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醒你了?”萧子衿没转头,但也猜出了是谁。
“没有,”季远之耐心又温柔地注视着他,“听只是到动静出来看看。睡不着?”
萧子衿没否认:“在想事情。”
季远之了然:“想文太子妃说的话?”
“不是,”萧子衿顿了顿,在寒夜冷风中呼出口气,“在想武帝。”
他没喊父亲,十多年前洛河惨案之后,他便当自己已经没了父亲。
那个曾经抱着他骑马放风筝,会宠溺给他端桂花糕的父亲早已经死了,皇位上坐着的只是武帝萧赢,也只能是武帝萧赢。
萧子衿托着腮回忆:“我回到鄢都那年,他病重垂危,我曾见过他一面。”
他记得那是七月二十二,大暑。
离他回鄢都刚过七天。
这是父子时隔十数年来的第一次重新见面。
一个正值壮年,年富力强,又有北境方家军支持,当仁不让地成为了朝中的摄政王;一个垂垂老矣,时日无多,即便是再不甘心也只能缠绵病榻,再无力翻云覆雨。
“小阿楠吗?”龙床上上好的圆润珠串做成的垂帘被一双苍老布满皱纹的手打着颤儿撩开,露出武帝那张凹陷青紫的面容,他双眼浑浊,目光虚虚的没有着落点,“是小阿楠吧。”
有那么一瞬间,像只长着大概人样的怪物。
他老了,老得已经不成样子,脱了相。
萧子衿站在床侧,抱臂居高临下地森冷看他,眼底含恨。
武帝吃力地眯眼才能勉强看清他的面容,喉中陈痰堵着,说话间发出“嗬嗬”的怪响:“你和彤儿真是越发相像了。”
他伤怀又感慨地叹息出声,看着萧子衿的目光满是怀念。
多少年了?他都记不清了。
彤儿死后他再也没能梦到过她,连她的模样都得看着画卷才能想起来。
他吃力地伸出手冲萧子衿招了招:“小阿楠过来些,让朕再看看你。”
萧子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讽刺地看着往昔意气风发的父亲:“小阿楠?陛下你忘了吗,小阿楠早就死在元化十八年了。”
“你这是还在怨朕啊……”武帝痛苦地喘息着,枯槁似的手无力垂下,颓然靠在床头上,“那你今日过来,是想杀了朕吗,孩子?”
萧子衿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他确实是想的。
他曾给对方准备了万千种痛不欲生的死法,也是靠着这股信念和仇恨才坚持到了如今。在来之前,他以为自己看到对方的惨状会雀跃,会兴奋——这是他已经想了十多年的场景。
然而这一刻看着对方颓然靠坐在床头,说话都困难的模样,鼻尖环绕着浓郁厚重的草药味儿时,他却隐隐有了些悲意。
无论曾经多不可一世,垂垂暮矣的时候也不过如此,而无论他愿意承认与否,这都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了。
“这些年,你有后悔过吗?”萧子衿问他。
武帝吃力地捂着嘴咳嗽,一下又一下,撕心裂肺,那架势像是要把肺都给咳出来,好一会儿才终于缓和了下来,颓然惨笑:“后悔?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可是事到如今说这些都已经迟了——你太年轻,还不懂。”
“不懂?”萧子衿讥讽一点头,“我确实不懂陛下是怎么狠得下心杀妻灭子。”
武帝被他话语刺痛似的浑身一颤,浑浊的眼中悲凉又懊悔,枯槁似的手攥着被褥:“我只是……害怕。”
害怕权力更迭,害怕不臣之心。
更害怕自己从这个位置上灰扑扑地跌落在尘埃里,狼狈又尴尬。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听到那些对于自己大儿子的褒奖时心里开始变了味,不再是为人父的骄傲,反而生出几分穷途末路的狼王的恐惧。
萧子衿挑起眉峰,冷冷勾了下右唇角。
武帝看着他同发妻相似的面容,长长吁出一口气:“等你在这个说一不二的位置呆久了就懂了,等那时候你就会理解朕了——这个位置会吃人。”
萧子衿既没有反驳他,也没有应和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絮絮叨叨和自己说话。
“你一定觉得这是托辞吧。没关系……朕知道你不会信,朕也不奢望你现在就能理解。但那个孩子他没有做错过什么,你……你好好帮他,别让元国毁在这里,行吗孩子?”
萧子衿厌烦地皱了下眉,并不应答,转身就准备离开。
他已经有些后悔今天来这一趟了。
武帝伸手想去拉他,却落了个空,反而因为失了重心整个人连带着被褥一起狼狈地从床上摔了下来。他跌坐在地,一时却没顾上自己丧家之犬的模样,哀声道:“阿楠!阿楠!你再最后,最后让我听你叫一声父亲吧。”
“就当是行行好,满足我这个将死之人的愿望,行吗孩子?”
萧子衿脚步一顿,武帝期盼地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殷切。
然而他到底没再回头,径直走了。
翌日,武帝崩,一个时代就此落幕。
这个曾经举反旗抗大庆暴政,后又为了攥紧权力杀妻害子的一代开国皇帝,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七月末春意未消的凉夜里。
自此,世上再无元国六殿下,只留下了说一不二的静王萧子衿。
【作者有话说】
晚上估计还有一更!尽快在收尾了呜呜呜呜,希望十一月之前能写完!(虽然就目前来看有一丢丢悬。)
第52章
满朝文武重臣,有人畏他、惧他;有人厌他、憎他;有人为他马首是瞻,极尽讨好;有人暗渡陈仓,妄图取他性命。他是元国镇边的静王,十三部落的眼中钉肉中刺,却唯独不再是小阿楠。
旧事旧人淹没在浩荡史书的卷册中,再看不见影子。
萧子衿坐在屋顶上,目光落在茫茫夜色里,一时思绪繁杂,自己也不甚明了。
“可能是软弱吧。我明明那么憎恨他,在流离奔逃的那几年一直恨不得生啖其肉,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那十二音丧钟响起时却并不觉得多畅快。”
季远之安静地陪在他身侧,乍一看倒像一朵芬芳馥郁的解语花。
——如果忽略他吃人的本质。
他用旁人从未见过听过的温柔又耐心的语气问萧子衿:“是因为太子妃下午说的话吗?”
“算是吧。”萧子衿沉默须臾,季远之听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说来说去其实也都是些闲愁。走吧,明日还得早起。”
他说着就准备离开,却被季远之一把攥住了衣角。
萧子衿愕然回头。
季远之坐在原地没有动,右手拉住了他的衣角,在薄凉月色下微微抬着头看着他。
眼里盛满了星光。
“你不是软弱,”他轻轻道,“只是心善罢了。”
季远之最初得知他还活着的消息时心里并无多大波澜——他应了武帝的要求,一直在民间找寻着萧子衿的下落,四年前才有的消息——可他隐瞒了此事,并没上报武帝。
就像武帝从不信任他,他也不过是把武帝当成自己的跳板而已。
两人各怀鬼胎。
时隔数年,手里握着数不清的人命的他早已不是当年即便满心愤恨也只是懦弱怯怯不发一言的季远之了,他记得自己承了萧子衿的恩,但也仅限如此。
季远之一边阳奉阴违地同武帝周旋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听暗探们禀报关于萧子衿的消息。
他去了北境,去了西南,去了江陵……
萧子衿每到一个地方,暗探们总会忠心耿耿地把他的情况汇报给季远之,以此来换取自己活命的机会——季远之不养无用的人。
在萧子衿不知道的角落里,季远之注视了他整整四年。
所有人都在变,唯独他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骨子里依旧是那个人。
季远之曾对夸父追日嗤之以鼻,临到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也有了逐日的欲求。
或许是匍匐在黑暗中的蛆虫,也总在不知不觉中向往着天际的曙光。
没等萧子衿反应,季远之温柔却不容拒绝地提醒了他一句,恍若叹息。
“阿楠,别忘了太子妃最擅长什么。”
——是控制人心。
萧子衿神色坚定起来。
他自然记得。
只是他以前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见识到她的手段。
而现在即便是他不想面对,也必须得面对了。
第二日时,徐盟主果然如先前约定所言,在大半个江湖人的见证下将三份地图交到了季远之的手里——虽然没明说,但几乎所有人都清楚药谷代表的就是朝廷。
对于这个结果,大部分人并不奇怪,他们本来就是来凑个热闹,搏个出头机会,相比起拿到后徒惹一身骚能不能活着用到都是问题的珏碧玺,但凡有点脑子的都更看重后头的比武环节,只在徐盟主解释的时候窃窃私语了几声就作罢,全神贯注地探着脑袋等后面的武斗。
靠着比武台的酒楼二层雅间。
萧子衿打开紧锁着的木盒,将三份地图一一拿出拼凑在一起。
——是一份江陵地图。
“有任何异常吗?”萧子衿问。
“没有,”季远之轻声回答,“一切顺利,我离开时也没在人群里看见十三部落的人。”
两人原先已经做好了今日遇上十三部落来使的准备,谁知道眼见着东西到了手,人都还没影子。
总不能是半路出事了吧?
不至于吧?
萧子衿思忖再三还是没有头绪,只得先把三份地图重新放回了木盒中锁好,他用食指叩了叩木盒的盒盖:“算了,没动静是最好的。明日就返京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种不详的预感,同小皇帝报告完后我得北上一趟。”
“你——”他看向季远之,有些犹豫,“到时候是在鄢都等我回来还是同我一道?”
季远之笑意浅浅:“自然是你在哪,我就在哪。”
……
热闹又喧嚣的助威声里,别院显得格外清冷。
好在文绮并不大在意这些,她天性喜静,比起外头的吵闹还是更爱自己一个人呆着,也更好想些事情。
席书跟在她旁边,看她坐在小院的石凳上自己同自己下棋,虽然除了棋盘上越来越挤之外并没看出什么其他的。
“姑娘,”他实在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十三部落真的会去偷吗?”
文绮落下黑子,又拿着白子长考,过了一会儿才回他:“会的。”
“可那是提瓦·卓也……同六殿下是旧相识。”
文绮又落下一子,放在膝盖上的左手中指轻轻叩击着大腿,那是一个她在思考的下意识动作,正当席书以为她也不大肯定的时候就见她又落下了一子,这才回他:“那也会的。十三部落又不知道东西是假,数百吨的火器,他们会安心就这么放在元国朝廷手里?”
“但如今朝中毕竟是六殿下掌权,他同六殿下是旧相识,应当知道六殿下并无兵犯十三部落之心,东西哪怕落在六殿下手里也无甚大碍吧……”说到最后,席书自己也不大确定起来。
文绮轻笑一声,“啪啪”落下两子,颇为耐心。
“父子、手足都尚不可示以弱点,”她笑道,“更何况他们只是结拜兄弟呢。”
席书想起昔日的太子萧子规和武帝,又想起如今的叶舟和叶净,终于不再说话。
他知道文绮说的其实没错,没多少人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弱点示于人前。
更何况此事关乎到十三部落的所有百姓。
就算对方愿意赌,也不可能拿十三部落的所有百姓去赌。
从始至终,文绮摆在卓也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他无法选择,也无法回头。
【作者有话说】
没有新角色,卓也这个名字不用记……他有中原名字……
第53章
当夜,万籁俱寂。
提着灯笼的更夫打着更鼓走街串巷,余光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街角眨眼就蹿了过去。
更夫凝眸去看却什么也没看到,纳闷地自言自语:“野猫吗?”
只隔着一个转角的红砖墙上,两道人影贴墙而立屏息凝神,等他走远了才又重新跃上房檐,灵活地穿过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的屋顶,无声无息地来到了萧子衿落脚的客栈屋顶。
“你在外面等。”其中一个瘦削略显矮小的蒙着面的黑衣人道。
另一个体格壮硕的点了点头,打了个好的手势。
黑衣人用脚尖勾住屋檐的飞檐处,倒挂金钩地攀住三楼窗口,袖间一根细细的冷白色东西灵巧地探入窗内,轻轻一勾,紧闭的窗户就倏然发出“咔哒”的声响。
——开了。
他松口气,用极轻极缓的速度将窗户弄开差不多能容一人的缝隙,随即滑溜地钻了进去。
屋里人早已睡下,桌上的灯盏冷了许久。
黑衣人垫着脚尖,就黑四处摸索,在摸到放于床下的木盒时眼前一亮。
他迅速拿着木盒抽回手,刚转身欲走,下一瞬,三根淬了毒的银针刷一下朝着他的脖颈、心脏和脐下三寸致命要害破空而来。
黑暗中,坐在床侧身着里衣的季远之眯起眼,有些意外:“竟然是你。”
他刚说完,对方脚下一动把木盒夹在腋下就要夺窗而走,季远之掌风迅速扫过。
“啪——”
木窗重重阂上,顺带着扫落了黑衣人蒙着的面纱。
“谁?!”萧子衿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几乎是同时,一直等在外面的黑衣人听见了屋里传来的动静心知事情不顺,也顾不上别的直接破窗而入。
35/62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