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络上,没有人会永远陪着你,它们往往随流量而来,被夸张的情绪和画面吸引,也会在之后被平常推走,直到再看不见它们的背影。
就像上一个任务里的女孩,许多人因那场无理的网暴认识了她,但当那个名字第二次出现在他们的屏幕上时,已是生命逝去之后。
又比如当下,因玩家们的到来而改变了生命轨迹的少年,他的寻亲曾经引发了相当的热潮,可是在那之后他所面临的一切:亲生父母的刁难、断章取义的指责、无边的谩骂、可笑的谣传,它们一次次地压在少年并不宽阔的肩头,一遍遍地攻讦着他的内心,那些曾经鼓励过他,甚至用实际行动帮助过他的人们却再为出现在屏幕的另一端。
是的,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繁华背后的残酷。仿佛只有如死亡这样的极致的悲切才能引来早该到来的驻足。
到了那时,围观的人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不过是唏嘘、叹惋,甚至是高高在上的指责罢了。
所以,身为玩家,同时也身为千千万万冰淇淋中最普通的一簇,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秦光霁不止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如今,在最后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之际,他发现了答案的微光。
……
光彩如旧,欢笑如旧,人生如旧,屏幕里的生死与屏幕外的生活毫不相干,一个生命的存在于大部分人而言不过是一段暂时储存在软件后台的数据。只要轻轻一点,便会了无痕迹。
短视频与碎片化信息横行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被拉得很长,人们可以随时接受到来自大洋彼岸的吐槽。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被冲得很淡,大家从各个营销号、新闻号、乃至网友们的口口相传中得知了某个消息,却很少会再去核实和挖掘这背后的故事。
正如许多人调侃的那样:“他们是死是活都不妨碍我领三千块的月薪。”
而此刻,孤军奋战的少年举起了他的武器,为了他无人问津的公平,为了他无人在意的人生。
……
不请自来的怪物第二十次凝结,一切看似与先前毫无差别。
但微末之处的差距或将决定结局。
渐渐的,行人开始聚集。
渐渐的,怪物开始分散。
渐渐的,战局开始颠覆。
其实只是平常的手段,是每个被卷入漩涡的普通人都能用到,也只能如此的手段。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抗争,那是举报、投诉、警告,以及所有以一个平凡人的力量可以搏得的与那些高高在上者对话的机会。
此外,还有少年尚且短暂的人生中最难逾越的一个关隘——父母。
正如先前路云晓所说,他们的过去惊人的相似。
最大的不同大约就在离别时。
路云晓是被人贩子拐走,被迫离开父母,而少年——他是被父母亲手交给了人贩子。
要说没有恨自然是假。任何人面对抛弃了自己、直接导致了自己往后十数年的艰难人生的人都不可能立即释怀。
但要说没有爱,却也是假。血脉是种神奇的联系,对于从小缺爱之人而言更是如此。
谁也无法就此苛责少年的做法,因为这份向往本身并无错处。
只是一切的苦果早在十几年前,早在他们亲手抛弃了少年、斩断了亲情的那一刻便已酿成。
无良媒体和营销号的确难以应付,但至少能用警方和法律对其予以制裁,以其自身出发,更可以以牙还牙,用舆论战使它们自食其果。
对于玩家而言,这并不困难。
然而当亲情也混杂进来,当最难辨清的情感与理智产生冲突,哪怕是这世上最冷酷之人也难以立刻下定决心。
更别提,是如此温柔的少年,和如此狠心的血亲。
玩家们早已知晓少年的结局,看见了那些重压、污蔑、抛弃,看见他为了弟妹暂时放下仇恨,看见他几度挣扎辗转,看见他终于下定决心反抗,也看见了……他的结局。
于是更加唏嘘,也更加坚决——这一次,悲剧决不能再发生。
这最艰难的一步,少年曾经跨过一半,如今,就让玩家化作他的后背,助他翻越血缘的桎梏,走向新生。
……
“下雪了!”有围观的冰淇淋惊讶地抬起头,伸出手去接取在冰淇淋世界里并不常见的降雪。
对于网络世界来说,如此大规模的降雪往往只代表一件事:大规模的悼念。
玩家们目见的结局仅仅只在于现实世界,或许在那个最初的时间线里,女孩和少年的早逝也同样为网络世界带来了片片雪花。
“嘶——”同样的声音,来自同一个冰淇淋,音调和语气却截然不同。
那无辜的冰淇淋猛然缩回手掌,伴着扭曲的面孔,一抹鲜红滴落在洁白的地面上。
随即,清脆的噼啪声连连坠落,四处响起的惊呼声难以被掩盖:
“快跑!!”
杂乱的脚步踩在染血的地上,踩断了一根根比针更利的冰棱,也使声音越发悦耳。
天色不知何时黯淡下来。与现实世界别无二致的乌云笼罩着网络世界虚假的艳丽天穹,冰凌从中降下,比一场夏日的急雨更大、更广。
冰凌雪的中心,少年被玩家们簇拥,坚定地站着。
他的身侧,是遍地的怪物尸身,它们终于不再复苏。
……
大雪未停,地面忽然开始震颤。
轰隆隆的声响宛若闷雷,一阵阵的震动仿佛巨兽的苏醒。它们自地心而来,逐渐清晰的震感变作具象化的波涛,以少年为中心,一圈圈蔓延开来,将刚刚降下的冰凌粉碎——那正是一切初始时,能在少年封闭的冰屋中目睹的场景。
许多电影里,最大反派的出场往往造势宏大,导演们不吝于布置出最逼真的场景、配以最恢宏的音乐、附上最酷炫的特效,以彰显其中威仪,并以这场耗费最甚的最终大战为整场电影画上最圆满的句号。
而当身为剧中人,当一切的造势不再是虚假的布景和后期剪辑,当大战并非可见的圆满结局,而是真正的不可预知时,没有人会再去在意对方boss的出场是否够格,是否配得上这一路的波折。
如今的少年只关注他的当下。
他挺直地站着,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紧紧握拳,目光始终平行看着前方,看着他多年来的期望和梦魇。
他们与他确有相似,那是不可割舍的血缘的外在体现。现实世界里,它代表的是身高、体型、五官、脾性,而在网络世界里,这种联系被简化成了几乎相同的外观。
唯一不同的,是对方的颜色。他们的身上点缀着或深或浅的色彩,有的比血更红,有的比夜更黑。
他们并不像方才所有的怪物。它们拥有强壮的躯体,拥有巨大的力量,拥有锐利的武器。
他们仅仅是普通的冰淇淋,似乎没有丝毫杀伤力的冰淇淋。
直到他们开始走动。
他们的发丝变成了尖刺,飞快地刺向少年;他们的四肢变成了触手,蠕动着缠绕上少年;他们的躯干变成了刀枪不入的盾牌,挡下所有试图攻击他们的冰凌。
他们的话语是甜蜜的炮弹,他们的眼泪是虚伪的硫酸,他们的笑容他们的愤怒他们的祈求,都是世上最难以抵挡的攻击。
每一击都是冲着少年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第184章 坏蛋冰淇淋(完)
“我们是至亲啊!!”
“你身上可流着我们的血!”
“你真的要这么对爸爸妈妈吗?”
“你太狠心了!”
“白眼狼!要没有我们,你根本不存在!”
“畜牲!我宁愿自己没生过你!”
“求求你了儿子,爸爸妈妈都老了,我们给你道歉。”
“就算我们曾经对不起你,可我们也是有苦衷的呀。”
“看在弟弟妹妹的份上,别这么绝情好吗?”
一句句的指责,一声声的怒骂,一条条的恳求……话语没有形体,声音并不锋利,这些话涌入少年的耳中,却造就了他短暂人生中最为煎熬的时刻。
冰凌雨已经停歇,粉碎的冰平坦地铺在地上,很快被敌人的出现搅乱,成了糟糕的泥潭。
哪怕玩家们已然做足了准备,可世上并不存在万全之策。秦光霁操纵着刀剑切割触手,温星河建起屏障阻挡攻击,越关山尝试用精神控制怪物的行动,温星火开启技能治愈伤痕……但不论是那种方式,都无法顺利抵达少年身旁。
仿佛有一层透明的薄膜包裹起少年和他正在面对的苦难,这层刀枪不入的膜阻隔了一切外界的干预,从精神到物理都密不通风,只有感官一切如旧。
玩家们终于回到了任务初始,透过虚假的网络世界初次与任务对象相识,用旁观者的视角看清他们的人生。
少年的情况并不乐观。不论外表多么坚强,他终究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哪怕是成年人都无法完全厘清的亲情,对一个孩子而言想要直面实在太过艰难。
那些雪亮的利刃、黏糊的触手、刺鼻的酸液,那些身为父母者所能够拥有的一切能被用作武器的东西,都在这一刻扑向了少年。
秦光霁听见了血液喷涌的声音,听见了骨骼碎裂的声音,听见了皮肤腐蚀的声音;他看见少年半身鲜红,看见他渐渐弯下腰、曲起腿。
看见他似乎终于不堪重负,即将滑向那个早已被剧透了的结局。
这种无力感让秦光霁心中煎熬更甚。他可以接受力挽狂澜后的失败,也可以接受技不如人的沉痛。但他无法忍受这样的结局——明明已经做到最好,他们无数次击退怪物,无数次寻找漏洞,更无数次为最终的大战扫清障碍。然而当这时刻终于来临,一切的努力却都成了空泛的笑话。
天空中的乌云渐渐变薄了,绚烂的光芒一如昨日。行人仍在聚集,但更多的人已经失去了兴趣。各色的怪物又一次从角落诞生,源源不断地涌来,好似永不停歇的海潮,平静之后必然将迎来汹涌。一片片血渍漫出纯白的皮肤,如花开遍雪野,仿佛瞬息,仿佛永恒。少年的未来或许已经可以被钉死在血的十字架上。
似乎连少年自己也放弃了挣扎。他垂下了头,双眼一点点合拢,嘴角一点点下沉。
玩家们徒劳地清理着怪物,视野角落里,进度条的奔跑越发急促,鲜艳的色彩越发讽刺。
很快,就要走到顶端。
可是——
可是!!!
“可是真的甘心吗?”
“可是真的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吗?”
“可是……真的不再努力一次吗?”
路云晓的声音从未如此响亮,甚至震慑了猖狂的怪物。
无数双畸形的目光紧盯着同龄的少年,其中两队格外凶狠,正是来自于那对不配为父母的夫妻。
少年自层层缠绕和血痂中抬眼望他,看见路云晓的脸上挂满了血色的泪痕。
他奔向他,哪怕有薄膜阻隔,哪怕他无法为他减轻半点痛苦。
他坚定地奔向那遍体鳞伤的少年,对他说:“你不甘心。”
时间暂停了吗?
周围了一切都不再流动了。大屏不再变化,行人停下脚步,化作粉末的怪物不再凝聚,连血液也不再流淌。
不,时间没有停止!
最先打破死寂的是闪烁着的进度条。两条亮色的长带宛若飘荡的长龙,起先不断伸展,耀武扬威的色彩好像要扎进玩家的瞳孔。
而现在,路云晓的声音方才落下的现在,那长龙畏惧了、瑟缩了,仿佛撞到了一面看不见的南墙,战战兢兢地向后退却。
从95%到80%,再到70%、60%,顷刻间,它又一次跨越了半数,披上蝉蜕,躲入幽暗。
不仅仅是己方的进度在变化,另一队的进度条也在几秒之后反向移动起来,你追我赶般地倒退开来。
最后的boss并不威仪,最大的转机并不隆重,一切的电光火石都发生在悄无声息中,为亲历者们带来惘然。
下一秒,一道霹雳横空现世!
亮光反射到每个人的脸上,炸醒了他们的眼眸。
路人们登时沸腾,簇拥者数不胜数。
他们被玩家们的屏障阻挡,远远地围绕着少年——他的身上仍旧血迹斑斑,可他的脊梁从未比此刻更挺拔过。
他仍旧是那张温和无害的脸,只是有些东西从脸上逝去,有些意念爬上眼眸。
他先是看向路云晓,用他惯有的亲和微笑,无声地看向他。
或许是先前的举动耗费了太多的勇气,路云晓却表现得有些慌乱。他努力地挤出一个坚定的笑容,以此回应少年。
少年接着环顾四方,他的目光与另几位玩家短暂交接,越发清澈。
最后,那目光终于回到了身前,回到了那对长满花斑的冰淇淋身上。
那是缠绕了他多年的噩梦。
他迟迟没有挪动,只是看着他们。
噩梦们经历了短暂的茫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它们的攻击。就像十几年前,他们经历了短暂的犹豫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他们的生活。
可这一次,所有的攻击都失效了。
不论是尖刺、缠绕,或是窒息与腐蚀,都在这一刻失去了原有的威胁,仿佛是那层包裹着双方的薄膜缩紧了,只留下少年一人在其中。
世界变得寂静,或者说,周围的世界变得寂静了。
原本嘈杂的街道骤然冷寂起来,人们注视着这对被仇恨和算计包围的亲子,为此刻的变故而惊异。
是少年打破了这份夹杂着怀疑和怒气的沉默。
“是的,我不甘心。”
他的嗓音平常,语调几无半点起伏,甚至是他重新变得明亮的眼睛里都是那样的静谧。
就仿佛在某个刹那走入了平行时空,在那个时空中,他所面对的不再是抛弃他的父母,而是一对素昧平生的普通人。
少年笑了,并非绝望下的讽笑,而是真正的浅笑。
就着这份笑意,他接着说:“我先前总是想不通一件事:为什么你们会这样对我,而我又为什么会为你们的颠倒黑白感到如此伤心——甚至于要为了你们的二次抛弃而决心结束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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