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静静走了一会儿,待崔慎思心情平复,千雪浪方才发问。
“刚刚那两人是谁?”
崔慎思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还是回答:“是孟师弟的父母,孟师弟……就是弟子那位教剑术课的同修。”
“你与他关系很好?”
“生死相托,不论事情从急从缓,皆共同面对。”崔慎思温润柔顺的外表下难得露出一点锋芒,“十五人一心,怎能不好。”
千雪浪口吻仍轻描淡写:“十五人么,那崔景纯呢?”
崔慎思沉默片刻,不知是想到什么,一时间有些不自在,过了好半晌才道:“少城主与我们自是不同的,又怎能用好字。”
听了此话,千雪浪仍不见半点反应,又问:“我还以为你们队中都是崔家弟子?为何还有姓孟的。”
“前辈想来是听了城中传闻。”撇开叫人不自在的沉重话题,崔慎思轻轻舒了口气,声音也松快起来,“其实是谬传,少城主组建灵骑队时,并不拘泥出身,只考察众人的能力与品性,其中既有崔氏子弟,也有许多外姓弟子。”
“只是少城主是未来的当家人,城中百姓便以为进了灵骑队,就成了崔姓人,其实不然。”
崔玄蝉一人就足以代表整个崔氏,所谓一人得道鸡犬飞升,能在东浔城中冠上崔姓,就如一步登天般。
灵骑队守卫东浔城附近安危,又是崔景纯带领,也算是核心弟子,难怪百姓会有此猜测。
“那么……”千雪浪忽道,“是崔景纯不允,还是外姓人自己不肯呢?”
崔慎思停在原地,只觉脊背生寒,唇舌微颤:“什……什么?慎思不懂前辈的意思……”
“你听得很明白。”
千雪浪淡淡扫过他一眼。
崔慎思默然片刻,缓声道:“少城主从未提过,大家也不曾生过此心。”
这话说来有趣,听来无味,像是一口滑溜溜的锅,抛来掷去,没人真正沾到自己的手上。
千雪浪对这些规矩虽不算熟悉,但毕竟是从中长出,他生来早慧,许多事早已看清看透,不怎么在意,却非是一无所知。
“我见那夫妻二人穿着很简朴,你们灵骑队这样穷吗?”
崔慎思脸上一红,他不知千雪浪的来历,听这位前辈高人有时候问得叫人心发慌,有时候又懵懵懂懂似孩童一般,心中觉得又是害怕又是好笑,略有些不自在:“那倒不是,孟大叔性子就是如此。”
“孟师弟生性坚毅,正从孟大叔身上学来的。”崔慎思慢慢道,“他这人刻苦,平日拮据,攒下的银钱都寄回家中,孟大叔不肯花他的钱,隔日就带着钱来府里,说城里花钱多,他们在乡下自己种菜养蚕,吃穿用得着什么钱。”
原本这些话有些难以出口,可话一开口,崔慎思就越说越顺,不自觉想起当日光景,笑起来:“孟师弟就说,家中有姐姐妹妹,正要攒钱找婆家,留给她们贴用也好。孟大叔就骂他多事,说你老子还没死呢,难道养不起自家姑娘吗?当时大家都想笑,却又不敢,险些憋死了。”
他忽笑得前仰后翻,泪花不自觉溢出来。
“孟大叔倔强,孟师弟更是倔强,后来还惊动少城主出来打圆场,让孟大叔给孟师弟攒聘礼,孟大叔这才罢休,将银子存起,他说不动用,就绝不动用。”
人死,是轻飘飘的,那个孟师弟一瞬间就什么都没有了,叫殷无尘吃了。
千雪浪亲眼见着那一幕发生,那时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哪怕现在听崔慎思说话,他对这孟师弟的了解也并不算多。
孟师弟长什么容貌,是坐在哪匹马上,擅长什么,千雪浪都并不清楚。
千雪浪只知道,这人有个倔强的爹,性情柔和的娘,还有要出嫁的姐妹,平日里会被娃娃们缠着跟其他弟子抱怨要想不开。
可是,他死了,就只能被换走了。孩子们会有新的老师,灵骑队也要换一名弟子,他的父母悲痛过后还是要继续生活。
原来看到一个人,竟是这样的感觉吗?
明月烟楼转瞬近在眼前,千雪浪淡淡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他轻轻摘下帷帽,将崔慎思细细看了一眼,见他神色伤怀,两滴泪珠早已抹去,倒不至于不能见人,却也甚是伤怀,又问:“你要进来擦把脸吗?”
崔慎思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
两人一道进入明月烟楼,千雪浪没再问什么,崔慎思自也无心谈话,就着冷水慢慢擦过手,又洗了把脸,脑子总算清醒了些。
千雪浪正站在窗边,霜发飞舞,衬得更如天人下凡。
崔慎思犹豫了一会儿,将双手细细擦干,问道:“恕弟子冒犯,前辈是为什么想问这些?”
“你与崔景纯虽都伤心欲绝,但你的伤中只有悲,这倒也简单。”千雪浪道,“可是崔景纯却悲中有怒,悲中有苦,我实在瞧不明白为什么,因此多问两句。”
崔慎思手中冷巾掉落,砸起满盆水花,错愕道:“少城主?”
第39章 琴为心音
噗通一声,水花四处飞溅,好在盆没掉落,可桌上已溅得到处都是水渍。
“擦干净。”千雪浪道。
崔慎思这才回过神,将冷巾重新拧干,慌里慌张地端起水盆放在椅子上,开始擦拭起桌面。
冷巾本从水中来,拧得再干也难免残留水渍,他反复擦过几次,见始终不干,闭上眼睛心一横,捏着袖子一角擦干了。
“你没干过活?”
崔慎思脸上一红,唯唯诺诺地束手站在一旁,羞愧难当,小声道:“这些活,确实没有干过……”
“你将水盆端起来。”千雪浪道,“看一看。”
崔慎思将盆端起,见底下洇出一圈水痕,羞愧难当,双手握紧水盆,说不出什么话来,想要着手去擦,又怕再沾上,一时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放回去。”千雪浪道,“你走吧。”
崔慎思张了张嘴,觉得千雪浪此话似乎有什么深意,却实在想不出来,他沉默地放下水盆,转身走到门口时,给自己鼓了鼓劲,又转头问道:“前辈是想指点弟子什么,对吗?”
“听不懂就不是指点。”千雪浪淡淡道,“出去。”
崔慎思犹豫片刻,虽想再问问有关少城主的事,但还是没有胆子问第二句,只好这样离去了。
琴在今早已被任逸绝修好,千雪浪从囊中取出这张琴放在桌上,轻轻抚过琴弦。
昨日任逸绝流出的鲜血并不止滴落红弦,还落在琴身上,染出一抹艳色,这张闲摆着的琴就此沾上血腥气。
千雪浪很少抚琴,倒不是不善此道,他于此道的天赋恐怕还要更胜和天钧一筹,只是琴为心音,他的心已很多年不曾动过。
既无动心,何来琴音。
千雪浪低眉垂脸,想起幼时师父教自己弹琴,取笑他性子高傲,只有这时候才见得到他低头。
自己是怎么回答呢?
千雪浪忽然微笑。
是了。他当时对师父说,等他长得高过师父,师父就可见他日日低头了。如今想来,年少狂傲之态实在露骨,难怪师父有意取笑。
他今日兴致颇高,甚是忘情,不知不觉抚出一曲又一曲,觉得很是畅快。
等到千雪浪停下时,天已暗去,失却琴音,不曾点灯的屋舍之中只剩下黑暗与寂静,他修为如此,夜色难成阻碍,十指抚过琴弦,淡然道:“你还要站多久?”
“这就进来。”
任逸绝笑盈盈地走进来,自如地从袖中取出火折子点灯,不过片刻,七座灯柱皆燃,照得小楼明亮许多。
“你为何而来?”
“这嘛,受琴声所引,自然而然走来了。”任逸绝熄灭火折,忽道,“对了,这是玉人自己兴起,可不能算作咱们二人的赌约。”
千雪浪轻嗤一声:“在你心中,我竟这般小气?”
“倒也没有。”任逸绝故意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似笑非笑道,“只是确实不怎么大方。”
千雪浪并不理他。
没人回应,任逸绝也不恼,甚至苦中作乐,觉得自己也许不日就能练成自说自话的神功:“玉人怎有这样好的兴致?”
“没什么。”千雪浪道,“崔景纯的谜题,我解开了。”
任逸绝叹息道:“任某该觉错愕,还是该当欢欣?不过玉人琴中欢愉,难道真是为了崔少城主不成?那任某可要吃醋了。”
“兴致是兴致。”千雪浪道,“崔景纯是崔景纯。”
任逸绝故作恍然大悟:“原来‘没什么’才是答案,崔少城主是玉人另起的话题。那好吧,任某眼下无醋可吃,正是闲暇,少不得要谈一谈此事了。”
“是谈吗?”
谈,要有能够交谈的本事,只有双方都知道内情才能继续交谈下去。
要是有一方知情,另一方全然无知,便叫做诈取情报了。
任逸绝这才会过意来,心中不知是觉得荒谬还是惊喜,顿时来了兴致,玩味笑道:“不谈,我怎知道玉人是真的知道?不是诈我?”
这话说得无礼,如果是年轻十年的千雪浪在此,任逸绝少不得要吃些苦头了。
“你瞧桌上那盆水。”千雪浪道,“瞧得出来,就算你赢。”
任逸绝走过去看了眼,桌上水渍已干,只留下崔慎思没擦净的痕迹,盆壁上仍滚落水珠,显然晃荡过一回。
他看着水中倒影,笑吟吟道:“不知上一个观己人是?”
“崔慎思。”
“他想必是什么都没瞧出来了。”任逸绝道,“玉人难得有心指点,却遇上慎思小友,只怕他那性子多思多错,更入歧途。”
千雪浪道:“如此便入歧途,他就是歧途中人。”
“真是严苛的玉人啊。”任逸绝轻快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取此话中之意,黎民百姓皆是盆中之水。我说得可有错?”
黎民为寻常凡人,百姓乃权贵之意。千雪浪瞥过一眼:“强调黎民与百姓皆是水,噢,无舟吗?”
“此盆之中,何曾有舟?”任逸绝轻轻拨动清水,“是崔景纯滥用权力?还是灵骑队心生不满?又或是百姓为此深感不忿?既无覆舟之险,何必谈论一艘空舟。”
千雪浪道:“崔景纯虽是水,但人人看他如舟。”
“不错,凡人看不清,玉人却看得清楚。”任逸绝忽然笑道,“盆中装水,人为水,城为盆。崔慎思看得到泼洒出来的水,却看不到被压在盆下的水。”
“看来玉人的确已经明了,正如任某一般心知肚明。”
千雪浪神色淡然:“比崔慎思要强,有什么可欢喜的。”
任逸绝一噎。
过了半晌,任逸绝才无奈道:“好吧,算任某无能,只比慎思小友稍强些许。那玉人又是如何知情的?怎么每次任某离开,玉人都有奇遇,偏生任某一次都碰不上?”
“你需要吗?”
千雪浪无意多言,他今日已足够尽情,起身道:“我无留客之意,也谈得足够多了,有事明日再说吧。”
纵然两人认识不久,可千雪浪的脾气说一不二,任逸绝纵然有千言万语要说,也只能吞下,老老实实回到自己的住处休息。
这个问题不解,始终萦绕在任逸绝心头,他躺在床上思索片刻,忽然一笑。
哎呀,任逸绝啊任逸绝,你真是个蠢材……玉人不是早已说出线索了吗?
看来明日少不得要找一趟慎思小友了。
第二日任逸绝起个大早,询问巡逻弟子,得知崔慎思的下落后,便找上了这倒霉多思的弟子。
崔慎思肉眼可见地比任逸绝还要心神不定,眼上挂着两个大大的眼圈,显是一夜未睡。
任逸绝不由好笑,知他定是困在千雪浪的盆水迷局之中,百思不得其解,这年轻人思深忧远,原是优点,可放在悟道这一途上,却不是什么好处了。
多思多想,有时也意味着越思越杂,世间岂有无缝天衣,万全之理,要被自己套进去,麻烦可就大了。
“慎思小友何以精神不济。”任逸绝佯作路过,有意问道。
崔慎思一夜未睡,甚是恍惚,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原来是任前辈,弟子……弟子……”
他想到任逸绝与千雪浪同行,有心想要求助,却怎么张不开嘴,话儿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千前辈难得指点,要是问询他人,纵然得知答案,也非是正途。
任逸绝见他甚是犹豫,笑了笑:“有什么难处,不妨说来一听,总比堵在心中好受些。要是什么修行上的心关难渡,你我且当论道,总好过你这般思来想去。”
崔慎思赧然:“任前辈这般热心,弟子也不好拒绝。”
他便将盆水之谜说了一遍,任逸绝早已猜中,并不稀奇,便道:“奇了,任某也听得稀里糊涂,嗯……不过慎思小友又怎会去明月烟楼呢?”
崔慎思又将前因后果如实说了一番,任逸绝目光一凝,忽然出声:“嗯……慎思小友是说,玉人路上问了你几个问题?是什么,方便说来听听吗?”
“这……倒没什么不方便的。”崔慎思犹豫片刻,一五一十将内容道来。
六个问题。
只是六个问题而已,玉人便知前因后果。
任逸绝心中惊叹:“看来我对玉人的认知仍是不足。”
一问夫妻身份,证实关联;二问灵骑队同袍交情;三问崔景纯对灵骑队的意义;四问灵骑队中异姓缘故;五问根源;六问薪响。
“看来……那日在城外。”任逸绝看着一脸不解的崔慎思,莞尔一笑,“玉人的确看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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