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不再狂躁不安,它身上换了件月白色衣袍,枯瘦的手悄悄扯住柳若非,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任人摆弄。
“兄长生前甚是在意容貌,虽平日只能藏在山中素不见人,可每日都要梳洗得干净利落。”柳若非用指腹反复摩挲着木簪上的花纹,似是在追忆旧事,唇畔漾起抹温润的笑,“其实他也只是比我早出生一会儿,我便要唤他兄长,想想也挺亏的。”
晏西楼眉眼不由自主地弯了弯,他抬眼望向此刻呆坐在椅中的柳如是,眸色又渐渐地沉了下去。
“听娘说,兄长出生时便没哭出声来,阿爹只当他憋死了。阿爹觉得娘生了怪胎,连小棺材都不想准备了,当即便决定把兄长丢到山上去喂狼。”
“可阿爹没想到的是,他刚把死孩子抱进怀里,兄长便嚎啕起来,瞧着孩子红扑扑的小脸蛋儿,他也就不忍心再丢了。”
柳若非顿了顿,颤抖着吐出一口气,痴痴地望向座椅里的兄长。
他眼中盈盈含泪,苦笑着凑到柳如是耳畔小声道:
“你看啊,你也只占了这声兄长的便宜罢了。”
“啊—”柳如是回应似的啊了一声,眼珠随着柳若非的动作徐徐转动。
柳若非绕到兄长身前,敛袍屈膝蹲下身子,手掌轻轻地搭上了柳如是的手背,指腹细细抚摸着兄长手背皮肤上的纹路,低下头自顾自地说道:
“冀州曾经也有过双生子的先例,可都被看作是怪物,要被活活烧死祭天的。爹娘老来得子,怎么都得留下个儿子养老,兄长天生体弱,自然便成了被舍弃的那个。可他们也不忍杀掉亲生骨肉,只好遮遮掩掩地把他养到了三岁。有一次乡亲来家里做客,我与兄长险些暴露,未免以后再生事端,那次事件之后,爹娘便将他藏进了山里,至今为止,整整二十载。”
“双生为阴,是为妖孽,不详之兆。只因世人一句双生不详,柳家便不能有柳如是,只因世人一句妖孽,他便要去死,凭什么?我问你们,这凭什么!”
眼泪从柳若非的眼睛里滚落,他近乎失神地呢喃着,问自己,也问这世道人间。
可世道薄情,人世薄凉,只回以寂寂无声。
“我柳家世代行医,积善行德,不求富贵荣华,可却落得如今这般下场。我柳若非救了千千万万条人命,却救不了最想救的兄长,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笑话!”
柳若非双目通红,颓然间倾倒于地,双臂死死地拽住柳如是下摆的衣袍,恸哭失声。
“冀州入夏瘟疫横行,我奔波于城中医馆,却对兄长疏于照料,他本就体弱,怎就染了那疫病?待我发觉时,他已病入膏肓,我知他躲不过这一劫,我就是要救他,我为何不能救他!”
“我育出毒蛊,自己吞下了母蛊,又将子蛊种进死尸体内,你们知道吗?那些死尸死而复生,当真活了过来!兄长也是一样,我以心头血保他尸身不腐,保他长命无忧,这都是世人欠他的命,是爹娘欠他的命,是我欠他的命,早该还回去了!”
柳若非痛苦地哭喊着,指尖已被沙石磨出了血,破碎的哽咽声如同野兽哀鸣:
“兄长,你为何不信我,你为何偏要自投罗网,我想让你活!你为何不能活!”
“啊—啊—”见柳若非掩面痛哭的模样,方才还算安静的柳如是变得暴躁起来,他的喉咙里发出焦急的吼叫声,似乎极力想伸出胳膊去拥柳若非。
可此际他虚弱至极,身体也不再灵便,它只能僵直地跪下身,迟钝地攥着拳头,徒劳地嘶吼着。
“不是他不能活、不想活,只是他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于是至始至终,他只想让你活。”
“柳若非,你抬头看看他,看着你的兄长,你可有问过他的意愿?”
傅良夜不知何时踱到了两人身侧,垂眸看不清神色,启唇对柳若非低声道。
闻言,柳若非忽地安静下来,他缓缓地抬起头对上了柳如是那双浑浊的眸子,蓦地潸然泪下。
“你从未问过他罢。呵,果然,你也只当他是没有灵智的异类,你可想过他为何自投罗网,为何总是用指尖指着心口?你以为他想要你的心头血吗?笑话!”
傅良夜双目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颤抖着声音大声呵斥:
“柳若非,你只不过是想赎罪罢了!你不想自己再愧疚下去了,所以你执意让柳如是留在你身侧。你知道吗,柳如是他早就想死了!”
闻言,柳若非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只空洞着一双眸子,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
“是吗?是我错了吗?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兄长,你该恨我,你应当恨我!”
是啊,是他错了!兄长理应恨他!
他哽咽着将兄长的手臂死死揽进怀里,大滴大滴滚烫的眼泪砸到柳如是伤痕累累的皮肤上,冲开了伤口上干涸的鲜血,脏兮兮的血迹顺着它的手腕滑下来,滴落在漆黑的泥土中,日光穿过竹林,斑驳竹影横斜,随着微风拂过,于二人背上晃动不住。
冰冷粗糙的手掌颤颤巍巍地贴上了柳若非的脸颊,笨拙地用指腹揩去了人眼底的泪珠。
柳若非蹭着柳如是的手掌,略显惊诧地抬眼,身子却猝不及防地被柳如是扣进了怀里。
“—别—哭—”柳如是喉咙里发出两个含混的音节,不知是否为错觉,晏西楼竟是从他的眼眸中察觉出了几分失落神色。
它像是牙牙学语的幼童,绞尽脑汁地拼凑出零星几个词汇。
“—不—恨—不—恨—若—非—”柳如是的话声愈发微弱,烈日当空,他面上的皮肤也开始迅速地腐烂开裂,露出了黑红色的血肉和白花花的骨骼。
它的唇角开始轻轻抽搐,似乎是在模仿笑容,又似在回忆如何笑。
它努力地尝试了许久,最终勉强僵硬地弯起了唇。
“—拉—勾—”
柳如是晃晃悠悠地伸出手,说。
柳若非嘴唇翕动,一时间怔在原处。
柳如是静静地等待着柳若非伸手,可是对方没有回应。
于是他盯着自己的右手琢磨了许久,努力地回忆着零碎的记忆片段,又用左手把多余的手指掰回去,只支楞出小拇指。
“—拉—勾—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
柳若非颤抖着伸出小拇指,缓慢地搭了上去。
小拇指勾勾缠缠,口中呢呢喃喃,牵出了那日莲花湖畔火红的晚霞——
“那我们拉勾,你得保证,你一辈子都不要恨我。”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坏蛋。”
稚嫩的童声响起,两个总角小童坐在湖畔的石头上,头顶上戴着圆圆的荷叶,白白嫩嫩地小脚丫调皮地踢起水花。
他们一样大的年纪,穿着一样的衣裳,连相貌都一模一样,连身上都一样的湿漉漉,像是刚从水中游出来。
“阿嚏!”稍稍瘦弱一些的小童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另一个小童气得蹙眉瞪他。
“这破莲花有什么特别的!兄长本就是病秧子,就该处处小心,不该这般任性惹麻烦!”说着说着,便撅着嘴转过身去赌气了。
被骂的小童心底不是滋味,他伤心地摆弄着手中的莲花,犹豫了一阵儿,试探着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了碰弟弟的肩。
他将那朵粉色的莲花怼到弟弟面前,笑着指着花茎上的两朵莲花,低声下气地解释道:
“小若非,你看呢,这枝茎上生了两朵一模一样的花儿呢,就像我们一样,一模一样。”
小柳若非好奇地接过莲花,痴痴地望着两朵粉色的花,惊叹道:
“真的,和我们一样。”
柳若非小时候不懂事,他总是嫌弃甚至厌恶兄长,因为他和自己长了一张同样的脸,还是个在山里养着的土包子、病秧子,爹娘一提到他总是唉声叹气的,跟他见面还要躲躲藏藏,无论做什么都麻烦得紧!
兄长非要去折莲花,他也狠毒地想,若是把他淹死就好了。
可是当柳若非在水里挣扎呼救,他的心底忽地漫上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想起了兄长平日里对自己的好,他想起了那张总是带着笑容的脸。
小柳若非也不会游水,但他还是跳进了水里,拼死将他捞了上来。
因为柳如是是他的兄长,他们的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
柳若非望着那朵并蒂莲,忽然就不再介意他们长的一样了。
柳若非仍记得,他那时问兄长,问他恨不恨自己。
“阿兄,同为爹娘所生,却只有你在山中躲躲藏藏,你恨不恨我?”
小柳如是盯着手中的莲花沉默了一阵,有一瞬,柳若非看见了兄长眸中的失落,他忽然变得非常紧张,他害怕兄长说出那个“恨”字,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沉重的东西。
可柳如是只是咯咯地笑出了声,伸手在弟弟胖乎乎的肉脸上揪出了两个小包子。
“原来小若非是小傻蛋,哥哥才不会恨你。”
“为什么?”小柳若非支吾出声,眼睛里盈了一包泪。
长大后的柳若非同样泪眼朦胧,他就那般看向柳如是,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不恨我?你本该恨我。
“—没—有—原—因—”
小柳如是与眼前的柳如是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按着柳若非的肩膀,一字一顿,凭借着最后一缕神识,朝着柳若非郑重其事地重复道:
“—拉—勾—”
“—哥—哥—保—证—一—辈—子—都—不—恨—小—若—非—”
言罢,从两人勾缠的手指开始,柳如是的骨肉如同燃烧的纸张般,于日光下飘然散去。
柳若非无声地呜咽着,拼命地想要去握柳如是的手。
可终究是什么也没握住。
“哥!”柳若非跪倒于地,撕心裂肺地哭喊。
可惜,再也无人应答。
风一拂过,只落下一件月白衣袍。
还有那只古旧的莲花木簪。
作者有话说:
建议搭配《人间乐》食用。
其实是我写到这章的时候,耳机里循环播放着《人间乐》,人直接哭傻了。
第80章 生生世世,总开一处
无风叶自落,一道残阳如血。
“若说那并蒂莲呐,占断风流娇妩……”
柳若非口中低声哼唱着一首童谣,俯身平静地捡起地上那枝旧木簪,拂去簪子上的尘灰,颤抖着指尖细细摩挲着。
“可惜如今不是盛夏,也没有并蒂莲。”
他将兄长的衣裳揽进怀里,又用手小心翼翼地拢起地上的灰土,将那混着兄长骨灰的灰土一捧一捧用下摆兜起,随即起身踉踉跄跄地回到竹屋里。
“你生前活得憋屈,死后化成了灰,风一吹便散了,倒是逍遥自在。”
柳若非将衣摆里的尘灰抖落进金斗瓮里,目光呆滞地望着黑漆漆的瓮口,自顾自地念叨个不住。
余晖斑驳映在他的侧脸,显得他面色惨淡如霜,不知何时,那黑色纹路竟是悄无声息地顺着小臂向上蔓延开去,仿佛致命的毒蛇般缠住他的脖颈,那副本就单薄孱弱的身躯,如今只薄如纸片。
不知哪个多嘴的走漏了消息,此刻人群又叽叽喳喳地围了上来,愚昧无知的百姓挤在栅栏外头看热闹,挤眉弄眼、七嘴八舌地议论个没完没了,纵然有官兵横眉立目地抬戟拦着,却依旧有人推推搡搡,拼命地踮着脚向柳宅观望。
柳若非双手捧着金斗瓮,抬眼向窗外望去,神色有一瞬间茫然。
他的目光在竹屋内四处逡巡,似是荒野中举目无亲的游子,四处寻寻觅觅,终是找不到能让栖息之处。
“这儿太吵了,兄长,我带你离开罢。”
他眼睫低垂,将金斗瓮连同柳如是的衣物紧紧护在怀里,抬步向门外走去。
见柳若非走过来,人们瞬间安静了下来,他们畏惧一般紧着向后退了几步,仿若看见了甚么洪水猛兽。
悬壶济世的神医转瞬间便跌下神坛,成为了人人畏惧的妖孽,想想竟是有些荒唐可笑。
“对不住了。”
柳若非掀开眼皮懒懒地扫了众人一眼,他向来自诩最是知晓世道人心,如今真正看清这薄凉人世,也并未失落黯然,倒像是如释重负似的,笑着叹了口气。
错了终归是错了,酿下的苦果也只能自己吞,至于旁人怎样看他柳如是,呵,他倒也不甚在意了。
这世间他唯一在意的人已不在,身后这些虚名又有何用?
柳若非只捧着兄长的衣裳与骨灰,漫无目的地向前缓缓走去。
他瘦得像是一根随时都会被风吹断的芦苇,赭红色的衣衫微微扬起,在风中翩飞鼓动,又如同折了翅膀的赤色蝴蝶。
*
姑妄山后有一处隐秘的莲花湖。
莲花湖水波荡漾,莲叶已失了碧色,蔫蔫地泛了黄,被风一吹便倒伏进芦苇荡里,放眼望去,寻不到一枝盛放的莲花。
柳若非抱膝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手里握着那只古旧的木簪,怔怔地望着已经被地面吞下半颗的夕阳。
柳如是从小便躲藏在姑妄山脚的山洞里,那山洞距离莲花湖不远。
他与阿兄长到一十三岁,爹娘便过逝了。临终之前,他们握着自己的手迟迟不放,口中唤的却是阿兄的名字。
爹娘愧对阿兄,放不下他的大儿子。
把柳如是丢在山里,这是他们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儿了。
埋葬了爹娘,柳若非进山去找阿兄,抱着他痛哭,说爹娘不在了。柳如是也只是僵住了身子,平静地哦了一声。
“以后就剩我们两个了。”阿兄没有流泪,只是将他抱进了怀里,揉了又揉。
他以为阿兄是恨爹娘的,所以阿兄不会哭。
可是那天半夜,他朦朦胧胧地醒来,却听见了山洞外阿兄隐忍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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