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陈玥的家。
“牛肉面面馆是吃不到了,”陈玥把筷子递给她,“我这碗速食产品,您笑纳啊~”
“那我就不客气了——”
倪随学着日剧里的角色,双手合十,蹩脚的日语说了一句“多谢款待”。
倪随刚回国的时候日语很流利,大学的时候,她有一段时间极其沉迷《电锯人》,总觉得字幕影响自己投入,干脆就自己学了日语——学成后,也对《电锯人》没什么兴趣了。
不是因为剧情不刺激了。
学习能够摧毁一切热情。
“我不是不想告诉她为什么,一开始我想说来着,但她太凶了。”
陈玥倒了一杯温水,放到了她手边,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能理解。
那场景不用倪随赘述,也能够想象的出来。
她们自己还是十七岁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妈妈”——明明这是自己的事情,她为什么总是控制欲这样的强?
到底是关心是爱,还是以爱为名的控制欲在作祟?
每一句质问都是不信任的外套,每一句“我们是家人”都是控制欲的冠冕堂皇——我们都曾经发誓,不要变成这样讨厌的、喋喋不休的、甚至歇斯底里的样子;
如今蝴蝶煽动翅膀,多年以前的暗暗决心成为了擦过脸颊的子弹。
——是做错了吗?
没做错。
都没错。
“之前假期你没有去香港,假期结束就做出了这个决定,”陈玥淡淡说,“这个决定肯定不是你脑门一热就决定的,是吧?”
倪随点了点头,她抬眸望着陈玥,犹豫了下,最后还是讲了出来:“我是因为想去女校就职。”
陈玥怔了下。
“赵辰姐姐创办的女校,你们出发去香港后,我看到了一篇关于女校的报导,我没有去香港,也是因为我去到了女校,算是实地勘察吧——”
倪随顿了顿:“阿玥,我觉得女校更需要我。”
“我从女校出来,最大的感受是:我不敢相信,女校的孩子和一中的孩子,是共处一个时代的人。”倪随说。
——一中的孩子拥有最顶尖的教育资源,在全国硬件设施最好的学校里,接受着最顶尖的老师的教学,她们的人生有数不清的选择,甚至高考只是最后的退路。
女校的学生不同。
高考是她们唯一的出路。
考出去等于逃出去;
逃出去,才可以活下去。
“阿玥,我知道我姐生气的原因,正常人应该都很难理解我这个决定,”倪随说,“一中,整个成华最好的学校,我说辞职就辞职,好好的安稳工作不做了——她想我好好的,所以她会生气。”
“但是,我这一生,活到现在,好像才明确自己的价值是什么。”
“最开始想成为老师,是因为对任老师的钦慕,我想走到她身边,哪怕已经知道她身边有了另一个人,她一生都不会像我喜欢她那样喜欢我,但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也没有吃过什么苦,我身边从泥沼里涅槃重生的人只有你,至于其他人,她们应该也有各自的苦恼,但与你相比,不过是隔靴搔痒
陈玥笑了下,缓和气氛一样调侃道:“听起来像是对我的夸奖,谢谢咯。”
“切~”倪随笑了声,垂眸,眼中光影明灭。
在真正踏进女校之前,她所经历的苦难不过是考试不过,奖学金评选失败;踏入女校后,她见到了真正的困境,只有女人会有的困境。
女校像一个笼子,布满了尖端朝外的钉子,赵辰不参与教学,她是校长、是食堂的打饭阿姨,更是学校的保安。
她到学校的时候,赵辰正在校门口,同一名父亲各牵着一个女孩的两只手。
女生最后还是被父亲带走了。
“他说没钱供她念了,家里还有两个弟弟,我们学校是不收学费的;他又讲,家里的农活没得人干,她妈妈常年卧病在床,两个弟弟也没人管——好像他不是一个活人,而是游荡的鬼魂。”
“常年卧病的妈妈,却两年生了两个弟弟。”
倪随的眼神怅然:“我知道我的力量很微弱,我也好,赵辰姐和春旎姐,学校里全部的老师也好,我们所有人的力量加起来都只是微弱的火星子,但是总比连火星子都没有的好。”
“一中有太多比我优秀的老师,一中的孩子也有太多的选择,女校的孩子不一样。”
陈玥望着她,倪随看向她,耸了下肩,笑容粲然:“小时候老写在作文里的那句‘知识就是力量’的后半句你知道吗?”
“后半句是,‘教育是获取这股力量的钥匙’。”
“阿玥,我想要所有的女孩子,都拥有这把钥匙。”
“这把钥匙打开的门,叫自由。”
“我真切或者说,有些迫切地,想要她们自由。”
一瞬间,陈玥心中产生了一种久违的情愫,名为热血。
她对理想二字十分鄙夷,从来如此。
理想,多么美好的词语,这样美好的词语,应该是像倪随这样吃喝不愁,且永远有人站在背后为她的人生兜底的人拥有。
她什么都没有,她只能向前走。
成为老师算是她的理想,这个理想成型的最根本原因是:这是一份看起来很体面的工作。
没有什么工作是不会疲倦的,这份工作至少看起来体面——她想要活得体面。
但支撑她这么多年一直同学生们相处的动力,真的还是这样单纯的原因吗?
陈玥忽然感觉自己变得很渺小。
倪随是自由浪漫的理想主义战士;
她将自己活成了旷野的灿烂模样。
“阿玥——”
陈玥回神,循声望去。
蓝紫色的晚霞布满了天际,倪雾最终接受了倪随离职的现实,只是争吵之后的和好总需要些时间才会到来;
苏落星戴着白色的围裙,桌子中央的汤锅氤氲缭绕。
“吃饭了。”
“好。”
第81章 81.
在编老师辞职需要提前一个月提交申请,所有的流程走完,倪随离开学校的正式时间也得到十二月。
“老师。”
任清川抬眸,望着倪随。
倪随微微颔首,浓密纤长的眼睫洒落在眼下的阴影轻颤了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手也不自觉护住自己的后脑:“就……我算是您的下属嘛,下属辞职,上司一句话都不讲,心里总觉得怪怪的,感觉这么久的工作好像没得到认可——”
“因为我相信你。”
任清川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斜靠着桌沿,在她的面前。
这么多年,倪随第一次距离如此近地望着她。
她有些震惊地发现,任清川的眼尾竟然有了几道细纹。
在她的脑海中的那个任清川,二十岁出头模样,那是初见时的她们,岁月于她而言应当是不存在的假设条件才对——
可那细纹无声地告*诉她,不是的。
她们都在时间里向前,任清川眼尾的细纹,终究会有一天,同样地出现在她的眼尾——她的太阳是同她一般的人。
任清川望着她,认真地说:“倪随,我是你的老师,虽然这个前置条件很奇怪,但,我了解你,所以我相信你。”
“你善良又正直,热情且浪漫,也并不是一个没有任何计划规划的人,所以,你做什么,作为老师,”任清川顿了下,又说,“也作为朋友,我相信且支持。”
“倪随,你是特别好的老师,”任清川拍了拍她的肩膀,眼中满是感慨,“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哎,刚见你的时候,才有我腿高。”
“现在已经到了可以把我‘炒’掉的时候了。”任清川舒了口气,调侃打趣道。
“什么嘛,”倪随笑了下,阳光横落在她的眼中,潋滟波动,“老师。”
“嗯?”任清川望着她。
倪随深吸了口气,迎上任清川的视线,一字一句,“你是我的老师这件事是我人生最幸运的事情之一,真心的。”
任清川微怔,不等她说什么,倪随的眉眼弯成了一弯细月,绕过她向门外走去:“那——老任,我去站我的最后一班岗了!”
“对了——”
倪随已经出门,又探过脑袋,俏皮地望着她:“以后没事的时候,你记得多想想我呗~”
——多想想我就好。
倪随明白自己的感情是已经失传的唱词——这并不可悲,她反而庆幸。
如任清川认识到的倪随,她是善良而正直的人。
她因为自己对她的情感曾经无比痛苦,师生的身份是两个人之间无法消除的客观存在。
她不认可这种背德的情愫,可每当视线与她相撞,那一刹那,世界仿佛被摁下的静音键。
她只看得见她,也只听得见她。
如果得到回应,倪随会更加的痛苦——得到回应的结果,更像是一种讽刺,讽刺她爱了一个并不正直、甚至为她自己的原则所鄙夷的人。
任清川不是那样的人。
而我们只是差点缘分。
“——也不是,对我而言,她有路过我的生命,已经是天大的缘分。”
“嗯……给你。”
倪随看向许柯,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买来了冰激凌,香芋巧克力口味的。
“谢了。”
倪随接过,咬了一口——香芋香精的味道浓烈,经济飞速发展,物价也成指数倍的增长,这支冰激凌却还是她们小时候的价格。
小时候哭着闹着也要吃的东西,现在可以轻而易举吃到了,反倒觉得味道没有之前那么美味了。
但是不喜欢了吗?
不是。
还是喜欢的。
“买这个干嘛?”倪随移开视线,十分不给面子地怼了许柯一句,“苦肉计?过来给我姐当说客的……叛徒!”
“啧,”许柯斜睨着她,“过分了啊。我怎么就叛徒了?我那天就喊了一声你的名字,然后就被你一顿阴阳怪气,还失去人籍,成为舔狗了。”
“咱俩到底谁是叛徒?”
倪随:“……”
“当时不是,吵架上头了嘛,”倪随学着陈玥的话,道,“吵架讲的话,算不上真心话的。”
许柯白了她一眼:“这道理还用你来教我了。”
她顿了下:“阿随,雾子很爱你的。”
倪随垂眸,手指扣着甜筒的紫色纸圈。
“她这些年自己在国外,工作强度、面临的压力,这些我们谁都没有办法替她分担,当然,并不是批判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所谓的‘福’本身也是一个一半概念,人只要活着,就有各种各样的烦恼和压力,她只是出于自己的人生经验,不愿意你受和她一样的压力。”
“她更没有逃避照顾阿姨的义务。”
倪随舒了口气:“我知道,我都知道。”
“一开始,我想告诉她原因的,但是她根本不给我讲话的机会,在那边自顾自想当然的一通输出,好像我一直都是长不大的青春期毛丫头,后面就问我是不是就是不愿意告诉她原因——我哪里还有开口的机会?”
“那种情况下,开口说原因,就是很奇怪啊?好像我服输了。”
“明明就是她不对。”
倪随说着,咬了一大口甜筒——
霎时间,牙齿冷得发烫,丝丝麻麻的疼直通太阳穴。
眼圈红了。
许柯探身,弯腰看着她:“哭了?”
倪随躲开她的视线。
“这次她不先给我道歉,我是不会和她低头的。”
“好。”
“嗯?”
倪随看向她,眼神凌厉——许柯的右眼皮不自觉跳了一下。
“好?你为什么说好!你很想看我姐跟我低头吗?”
“你就是这么对我姐的是吧!”
“啊!?”
许柯彻底懵了。
以至于坐在后座上的时候,听着倪随义愤填膺地“谴责”的时候,只能眼巴巴望着后视镜里倪雾的眼睛。
“好了。”
倪雾打断道。
她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许柯——许柯眼中写满了无措,无言诉说着自己的“冤屈”,好像被诬陷却不知道怎么辩解的狗狗。
可爱。
倪雾的唇角微微上扬。
“回家吃饭了。”倪雾说,“妈妈今晚亲自下厨。”
话音刚落,车内的气氛安静了一秒。
倪随深吸了口气,认真地对倪雾说:“今晚你不要拦我,我是一定会点外卖的。”
“哦。”
倪随警惕地看着她。
倪雾瞥了她一眼:“给我也点一份,我要汉堡和薯条。”
“你去拿,我到时候给你开门。”
“嗯?”倪随看怪物一样看着倪雾,“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要吃夜宵了。”
倪雾嘴角上扬的弧度漂亮,悠悠道:“说不定今天早上太阳就是打西边出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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