压上不去。我只得匆匆把剩下的面汤喝完，盒子扔掉，跑去办公室给导师汇报——他人不在，我于是给他发了条短信报备，然后去检查那台以前从来没坏过的机子。导师让我打电话找学校的技术人员，然后一直等技术人员到实验室。技术人员来时已经是傍晚五点，好在这问题比较常见，他三下五除二把故障零件清理干净，没花多少时间。我又去帮师弟把新的一批样上好，拎着包抓紧时间从实验室溜之大吉——再有什么事请去找老齐吧，我要先下班了。
我打开家门。乔雪躺在沙发上无声无息地睡觉，胸口毫无起伏，宛若一具尸体。我把他叫醒，喊他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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