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手了爹娘的医馆,每日仍旧抽空来姑妄山中来寻阿兄。
背上挂着一只小药篓,怀里塞着本医书,顺便在山里采些草药。
他大多数时候在山洞里是找不到阿兄的,阿兄白日才不愿在阴冷的洞里呆着,而是喜欢出去晒太阳。
阿兄很喜欢莲花湖的风物,在自己看来,这湖美则美矣,但略显小家子气,他曾跟随爹娘见过外边更广阔的山川湖海,莲花湖入不了他的眼。
可对于困在山中的阿兄来说,此处便是他见过最美的地方了。
阿兄常常要在此处蹉跎一整日,四仰八叉地躺在这块儿石头上,咬着根芦苇叶望天。
柳若非对阿兄这个喜好甚是不解,他曾经问过阿兄,天有什么好看的。阿兄只是笑了笑,神神秘秘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到这儿,模仿着记忆里阿兄的姿势,他也枕着胳膊躺了下去。
青石上冰冰凉凉,抬眼望见的是一望无际的天幕。
柳若非盯着一朵火红的云看了许久,眼睛跟着云朵缓缓地移动,远处连绵的群山变得异常渺小,他的目光可以越过山峰,看见傍晚时匆匆归巢的群鸟,望见隐约挂藏云朵里的淡白色月亮。
天空无边无际,不为群山所困,而阿兄却被困在这层层叠叠的山坳里。
阿兄一定很羡慕那些飞鸟罢,它们有巢可归,又能飞出大山,可比他自在多了。
瞳孔中缓缓滚上一层晶莹,他忽然就明白了阿兄为何总是在抬头看天。
“本来想着替你立个衣冠冢,可待我死后,也无人为你祭扫了,还是算了。阿兄你也不愿住在潮湿阴暗的泥土里罢。”
他从石头上直起身,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将从阿兄身上落下来的衣裳点燃,随即捧起了金斗瓮,将瓮里的尘灰也一捧捧扬了出去。
火舌瞬间吞噬了布料,燃起了滚滚的浓烟,很块便化成了灰烬,与飞扬的尘灰混在一起,风一吹便四散开去,如蝴蝶般纷飞远去。
身后响起了刻意放轻的窸窣脚步声,他只是迎着风合上了眼睛,扬唇轻轻一笑。
“二位不必躲躲藏藏,只管出来便是。柳某无心逃到别处,也不必那般警惕,望王爷莫要让兵士上前践踏。只因这姑妄山是兄长藏身之地,我想故地重游,聊以开解心中遗憾罢了。”
许是怕柳若非召集活尸作乱,莲花池四周已被重重守住,柳若非一直都知晓。
“放心,白日里那群活尸畏惧日光,自是不敢出来,我也不会让它们再出来了。”
柳若非笑着补充了一句,抖了抖宽大的袍袖,灰尘纷纷扬扬地落下。
傅良夜心中一颤,似是不想面对柳若非,只示意着晏西楼上前去。
“柳郎中除了晏某的寒毒之痛,晏某在此先谢过郎中。”
晏西楼踱步走到莲花湖畔,抬眼望着湖中枯败的莲花,启唇淡淡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执念太深,终会害人害己,成为困住自己与他人的心魔,柳郎中也该放过自己了。”
“晏将军何必言谢?柳若非罪大恶极,将军同我这般客套,倒是折煞我这个罪人了。”
“我以人试蛊,已当不起将军唤这一声柳郎中,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家父家母,更是愧对冀州父老。”
柳若非苦笑道,袍袖下的指尖留恋地拂过簪柄,仰头深吸了一口日暮时分的空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想我柳若非早年行医,以救死扶伤为本分,未料一失足成千古恨,落到如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晏西楼眸色沉沉,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柳若非的一举一动。
“夏时冀州大疫,我救了数以千计的百姓,却失去了唯一的兄长。柳家本就是巫医出身,我翻阅医书,于旧籍中寻到只言片语,知蛊术可以救他性命,后来辗转四处,碰见了一个人,得他指点,我育出了毒蛊,初时以瘟疫中死去的人试蛊,果真能起死回生。”
柳若非望向远处,说到此处目光微恍,勾唇苦笑:“不过才隔了月余,回忆起来倒像是上一世的经历了。”
晏西楼眸光一凛,敏感地捕捉到了柳若非话中之意,忙出言探问:“指点你的人?是谁?”
“当真是不知,其貌不扬,不过瞧他骨相,或许是易了容。”柳若非眯着眼睛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凌乱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说是从西南广郡来的行脚商人,我知西南巫蛊之风极盛,有意向他探听。那人倒不像是寻常商贩,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不在乎,也辨不清。”
晏西楼忽然想起傅良夜同自己讲过,那于挽月楼探听到的流言——南户山雁腹中剖出的血字帛书,其上正写着“天子不忠不孝,先太子含冤返魂 ,冀州灾异四起。”
现在看来,冀州起尸一事,便是西南王傅准造势的一环,柳若非只不过是傅准寻到的最合适的一枚棋子,此等狼子野心、大逆不道之举,其谋反之心昭然若揭。
晏西楼眸中晦暗难明,其实他此刻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本还天真地以为,西南王傅准纵然不老实,但终究不敢迈出谋反这一步,送那质子进京便能看出他心中仍是忌惮陛下。
如今看来,那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无论是京中埋伏的刺客,还是那质子府的小质子,随时能变成埋伏在陛下身侧的一把致命的暗器!
“我从未想过害人,只是一心想复活兄长,未料种下子蛊的活尸很难控制,所幸兄长体内的蛊虫对它们有压制作用,勉强可以让它们遏制本性。”
“后来,以柴元为首的山匪竟将活尸关进了山洞,让它们成为了山匪为虎作伥的帮凶,或许从我造出第一具活尸起,事情就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了。”柳若非自顾自地说道,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是故意被柴元捉进寨子里的,他体内的蛊也是我在他活着时种下的。也因我身体中有母蛊,活尸与我感应,它们不敢伤我。那日你与王爷来问我,我说了谎。”
柳若非用余光瞥向旁侧的晏西楼,自是知晓他此刻心中所想,也无意打扰他的思绪,只勾唇向芦苇深处踱步而去,站在湖中一处屹立的石头上,缓缓地张开了双臂。
湖心的风穿过芦苇荡,柔柔地拂在他的身上。
赭红色的衣衫被鼓动得猎猎作响,他仿若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又如同一只随风翩飞的血色的蝶。
“你们知道,那些活尸如何才能最快消失么?”
柳若非迎着风朗声笑着,指腹擦过袍袖中藏着的那只尖利的竹木簪子,不动声色地将簪子缓缓地推进了自己的心口。
傅良夜仿佛感觉到什么一般,只抱臂转过身去,望见石头上立着的柳若非,瞳孔倏然间睁大。
“柳若非,你!”
晏西楼从思绪中缓过神儿来,猛地抬头向前望去!
“母蛊死,子蛊自然会消失。王爷,柳若非已犯下滔天大错,只能以死谢罪了。”
一寸,又一寸,柳若非能感觉到簪子贯穿了自己的心脏,与血肉紧密地黏连在一处。
粘稠滚烫的血洒在簪子柄上,将那朵并蒂莲染成了鲜红的血色,仿若数年前兄长从湖中摘下的那一朵,鲜艳得热烈,鲜艳得刺眼。
一阵疾风掠过,莲花池中枯萎的莲花被风吹断,“啪”地一声落进了池水中。
柳若非眼前已漆黑一片,口中喷出一口血,如同那枝莲花一般,倒进了湖水里。
鲜血将湖水染得通红,在盛大的余晖里,柳若非微笑着合上了眸子。
傅良夜双目猩红,跳进水中将浑身是血的柳若非捞出来,他颤抖着手拼命地捂住柳若非汩汩流血的心口,却怎么也堵不住那个血窟窿。
“柳若非,柳如是让你活着,你该替他活下去。他没有见过的山川湖海,你去替他走,去替他看,不行吗?”
傅良夜抱着柳若非的头,去替他擦去唇角的血。
柳若非的目光渐渐涣散,他已快要失去意识,眼前朦朦胧胧一片漆黑,只隐约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阿…阿兄,我来见你了,我看见你了呀。”
他大口喘息着,唇角漾起一抹笑,眼前恍惚浮现了兄长的身影。
“我,我看见你了,哥哥,你抱抱我罢,小若非…好…好冷啊。”
柳若非把傅良夜当作了柳如是,他向人温暖的怀里缩了缩,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傅良夜不忍戳破,只将柳若非揽进怀里。
柳若非笑着舒了口气,泪水从他的眼角悄然滑下,他朝那个温柔的剪影伸出手,颤颤巍巍地伸出了小拇指。
“哥哥,拉…拉勾罢,下一世,我们还做兄弟,好不好呀?”
傅良夜下意识地地伸出手去,勾住了柳若非冰凉的小指。
柳若非浑身哆嗦着,他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只急喘了几声,拽着傅良夜的袖子道:
“哥,哥,你…你说,拉,拉勾…”
“好,好,我说。”
傅良夜鼻尖微酸,眼中腾起一层雾气,他晃动着二人勾缠在一处的小拇指,话音里带着哽咽,模仿着柳如是的语调,轻声呢喃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小若非,我们生生世世,都做兄弟,好不好?”
“嗯…好…好啊。”
柳若是虚弱地笑着,喉间不住着咯血,声音也越来越弱,像是疼的忍不住了,蜷着身子浑身发着抖。
片刻后,他的手臂渐渐地垂了下去,终是在傅良夜怀里合上了眼。
姑妄山中似乎有童谣悠悠回荡,那稚嫩的童声软软糯糯,像是两个娃娃牵着手边跳边笑,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唱着:
“若说那并蒂莲呐,占断风流娇妩。
同心并头开两朵,洛浦凌波笑相与。
唯愿生生世世、总开一处。”
唯愿生生世世、总开在一处。
作者有话说:
唯愿生生世世、总开在一处。
第81章 猫猫不哭
傅良夜的衣衫被鲜血染得赤红,血色继而被湖水缓慢地晕染开,乱糟糟地铺成一片。微风拂过,素白的锦缎上便生出了淡粉色的花纹,仿若盛夏时节池中盛放的莲花。
柳若非死在傅良夜的眼前,他的唇畔甚至是携了抹幸福的笑意的。他就那般泰然、安详地合上了眸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对这尘世不含丝毫留恋的死去,冰冷的右手里死死地握着兄长的那支旧木簪。
滚烫的热意顺着傅良夜的脸颊滑下,他失魂落魄地跪在柳若非身侧,泪珠滞留在下颚处犹豫着滚了几圈儿,沉重地砸在柳若非青黑的眼皮上,水珠又顺着眼角倏地滑下,好似那死人竟也流了泪一般。
晏西楼望着傅良夜瞳眸微动,解开身后罩着的披风,沉默着踱步到人身侧,将在秋风里湿漉漉地缩成一团儿的小猫包裹进怀里,温热的手掌揉了揉人的背,又蹭了蹭怀中人红红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冷,或许是因为悲伤,傅良夜全身上下都哆嗦个不停,他僵硬着双手想要将眼前人推开,却被晏西楼先发制人,强硬地扣进了怀抱里。
晏西楼唤人将柳若非的尸体抬走,温柔地抚上傅良夜的侧脸,指腹柔柔掠过他通红的眼睑,偏头垂睫怜惜地吻了吻。
傅良夜呆滞地移动着眼珠,深深地望了晏西楼一眼,随即起身坐到柳若非坐过的青石上,抱着膝呆呆地用指甲在石面来来回回刻着白印儿,直到把指甲都磨秃了,才仰头傻乎乎地盯着前方那片枯萎的莲花荡愣起了神儿。
晏西楼也敛袍随着他坐下,就那样静静地陪伴着傅良夜,等着他渐渐地平静下来。
他们迎着湖面上吹过来的冷风,彼此沉默不语,却胜过万语千言;他们就那样仰着头眺望着天边燃烧的晚霞,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柳若非死了,若是柳如是在奈何桥前瞧见弟弟这幅血淋淋的模样,准会气个半死吧。”
傅良夜垂眸望着自己秃秃的指甲,压低声音小小声地喃喃着,话音淹没在迎面刮来的风声里。
“谁知道呢?”晏西楼望着远处的残阳叹息,“但他们终于结束了躲躲藏藏日子,生生死死都在一处了,柳若非…或许会开心,若是有来世……”
“可万一没有来生呢?”傅良夜长睫蓦然颤动,禁不住颤抖着话音打断了晏西楼的话,胸口急切地起伏着。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晏西楼悲哀地想,抿着唇沉默须臾,去攥傅良夜的手,“会有的。”
有泪珠砸下来,落在晏西楼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尖儿一疼。
傅良夜咬着唇流着泪,他忽然想起了母妃,想起了母妃死去的那个中秋——连月亮都染了血的罪恶夜晚。
没有人会比傅良夜更理解柳若非对柳如是的愧了。
他也曾设想过,若是果真有让人起死回生的丹药,哪怕用自己的命去换一颗回来,只要能让母妃回到自己的身侧,只要能换回母妃的命,让他做什么都可以,无论好坏,不论善恶。
傅良夜凝视着湖畔那随风曳动的枯草,望着那枯黄的草叶儿上涂着的一抹艳丽的红——那是从柳若非心口流出来的鲜血,原本滚烫的,而现如今却已经凝固了的血。
“晏西楼,说实话,你觉不觉得…挺不公平的?”他启唇喃喃出声,探身上前,将沾着血的那根枯草折断,捧在手心里细细端详,“他兄弟二人并未犯错,却被世俗所不容,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说到底是这世道于柳若非不公,纵然他因一己私心酿成大错,可他自始至终并未有意做伤天害理之事,仍选择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为何不是良善之人呢?若我是柳若非,估计会做出更疯的事儿来呢。”
晏西楼的目光黏在傅良夜磨红的指尖儿上,闻言,他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搭上了人玉白的腕子,不容拒绝地攥着人的手向自己的方向扯了一扯。
“你不会的。”他久久凝视着傅良夜,认真地同人对视,目光携着隐晦细微的爱意,静静地在人面上流连,“看到素不相识的人经受苦难,你会伤心甚至流泪;为了他人的安危,宁可舍弃自己的性命,你总是在埋怨自己,不会将过错归咎于恶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傻子。”
微风拂起晏西楼额前的碎发,将人眼底的温柔遮掩得明明灭灭。
傅良夜愣了愣,只看着晏西楼慢慢低了头,捧着自己受伤的指尖儿吹了吹,伤口疼倒是不疼了,反而愈发痒了起来。
49/68 首页 上一页 47 48 49 50 51 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