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月并非不懂围棋,相反,她在现实世界里业余七段。
经年的围棋素养足以支撑她看出“迎春”的动机。
“迎春”在故意让子,目的就是想让她赢。
那假如……自己突然提升自己的棋技呢?
“迎春”究竟是会继续让子,还是被激出些许好胜心?
淮南月的眸光闪了闪,落子在不知不觉间蓦地有了章法。
“迎春”显然也发现了这点,开始步步紧逼。
……
这盘棋足足下了一个小时,淮南月听着外头的钟敲了五下。
“迎春”紧紧抿着唇,咧着的唇角收了回去,手腕上青筋暴起,额头上冒着汗,看着挺窘迫——
她快输了。
即便她已经使出浑身解数。
淮南月换了个姿势。
她坐起身,右手在板上“笃”地敲了两声,缓缓吸了口气,漫不经心地问:
“怎么不下了?都一动不动瞅十分钟了。”
闻言,“迎春”猛地瞪大眼,抬起头,死死盯着眼前人。
她僵硬地移动着胳膊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关节发出“磕巴磕巴”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你下这儿的话,我可就要赢了。”淮南月重新趴下去,抱着房梁,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迎春”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还是没说话。
“那我……”淮南月执起棋子,往其中一个格子放了下去。
而后抬起头,轻轻笑了一声。
“我赢了。”她说。
“迎春”的表情很奇怪,半边唇角上扬,半边唇角下撇,像是既高兴又不高兴似的。她瞪着眼,瞳仁里没有一点光,看不出任何人类会有的情绪。
“你为何要赢我?”她一字一句道,“你赢了我,我很生气。”
“为什么?”淮南月问。
“从、没人赢过我……”迎春的头猛地抬起,“我下棋最厉害!你不该赢我!”
话音落下,电子音随之响起——
【很遗憾,任务失……】
和电子音一同爆出来的是淮南月那仍旧清淡的嗓音:“你不是迎春。”
【失、失、失——】
电子音卡壳了。
“迎春”怒目圆睁,眼珠瞪得像是快要掉出来。
“你在说什么!”她高声吼道,“我就是迎春!”
“你不是。”淮南月的声音很平静,“迎春从来不争。若是输了最引以为傲的下棋,也只会说‘罢了,我输了’,而不会说‘我不该输’。”
诚然,NPC最开始确实想让她赢,于是故意让子。但一旦她展露真实实力后,NPC的好胜心被激发出来了,便开始步步紧逼,最终以全力相搏,但仍旧没赢过自己。
一开始故意让子好令自己赢,是NPC的策略,输赢是她一手策划的结果;但后期全力相搏后仍旧输了,局势超脱她的控制,此时的输赢便是技不如人。
NPC不甘心。
淮南月下了房梁,站上地面。她抬着头,声音冷淡却清朗:
“你又玩猜灯谜又限韵,但你终究不是她。你无法做到事事置之度外,无法说出那句“算了”。”
“你成为不了她,也代替不了她。”
“你把她藏哪儿了?”
淮南月下棋的时候一直在想,迎春究竟在哪儿。
她们已经把这院子翻了个底朝天,迎春仍旧不知所踪。
要不然如这NPC所说,她是迎春本人。
要不然……
迎春被她藏起来了。
藏在了她们不可能看到的地方。
也或许,她们之前在另一个世界穿花绳时看到的、桂树下的那NPC就是迎春。
所以假如下棋的支线任务失败……
没关系,只要开启主线任务,按常理,它会打断支线任务的判定。
因为主线任务优先级肯定是高于支线任务的。
赌一把。
赌赢了。
面前小姑娘的脸开始扭曲,渐渐变得不成人样。她的瞳仁越来越大,慢慢扩散至整个眼眶,透过她薄而灰白的皮肤,可以看见底下不太安分的黑色。
她咧开嘴,叹了一声:“你真的很聪明。”
淮南月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往后退一步。她伸出手,眸光仍旧很冷,但又显得平静而真诚。
“你下来吧。”她说,“带我去见真正的迎春。”
耳边响起了电子音——
【奖励“***的喜爱”已被消耗】
【主线任务开启】
面前凭空出现了一道门,淮南月曾见过两回,对上头的花纹眼熟得很。
NPC从房梁上滑下来,站到了淮南月的面前,又抱着胳膊慢慢蹲下了。
她的头埋进了膝盖,肩膀开始一抽一抽地耸动,不知是不是在哭。
淮南月不动声色地蹙了一下眉,抬脚想朝那扇门走去,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也抵着膝盖蹲下来。
她轻轻碰了碰NPC的发顶。
“别哭。”淮南月说,“我不会伤害她的,我就是想看看她。”
NPC抬起头看她,灰白的脸上满是泪痕,眼尾被逼出了一点红。
淮南月蓦地想到了电子音每每播报时那被隐去的姓名。这里的NPC都有名字,唯有眼前这位是个例外。
她看着NPC泛红的眼眶,继续轻声问:
“或许,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NPC抽噎的动作顿住了。
她结结实实地愣了好久。
淮南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半晌,抬起手,替她拭去了泪。
她听见NPC小声说:“我没有名字。”
淮南月再次揉了揉NPC的发顶,语调平直却温和。
“那你可以给自己取一个。”她道,“然后等我回来,你告诉我。”
淮南月站起身,朝着那扇木门走去,穿过那道白光,眼前景色蓦地翻天覆地。
残存的余光里,NPC仍旧抱膝蹲着,抬着头,呆呆地盯着自己看。
她的瞳仁依然很大,面色依然灰白,眼底依然蕴着红。
一切似乎都没变,只是……
她不再哭了。
-
眼前是原来的院子,只是所有NPC都无影无踪。
除了——院子正中坐着的那人。
原先大石头所在的位置多了一架秋千,四周是茂密的花丛,有少女穿着一袭红色的嫁衣坐在秋千架上。四周的花丛很高,莺蝶在其中徜徉,她半边脸显露在阳光下,半边脸没于花阴里。
她的左右手都拿着什么,十指翻飞翩跹。走得近了,淮南月才看见,她在用花针穿茉莉花。
原著里,姊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钓鱼看鸥鹭时,迎春只是独坐在花阴下拿花针穿茉莉花。
很温柔。很安闲。
那会儿的岁月显得格外悠长,花阴下会不会突然蹦出小虫子咬人一口也只有她知道。
但快乐而清净的日子总是眨眼就过。
她穿着嫁衣出嫁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是畅想婚后和夫君相敬如宾、白头偕老,还是怀念未出阁时在大观园里的韶光?
又或许什么也没想吧,就像她一如既往的心性——
什么也不计较。
姐妹们各个才学绝伦、容貌惊世,掩于其间,她便显得过于普通。可她从没因此失意过,窘迫过,口头禅是“罢了”,遇着什么事总是一笑就算了。
嫁衣很红,红得发黑,头顶的一朵云蓦地落了小雨,将嫁衣打湿了一点点,却见那拖地的嫁衣周围晕出了一小片颜色,将那汪雨水染得鲜红——
那嫁衣上分明是血。
她被夫家家暴致死。
她穿着血嫁衣回了家,却不知道去往何处。她的亲生父亲和嫡母未必不知道孙家人的品性,却仍旧为了五千两银子把她送进火坑。
她头一回觉得,她不甘心。
她从不争,从不害人,从没和人红过眼。假如这是每个人一出生就被写好的命数,她也只能信。
可是她不信。
她日日问自己,这就是我的命么?问着问着,问出了第二种性子。
第二种性子敢于争取,喜欢大玩大笑,敢爱敢恨,锱铢必较。
她推她出去应酬世事,对付纷扰,却把自己封进了这个世外桃源。
她终于不用应对那些恶奴的刁难,表演那些她不擅长的才艺,听着嫡母细数桩桩件件不堪的过往,让她支棱起来。
而是可以安安静静地在花阴旁坐下,支着脑袋看莺飞燕舞,心无挂碍地串上数不胜数的茉莉花。
……
淮南月走到那人面前,抬起手,顿了一下,还是按上了她的肩。
在碰到衣服的一刹那,电子音去而复返——
【恭喜,找到迎春,主线任务完成】
【积分+960,您的积分总计1175】
第8章 总部大厅(副本一完)
她没有站起来,而是仍旧温温婉婉地坐在那里,只是慢慢停下了穿着茉莉花的手,轻声说:“我该走了。”
“这就是我的命,我该认命的。”
“今儿是我十七岁的生辰。我的死讯传回家的时候,我飘回家看了一眼。我听见祖母在哭,但是我爹好像没掉眼泪。”
“我爹把我送进火坑,我不敢恨他,我只是想着,倘或我像三妹妹一般要强一些,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是我又想,哪有那么事事顺心如意的呢?终归是逃不掉的。”
她冲淮南月笑了一下,眼睛像月牙。
“宝姐姐、林妹妹并诸多姊妹们都是惊才艳艳,我在其间倒是显得资质平庸。然并无甚关系,我只做我爱做的,看着她们嬉笑玩闹,倒是也有趣。”
“太太常常问我,我同三妹妹都是庶出,为何她就比我强十倍的。我没言语可答。大约是人与人从出生起便不同了。”
“那姓孙的不做人,自己在外头丢了面子,关起门来就打我出气,骂得太不堪,又要赶我去柴房睡觉。”
“他打我的时候,我觉得疼,便喊,他便打得更狠。后来我学乖了,不喊了,只是想着,打死了倒好,死了倒也不会疼了。”
“现如今我倒是真死了。也好,是真一点不疼了。”
“我生前侥幸得以回门的时候,我不到我爹娘面前哭,我去我婶婶面前哭。我婶婶也心疼我,可是她说有什么办法呢,横竖忍着些,各人有各人的命,这都是我的命。”
“果真如此么?我当时不信。从小没了亲娘,好容易在婶子那边过几天心静日子,现如今却又是这般结果。”
“但天地间不公之事太多,我不信也并没用。”
“当我被那姓孙的痛打一顿,骂作‘五千两银子买来的东西’,赶我去柴房睡觉的时候,我真想问问如来,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因果。”
“或许有因果罢,只是它来得太迟,我大约是等不到了。”
“可是善恶终有报。对么?”
她说着说着,笑了一下,就好像把过往都放下了。又像是已然阅遍了万水千山,于是在不知哪刻倏然沉淀下来,不慌不忙地给韶光抓了一个口子,透过缝隙窥笑曾经的自己。
“自从我出嫁后,我日日只想着再回园子里看一眼。我今儿看到了。我知足了。”
“不敢妄想其他。
“还有。”她抬起头,轻轻笼住了一片飘转而下的叶子,“姐姐,你出去后,替我和外边的那位说声谢谢。”
“她在外边应是挺累的罢。总守着我,不让人进来打扰我。”
“你再同她讲一声,不必守着了,想做什么便去做。”
“我这儿很好。不必牵挂。”
“事已至此,我挂念的人不多,她算是一个。叫她别让我担心,也别总是缠着人陪她下棋。有些人心不好,会给她苦头吃。”
“我走了,她要好好的。”
淮南月看着迎春的身子慢慢变得透明。她伸出手去探,却从小姑娘的胸前直直穿了过去。
她安静地看着,直到风把周围的一切都拢起来,额前的发丝被尽数吹到脑后,才终于出了声。
“其实你可以自己出去同她讲的。”她道。
迎春抓着秋千绳一下一下地轻轻晃,辨不清来处的风把她的嫁衣吹得鼓起了一块。
她叹了一声:“罢了,来不及了。”
她还是这么爱说“罢了”。
话音落下,迎春被风完全吹掉了颜色,连同那座秋千架一块儿消失了个干净。
淮南月很轻地眨了一下眼,听见耳畔飘过来的最后一句喟叹:
“还有姐姐你也是,近些日子天气热,别太贪凉。多保重……”
……
一切像是发生在瞬息,又像是过了太久。
电子音一如既往的毫无起伏——
【请玩家回至大厅,接下来进行副本结算】
面前出现了那扇熟悉的木门。
淮南月往前走,又回头看。
她看见院子蓦地变了样,春秋更迭,满地的黄叶哗啦啦响,正中的花丛与秋千一块儿跑了个没影。
就好像那里从未出现这么一个温柔可亲的、爱在花阴下独自穿花的姑娘,也从未出现过那件沾满血的、触目惊心的嫁衣。
初来人世时干干净净,待走时却满身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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