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百废俱兴,亟待重建秩序的时刻,人类内部却率先陷入混乱——从前因共同利益而走到一起,众志成城的伙伴,如今也为了个人的利益而彼此刀剑相向。
战争的到来是必然可以预想到的事情。
愚蠢的从众者,完全忘记是谁带领他们艰难地粉碎仿生人阵线,解除暴政戒严,完全忘记了过去是多么艰辛,多么困难,轻易地选择动用武力解决一切冲突。
如果在这时,旧日幽灵卷土重来,仿生人失去了最高指令约束,人类的文明危在旦夕。
但好在,图灵机没有那些世俗的欲望。
他厌倦了和人类打交道,放任自我追随本能地潜入封冻仪器之中。
冷芳携安静地躺在里面,双手交叠在柔软的腹部上,看起来像睡着了。
冷雾萦绕,他的面容不甚清晰,偌大封冻舱内,一时间只听见他低缓、轻微的呼吸声。这声音一日比一日弱小,直至归于平静,自然而然地进入封冻状态。
图灵机在他的身体数据上攀爬,借着封冻舱的光线和热成像不断记录下冷芳携每一日的变化。
他的头发又长了,他的睫毛更卷翘,他的肤色更加苍白,他的双腿肌肉在萎缩……
半夜的时候,冷芳携突兀痉挛颤抖了一瞬,紧闭的双眼分出一道迷蒙的缝——他看起来仍在梦中,只是在间隙时向这个世界投来一个疑惑的注目,但很快,他又安详平稳地入梦了。
从前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仿生人与人类,图灵机只能借由他在网络上的只言片语了解他,可现在,没有谁比他更加熟悉冷芳携。
冷芳携也不能。
他知道自己不仅肩膀上有两枚交相辉映的小痣,大腿内侧的阴影处也有吗?
他知道自己入睡时手指会下意识纠缠在一起吗?
冷芳携不知道的,图灵机全都知道。
他的世界里只有这么一个人类。
数据不断增大,全是冷芳携的变化记录。
封冻舱静谧安详,外界的纷纷扰扰全与他们无关。图灵机注视着冷芳携,看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有时候,他看着无意识颤抖的青年,忽然生出一种将他拥入怀里的冲动。但他没有实体,只能穿梭在封冻仪器和封冻舱之间,一切只是幻想。
而且冷芳携不会感觉到冷,那只是他的身体对封冻下意识的反应而已。
图灵机以为自己会陪伴他直至世界终结。
结果没多长时间,冷芳携留下的谜题被破解,鲁莽的新人类闯入封冻室。
时隔一百六十七年,冷芳携再一次睁开了双眼。
图灵机跟随他,默默占据了机仆的躯体。青年谨慎地观察新世界,不会知道有一段数据陪伴了他这么久。
图灵机想,自己或许产生了怨气,以至于躲藏在九号躯壳之下,不告诉冷芳携自己的身份。也许是死过一次,变异的数据使得他居然想等冷芳携主动发现他的存在,结果只等到他找到了新的陪伴——
他和楚童关闭卧室门的那一晚,图灵机立在客厅里,竭力忍耐住接管智能家居进而窥伺卧室的冲动。他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人类的交/配活动——却不明白自己为何一整晚直愣愣地注视房门,程序几乎崩溃。
不断地排查故障,不断检测病毒,一无所获。
图灵机猜想,冷芳携想知道的也许是他为什么在数据崩溃后仍然能留存下来,又是如何能够在新人类铸就的机仆间迁跃的,他对机器人日复一日的数据更新不会感兴趣。
“我也陷入休眠,任由数据自由增长。”于是他这样说,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近两百年时光。
与此同时,他隐瞒了一件事——百年前的图灵机选择自毁崩溃,其核心数据受到冲击,即便在大意志的干涉下保留下绝大部分,仍然有小部分的缺失。
他已经不能算是冷芳携从前认识的TM了。
……
夜晚,图灵机被赶出卧室,冷芳携很直白:“晚上对着你,我会做噩梦。”
图灵机始终观察人类的一举一动,分析他的情绪变化与激素分泌,当然明白这是因为他面部的提醒标记——冷芳携不惧于危险,却厌恶在半梦半醒间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
图灵机头一回对现在的外壳产生厌恶,仿生人时期,他的外表英俊温和,大数据显示,是任何性格的人类看到都会觉得舒心的长相。
要是换回那张脸,冷芳携绝不会赶他走。
关上房门,机仆打算就在门口待机,就看见烬独自一人飘在门口,神色是惯常的冷漠,似乎无论怎样被冷芳携无视都不为所动。
可在机器人眼中,那微微下撇的唇角,紧紧收拢的五指,无一不说明对方并非坚如铁石。
看到他,图灵机心情就好起来。
从他身上找回了自信。
这类精致的娃娃放到市场上,是昂贵的、人人追捧的新奇产品,但烬显然不是。
他的条件是如此得天独厚——与冷芳携早就相识,外表小巧可爱无害,能随时随地跟在冷芳携身边,结果却一点不得人类的喜爱。
图灵机都要可怜他了。
好在机仆没有拟真眼球,那些幸灾乐祸与优越感烬都无从得知,一场争端消弭于无形。
“啧。”紧接着一声烦躁的声音自上传来,图灵机抬头,就看到裸/着上身的郑说悄无声息地走下来。
机仆自带的夜视功能,让他得以看清郑说此时的状态——锋利的眉压眼,瞳孔里是幽深的欲望旋涡,艳红的短发干净利落,仿佛黑暗里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紧绷的肌肉挂着汗珠,周身的气温炽热滚烫。
浑身上下写着四个字——欲求不满。
郑说偏头,就对上了图灵机,一人一机仆面面相觑。
接着,眼底闪过厌恶,别墅的主人皱眉,顾忌已经陷入熟睡的青年,声音放得很小,语气却是不容错认的严厉。
郑说让图灵机去客厅待机,别堵在冷芳携的门口。
说完,他在客厅烦躁不安地走动,最后停在冰箱面前。此刻唯有冰冻的水才能稍稍缓解痒意。
待郑说将一身燥热发泄大半,回到二楼之后。
安静待机的机仆,投出了一串字符。
“(╰_╯)#妈的,最烦装逼的人!!”
“啧。”又学着郑说的口吻,瞥向脸色同样不怎么好的烬,把两个人一起嘲讽了,“他比你还讨厌,天天都在发情,跟条狗一样,一截口红也值得天天炫耀招摇过市?”
“你分出的碎片每一个都这么烦,应该反思一下你自己。”辱骂烬的时候,浑然忘记自己归根究底同为主神的一部分。
烬抱臂居高临下,并不搭理他。
图灵机略感无趣,这才鸣金收兵。
*
情人节前夜,图灵机检索到第二天是新人类的节日,虽然是专为情侣夫妻诞生的节日,图灵机认为,自己还是需要给冷芳携送礼物。
这是人类以前就教过TM的礼仪。
但现在别墅里还有个讨厌鬼郑说,他不能像在新南公寓那里时采购物品,距离红围巾织好也遥遥无期,就将目光看向别墅外的小花园。
郁郁葱葱的植被,和即便在秋冬季节也开得艳丽的花。
郑说不怎么照顾它们,只在无所事事、想起来时浇一点水,完全任由植物野蛮生长,没有养死,反而养出一个生机蓬勃的花园。
前半夜不见郑说下来喝水,图灵机悄无声息地摸到花园,按照网络上的教程,小心翼翼地裁剪花枝。机器人不懂得审美搭配,只懂得把长势最好的几支都剪下来。
没有包装纸,只能用白色的毛线缠绕花枝,如此搭配出一捧花束。
图灵机悄悄把成品放在冷芳携的床头处,停留在门口,第二天清晨一检测到生理波动,就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
冷芳携捧起花束,瞥向他:“你送的?”
图灵机点点头:“礼物。”
幸运的是,虽然图灵机根本没研究色彩搭配,但他裁剪下来的花枝恰好浓淡有致。
冷芳携的目光落在最中心的一朵,覆瓦状排列的近圆形花瓣,嫩黄色的花芯往外延伸,是渐变的冰蓝色,仿佛碎裂的冰块,被纯洁无瑕的白托起。柔嫩的花瓣间优待露水,在晨光下隐隐透出脉络。
“寒冰三色堇。”图灵机介绍说,“方舟专门培育的新品种,可以在秋冬开放。”
有那么一瞬间,冷芳携的思绪被拉回过去,无数个与郑白镜一起度过的节日里,那间被大型三色堇和绣球包裹的玻璃花房中。
但很快,他就从回忆抽身而出。
“谢谢。”冷芳携抱着花束,寒冰三色堇的花瓣静静依偎在他怀抱中,他哪怕是开心的时刻,笑容也是淡淡的,“节日快乐。”
落到图灵机收音器内,被自动替换成——情人节快乐。
机仆有一瞬间的卡顿失灵。
第126章 “您和男朋友真配!是我目前见过最般配的情侣!”
情人节当天,早上八点三十二分。
大街车水马龙,打工人带着倦意和疲惫匆匆走到十字路口,等待绿灯时,争分夺秒地小眯一阵,哪怕睡半分钟也是赚了。
辛苦工作直到深夜,匆匆洗漱躺倒就睡,第二天又要爬起来奔赴公司,如此已经形成了机械一般的自驱力。
眼底青黑的打工人自嘲一笑,再过几年,自己就可以去申请改造成重型机械了。到时候直接优化上下班的通勤时间,能一辈子住在公司里。
绿灯亮起,他裹紧风衣,跟随人流走过路口,抬头随意一瞥,才从两侧粉嫩愉快的广告中意识到今天是情人节。
街头鲜花车一辆接一辆,巨型虚拟玫瑰在高空隧道上缓缓绽放,碎裂成无数瓣洒落,每一瓣都是XX商场的优惠券,上面的广告标语:给爱人最好的。
打工人收到了一瓣,只看了一眼,他就不屑地把优惠券拉进回收站粉碎。
垃圾!
当牛马这么多年,他早就对这些资本的推销手段见怪不怪,他的心跟在大润发杀了三十多年鱼刀一样冰冷,再也不会有所动容。反观身边两两一对的男女情侣,他们有的发出轻快的欢呼,有的耳鬓厮磨、亲昵地商量:“待会儿去那里逛逛吧。”
愚蠢,幼稚。打工人冷笑。
抱着这样观念的他,无疑是今天的异类。他的冷漠很快淹没在情侣的海洋中。
隔一小时便会上演的流氓广告不仅骚扰每一位大街上的行人,还飘进了两侧住户的家中。殷红的花瓣一旦接触到智能设备,就牢牢扒在上面,检测到人类生理活动,立刻弹出。
“……”成年男人的下颌线骤然紧绷,广告被无情搅碎,这名因为老婆被人抢走而孤家寡人的男子,冷酷地将流氓广告强制关闭。
浓郁的咖啡味在这一天显得格外不合时宜,按照原计划,这里应该充盈花香——楚童提前和全区绝大部分花卉供应商达成合作意向,情人节当天,区内80%的自然鲜花会集中在这里,簇拥两对熠熠闪光的戒圈。
他会半跪下来,亲手为冷芳携戴上戒指,然后亲吻那一段雪白的指节。
以此掀开情人节的序幕。
但现在,房间空旷冷寂,不见一丝花卉的踪影,只有几块硕大的屏幕挡住光线,上面被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数据和折线填充。
桌案上是凌乱的纸质资料,一杯又一杯咖啡零散地排列着。
情人节,没有老婆陪伴不说,还得加班加点熬夜给一堆蠢货收拾烂摊子。
饶是楚童情绪再稳定,此刻也忍不住暴躁发疯了。
最令他破防的,是他在冷芳携被人带走后经过调查,通过一些微妙的蛛丝马迹,推测出冷芳携是利用方舟故意离开。这个猜测比任何事实都让他失落难过。
失去冷芳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冷芳携想要离开他。
连续多日昼夜颠倒,得不到充分休息,楚童一头淡金发干枯毛躁,眼尾的细纹写满了疲倦。解决掉手上的工作,忽然暗下来的屏幕映出了他的面容。
客观来说,英俊文雅,没有少年人的轻浮桀骜,沉淀出独属于年长者的成熟与韵味。
这是一张不一定得到喜欢,但很少会有人在第一次见面就讨厌的脸。
从前,楚童自信地认为冷芳携会喜欢他的,他不像那些小年轻毛毛躁躁,能够提供给青年最体贴的呵护和最温柔的体验。
但现在,在发现冷芳携住进郑说的私人别墅之后,从前那点自信轰然粉碎。
手指轻轻抚摸上眼尾,楚童不得不怀疑冷芳携是不是厌倦了自己,厌倦了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而郑说比他年轻太多,精力无限,所以冷芳携毫不犹豫地抛弃他,跟郑说离开。
这是一个目前得不到解答的疑问,楚童由衷希望,它永远不会有答案。
没关系,老婆只是厌倦了黎明军的生活,所以才借机离开,去外面喘喘气。他早就该意识到这一点,而不是等到老婆离开才后知后觉。
楚童反思自己的迟钝。
至于郑说,他不是冷芳携喜欢的类型。
只有他才是冷芳携的正牌男友,干嘛总想些有的没的,给自己找小三呢?
等冷芳携在外面玩够了,他再去接他回来,刚好所有戒指到那时都能完成,一起送给他。
*
同一时间点,内环独栋别墅。
郑说僵硬地躺在床板上,醒来后没第一时间起身。
今晨按照惯例,他点进网络查看今日资讯,新闻没看到,却被满屏幕的玫瑰和熏粉的广告迷了眼睛,郑说这才发现,今天是情人节。
他不怎么关注这些人造的节日,也对那些完全为了掏空钱包的广告没兴趣,只是转头想到别墅里的另一个住户,这个普通的节日就变得不普通起来。
冷芳携是他本体捧在手心上的爱人,他们过去或许度过了无数个类似的节日。
明明早已把郑白镜的日记扔到终端最底部,此刻,郑说还是忍不住翻出来点开看。
哪怕日记里的内容,他曾经看过一遍,时隔多日再次回顾,或许是因为和冷芳携接触过了的缘故,显得格外不同。
日记里有好几条关于情人节的记录。
【今天是情人节,但老婆在忙,不想打扰他,准备的东西都用不上了。失落。】
【该死的图灵机!该死的仿生人!老婆好不容易抽出时间,说可以跟我出去,结果戒严了!精心安排的约会路线全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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