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持续了近十三分钟才消褪。
赫莱已经没心思去藏书室自习了,勉强就着冷水咽下一片干巴巴的面包,抱着饼干思索。
难道是光明神通过梦境对他做了什么?
但,不应该啊。
他之前通过莉达试探过,亚格的禁神阵法有效,光明神醒了这么久都没来抓他,应该无法穿过法阵。而且那梦境很古怪,虽然很多细节都忘记了,但大片大片的漆黑仍然令赫莱印象深刻。
光明神的色彩应该是黄色,金色,白色……
那到底是什么?
他蹙着眉头,摩挲着手腕,感到现在平静的生活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打破。
在房间里看了一上午从藏书室借来的书,中午的时候,赫莱去大厅吃饭,顺便给饼干拿点曲奇。
鲁弗斯也在那里,他似乎一直在等赫莱,径直走到他面前抽了个椅子坐下。
赫莱瞥他一眼,示意有话说话。
鲁弗斯于是凑到他耳边,很小声地说:“科林打算来找你麻烦,以此让你妥协。他这一次应该是认真的。”
自从上一回在赫莱面前自爆,鲁弗斯就好像脱掉了外衣、摆脱了束缚,几乎天天都在旅馆里等赫莱,回到了以前一起去塔群的日子,似乎很怕科林对赫莱动手。
而且有些过于殷勤,不仅主动给赫莱送餐,还帮他在藏书室里找书。像只红发小狗一样围着赫莱汪汪叫,有些烦。
“我会解决。”赫莱说。
不管是鲁弗斯,还是科林,他都已经厌烦了。赫莱现在只想潜心研习“神纹”,赶快脱离光明神的束缚,却总是有莫名其妙的人跳出来给他带来麻烦。
鲁弗斯微笑着,露出左边一颗尖牙:“我已经得罪了科林,除非扳倒他,否则难有好下场。我会帮你,别看我面对科林没有还手之力,但能以二等生的身份在塔群里生活,我还是有一定能力。”
*
以太塔群之内,科林·维兰德站在穿衣镜前打量自己。
从崭新的鹿皮靴,洁净无尘的法师袍,再到胸前别着的一枚绿宝石胸针。这枚胸针内蕴光华,并不夸张,灯光稍暗时宝石内部会泛起一圈月牙般的光晕。
科林记得他从尸体上取出来的时候,那上面还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漂亮极了,可惜不能留下来,那些艳丽的色彩被他擦掉,连同那具涕泗横流的尸体一样归于无人知晓的尘埃中。
亚格繁荣文明的表象之下,充斥污秽和肮脏,尽管有魔法的伟力,依旧无法消除世界上最可怖的人之罪恶。
法师和贵族高高在上,马鞭挥舞,落在那些亚格最底层的人群中。他们整日埋头苦干,只有偶尔才能停止弯曲畸变的腰腹,在擦拭汗水的间隙去窥看瑰奇宏伟的法师塔,以及近乎与太阳并肩的塔尖。
一年到头劳作的收入不足以令一家人饱腹,面黄肌瘦的孩子们接连饿死,一双麻木凸起的眼睛在地上寻找食物,蚁虫对他们已经算罕见的营养品。
不过科林过得没那么凄惨,他的家族虽然没有煊赫的权势和破天富贵,至少在靠近法师塔的位置拥有一套房产。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能吃上松软的白面包,锁满汁水的牛肉浸泡在浓汤之中,滋味鲜美。
想到牛肉泡汤,绿眼青年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一抹笑容。他想起小的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夹着拇指大小的牛肉粒到那些人面前,他们麻木的眼睛会忽然泛起惊人的光彩,像狗一样追随着他手上的牛肉移动。
有的会直接跪在他面前哀求,一边哭泣一边露出难以忍受欲望的饥渴。
在那种境地中,无论是谁都无法保持文明的外衣,袒露出身为人类最本质的贪婪和欲望。当然,在科林逗乐之后,当着他们的面吞下牛肉粒,这些老实没有危害的底层人眼底会闪过赤裸裸的凶意和杀意。
这就像逗犬一样,在危险面前刀尖起舞,令他日日相似的平淡生活有了很多娱乐的空间。
不过后来科林的家族不幸覆灭,他差一点沦落到和那些人一样糟糕的境地,却又在孤儿院里被一名好心人收养、抚育。
也就是绿宝石胸针原本的主人,一名独行的落魄贵族。
那可是位好人。
回顾过往的人生,科林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遇见他,自己恐怕会被那些戏弄过的野蛮人撕碎。科林的修辞学、历法学、礼仪等,乃至于走上法师道路,都少不了收养人的身影。
于是科林很好地回报了他——没有让那具尸体被酸水腐蚀得什么都不剩下,掏钱买了块小小的墓地,让他的收养人有了容身之所。
每次忌日前往墓园,在墓碑前故作哀伤的时候,科林就会想象收养人在地下辱骂他装模作样,一边佯装低落一边品尝快感。
“唉——”抖抖衣领,又捋捋头发,科林无奈地摇摇头。
可是那种快感持续没多久,很快就消散了。他不想过无聊的生活,于是那些愚蠢的、天真的,像是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软弱无力的同学出现在他面前,他们纵使有健壮的躯体亦或者过人的身世,实则脆弱如冰玻璃,一触即碎。
一次性消耗品。聊胜于无。
直到赫莱的出现。
——那位没有姓氏的新同学出现。第一次见到他时,科林就知道,他珍贵的、此生或许仅此一件的惊喜礼物出现了。
摸着脸蛋,绿眸青年沉醉地笑了。
一只非常可爱的小猎物,机敏又狡猾,带着一身的秘密,应该十分名贵,身边却跟着一只臭烘烘的流浪野狗,那种劣质的红色实在太过碍眼,科林出面让他明白什么叫人以群分。
“赫,勒。”
只有两个音节的单词在他的舌头间弹出,名字的主人像被含在喉间,迸发出甜蜜的汁水,一股难以忍耐的渴意从疼痛的胃部蔓延到喉咙里,激发更多的液体分泌。
他已经迫不及待在小猎物的肩膀上留下他的印记了。
等到他捕猎成功,一定会为他的战利品准备一间最安全的屋子,那里会堆积大量的珠宝首饰,新推出的星光粉尘挥洒在每一个角落,闪闪发光。
他的小猎物浑身赤/裸,蜷缩在柔软的织物堆中,等待他回家。
等到那时——
他会用牙齿丈量他身体的每一寸角落,那必定会留下痕迹,却不会疼痛。漂亮的水珠会从猎物的眼眶中溢出,将四周染出淡淡的粉,他会用舌头将一切液体都接住,舔舐的一干二净,连同那可爱的痛苦的、不情愿的表情。
当然,科林会忍住更进一步的欲望。
他会忍住的。
战利品那样脆弱而珍贵,他必须像对待布娃娃一样小心翼翼,不能再像以前粗手粗脚了。
“赫勒。”
他再一次叫出猎物的名字,窗外光影渐暗,在他因兴奋而浑圆的眼瞳上投下一层阴影。
第40章 “怎么停了。还不够啊。”
那个三等生今天会来上课。
新入学的小崽子们经过几个月的沉淀,渐渐摆脱了刚刚进入塔群时的浮躁,学会同年长者一样换上深色的法师袍,将头发丝和领口打理得整洁干净,与伙伴们脚步快速而又放得很轻地在塔与塔间穿梭。
他们之前还像个不伦不类的癞皮狗一样,只能依靠大声说话、夸张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来彰显自己的底气,现在已经将交谈的声音放得很低,笨拙地学习法师交往的潜规则。
但在擦肩而过时,克罗斯还是捕捉到了只言片语。他们在议论赫莱,那个刚入学不久就被大法师看中,一跃成为对方唯一学生的幸运儿,一个普通的从北国流亡而来的落魄贵族。
那个沉默寡言在书柜与书柜间穿梭的三等生。
那一个。
这样的单词频繁出现在塔群学生的口中,没有人率先提出提案,但仿佛所有人在私底下通过气,不约而同地用类似的词组指代他。仿佛赫莱是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禁忌,一个只要明确说出来就会引来规则惩罚的坏词。
他们好像羡慕,憎恨着赫莱。但克罗斯知道不是的,即便是那些用最低劣的语言辱骂赫莱,又或者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揣测他私生活的人,只要碰到了赫莱,哪怕远远看了一眼,裹挟着怨愤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赫莱有种奇异的魔力。要不是恶魔这种生物很久之前就被证实只是一些低劣的幻想,克罗斯真的会猜测对方是一位藏住自己恶魔角和桃心尾巴在法师中寻觅食粮的魅魔。
因为对方不仅相貌平平,天赋也并不突出,实在没有令其他人神魂颠倒的点,结果大部分人见到他、与他接触过后,总会变得不对劲。
克罗斯此前没有见过他,第一次听到赫莱的名字,也是因为加菲尔德。但他看穿了加菲尔德的本性,做他的学生不是一件好事,于是对那个幸运儿没有过多在意。直到听说有人因为迷恋上他,不仅将大把时间花在尾随偷窥上,还想偷走赫莱用过的东西。
对方是与他同届入学的贵族,向来眼高于顶、傲慢无比,即便与他的家族有所接触,克罗斯在他眼里也只是个下等人。
这样的人在别人口中居然变成了一条狗?克罗斯感到好笑,以为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生随意揣测,很快就会收到此生难忘的教训,再也不敢乱说话,但谣言愈演愈烈一直没有停止,他才发觉事情好像不对劲。
于是真正对那个只在别人口中出现的新生产生了好奇。
刚好那一阵因为导师的要求,克罗斯需要整理出血缘法术的谱系,之前都是让家族的附庸者在藏书室内找到对应的书籍拿给他,这一回他选择亲自去藏书室里,毫不意外地见到了赫莱。
对方确实很普通,平平无奇的五官是放在人群里,过一阵就分辨不出的程度。除了肤色比平常人略白一点,没有其他特殊的地方。
不过,克罗斯得承认他有一双迷人的蓝眼睛,比蓝焰法术构造出的魔石还要瑰丽。赫莱神情沉浸,那种仿佛从月光中泻出的蓝色沉淀下来,带着风雪呼啸的冷意,高不可攀,令人心折。不免令人想象他微笑时是什么模样,一定比晴空还要明媚。
克罗斯注意到他走路从不四处乱看,总是眼神坚定地放在前面,完全不在意周围人的眼神和议论,即便被他看入眼底,也只是轻飘飘地一瞥,并不会留下任何痕迹。除了鲁弗斯和科林,谁跟他都能说得上话,却没人能走入他的世界里。
相较于赫莱的出身和外貌,这种目中无人的表现显得极为奇异,连带右耳垂低调干净的黑色耳钉,令人有种发狂的冲动。
克罗斯看了他一眼,第二眼,随后是第三眼,第四眼……他几乎忘记了这一趟的真正目的,眼神完全落在那个高挑的冷傲学弟身上,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
他的视线总忍不住偏移到对方的左耳垂上——那里空空荡荡,对比被耳钉标记的右耳垂,似乎在说:快来占据我。
第一时间,克罗斯想到家族传承数代的靛蓝珠宝,打磨过后的耳钉或者耳环正适合落在那寸雪白的肌肤上,与赫莱的眼眸相得益彰。
自那以后,克罗斯总是控制不住地去关注他——尽管赫莱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也和那名贵族一样频繁出现在赫莱的身边。
如果没有意外,克罗斯会一直注视着赫莱,直到他去更高的地方,或者离开亚格这座充满幻梦和黑暗的城市。尽管爱意与日俱增,他从没考虑过表露出来,克罗斯习惯了忍耐一切,明白自己的心意对赫莱也许是个负担,于是从没有能走到他面前的妄想。
但是短短数月,事情急转直下:先是家族的生意出现问题,陷入动荡和内乱中;再就是维兰德盯上了他,克罗斯很快为对那位平民首席的轻视付出代价,因为一种奇特的疾病和魔药,克罗斯陷入对方的控制中。
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平民学生已经私下控制了很多人,他们在黑夜里相聚,有的同克罗斯一样还保持清醒的神智,只是迫于魔药不得不听从维兰德的命令;有的却眼神麻木,与白日在塔群中时截然不同。
而当维兰德出现在他们面前,提起赫莱时,克罗斯看到了对方与他极为相似的眼神和表情——维兰德对赫莱也心怀不轨,只是那眼神中除了澎湃的爱意,还有扭曲和黑暗。如果说克罗斯对待赫莱就像旁观一朵花的成长,选择默默守护;那么维兰德只会成为摘掉花,摧残花的人。
可是克罗斯别无选择。
……
加娜导师的沉默施法课因为兼顾实操性一直备受欢迎,即便不是必修课,仍然有无数人选课或者旁听。克罗斯走进教室里,这间暗色的房间里容纳了近三十位学生,现在源源不断还有人进来,绿色的灯光照在人脸上,像某种不详的预告。
除了中央那口咕噜咕噜冒泡的岩熔魔炉,教室里十分安静,安静到近乎诡异的地步。
克罗斯选择站在一个角落里,和四散在其他地方的有些人对上了眼神。
那些天真愚蠢的低年级学生或许不明白即将要发生什么,但作为高等生物的天性令他们察觉到危险,闭上了那张总是喋喋不休的嘴,谨慎地打量四周。但直到学生来齐,加娜导师出现,带领他们学习沉默施法的要意,第六感察觉到的危险仍然未发生。
“好了,小狗们。学会高效快捷施法的唯一要义是练习,只有真正尝试沉默施法,你们才会发现那有多困难,以及要成功做到该如何改进。”
加娜导师宣布剩下的时间自由练习,按照惯例,她会盯着没什么分寸的学生,避免发生施法事故。可是这一回,导师似乎收到什么重要信息,将看顾的责任交给一名高年级学长就提前离开。
动手。
克罗斯深吸一口气,与隐藏在人群中的其余人几乎同一时间默念咒语:他们各自有分工,有的需要禁锢赫莱的肢体行动,有的需要抑制他的魔力流转,而克罗斯需要防止赫莱逃跑——之所以沉默地接受维兰德的安排,也是因为他要做的事对赫莱没有□□和魔力上的损害。
但,一旦被他们捕获,赫莱接下来面临的事……克罗斯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几位在塔群中修习好几年的天才学生同时动手,用的还是沉默施法,在塔群中,除了少数几位学生,没人能逃得了。克罗斯注视着人群中的赫莱,他安静地眨着眼,纤长的眼睫被灯光照射投下一排阴影,眼睛里的颜色像最深的冰川中翻滚的湖水,瑰丽动人。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薄薄的唇轻轻抿着,眼神在四周逡巡,试图寻找威胁的来源。那枚耳钉散发淡淡的光芒。
维兰德此刻或许在教室外注视一切发生,他没有出现在课程中,但克罗斯猜以他的性格,不可能错过这场“围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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