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就是在那一天,我成了孤儿。”
“五岁、八岁、十二岁……我一次次地离开家,直到那一天,彻底失去了它。”
如果惊讶有声音的话,恐怕此刻早已震耳欲聋。但习惯了与沉默为伴的少年早已不再拥有大声表达的能力,只有面部表情能代替他书写情绪。
路云晓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嘴中的话语尚未停歇:“出乎意料的,刚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并没有悲伤,而是感到一阵后悔:在这一天之前,我曾有无数次机会去和父母和弟妹开诚布公地讲述他们投射到我身上的防备和距离感,可在这一天之后,我再也不会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我所有的挣扎和愤懑都随着那场车祸一起死去了,留下的,只有长久的痛苦。”
路云晓张开双臂,在狭小的空间里尽可能地舒展了身体,就好像刚才的那一番讲述会使他腰酸背痛一样。
他重新直起腰,重新睁开眼:“从这个角度看,你是幸运的。”
“至少,你所面对的这一切都还真实存在着,亲生父母的抛弃和算计还在继续,网络大v的断章取义和引导网暴还清清楚楚地写在他们的主页里,这意味着你还有机会去诉说真相,去努力抗争,去为自己博得一个清清白白的未来。”
路云晓握住了少年的手,他的双手冷得像冰,当两只手交握时,属于同龄人的热忱正将坚冰缓缓融化。
“往事构成了我们的底色,而真正书写了我们的,是我们当下的行动。”
第182章 坏蛋冰淇淋(27)
世界从未如此安静。恐怖的寒冷倾巢而下,带来无边的死寂。
不论是曾声色犬马的怪物,还是仅为泛泛之辈的普通行人,甚至是被游戏世界短暂地同化成如今这幅滑稽模样的玩家们,在接近绝对零度的气温之下,任何事物都无法安然存在。
于是万物崩塌,于是生灵绝迹,于是玩家们仅能以单薄的道具勉力抵御,却被逐步逼近的寒冷一点点偷走温暖,偷走生机。
如此景象之下,时间的流逝不再有意义。事实上,它正是在严寒降临时悄然停下的。
仿佛将一口喧闹的大锅定格下来,将所有的血肉的沸腾和生命的纠缠原封不动地送入冷冻室,使其完全地湮灭。
这一切的变故都来自于一双时间之外的手——系统的手。
毫无争议的归属、任由掌握的规则、随意操控的任务,将这些洋洋得意累加起来,便得到了众人如今面对的这个充满隐蔽恶意的副本。
在这个副本里,系统巧妙地利用了任务设定与玩家心理之间的偏差,并将其内化为两个队伍之间的争夺,几乎完成了一次完美的矛盾转移——借助竞赛的博弈迫使玩家们在坚守自我但输掉比赛和赢得比赛却放弃底线之间做出选择。
这是个阴险且明显的计谋,因为玩家可以约束自己,却无法改变对面队伍的意志。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最终的结局不因玩家的心念而更改分毫。
而在第一个任务中,一切都如系统所愿。于是,它加重了筹码:消极比赛者将会给予惩罚——这正是要把甘愿接受失败惩罚的秦光霁几人推向不顺从就毁灭的极端。
秦光霁甚至可以揣测出系统的心理,如果它真的能拥有了人类相同的心理活动的话——愚蠢的人类啊,和我作对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对于身家性命维系于游戏一身的玩家们来说,这种程度的威胁已足够使他们缴械投降了。他们或许还会这样安慰自己:那些人都只是副本里的npc而已,就算我们做了什么错事,我们都不过是遵照任务的指示而已,更不会有任何人来指责我们。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秦光霁几人从不这样认为。副本仅仅是世界一角的一个片段,可当副本结束,当玩家们离开副本,这世界仍旧真实存在着,这些npc也会回归他们的生活轨迹,会拥有和玩家们别无二致的一生。
“游戏致力于聆听各个世界中的危难与诉求,并以玩家的力量为其带来转机。”这是写在系统规则最顶端的一句话,也是游戏存在的真正意义,它不该被遗忘,更不该被践踏。
不论是谁想要违抗它,不论对方是否代表所谓权威,不论对方是否掌握着难以企及的力量,他们都不会退让哪怕半步。
万幸,系统并非一手遮天。
在漫长而隐晦的抗争之后,他们迎来了定格。
通常情况下,副本内的外部环境并不会超出玩家所能承受的极限。比如气温、湿度和氧气含量等,初入副本的玩家或许会感到不适,却并不会遭遇完全无法存活下去的情况。
这是游戏的承诺,也是系统正常运作的一种表现。
而现在,骤然降临的严寒象征着与之对立的另一种情况——副本脱离了系统的掌控。
是的,严寒并非只代表死亡,更是希望。
玩弄规则者,最终也被规则击倒,在玩家们的抗争下,它短暂地缴械投降了。
最为直观的表现就是悬于世界中心的这道黑色裂缝。
裂缝出现的位置正是玩家们从冰屋中跳脱出来的地方,满地的冰花早已不见踪影,冻裂的大地上开出一朵漆黑的花,纤长的花蕊向上喷吐,早就了这道与天相接的裂痕。
平坦的大地上,只剩下廖廖的玩家仍旧存在,但当散漫的光顽强地穿透冰点,落下的影子却只剩下三道。
他们分别站在裂缝周遭,目光从未离开过它,好像是用无形的注视织就关切的系带,送往未知的黑暗深林。
这的确是一片无法想象的深林。
一切的感官都被步步削弱,越是向前,就越是迷失,好像走到了这个世界的终点,那是虚无的自留地。
然而不能停下,因为越是向前,就越是接近真实,越是向前,就越能触摸到那扇逃生之门。
仿佛在走,也仿佛在游,甚至仿佛在飞翔、在爬行、在蠕动……
最先消失的是与越关山的链接,当秦光霁发现时,被剥夺了大半的听觉能提供的便只剩下使人烦躁的杂音了。
随后是系统背包和商城的关闭,方框重新变得灰暗,一如刚刚进入游戏时那样。
之后,是技能,他不再能召唤出与自己越来越默契的工兵铲,也不再能调动起哪怕一分一毫的不属于自己的力量。
这似乎是一种退化,也是一场剥夺。它使秦光霁一步步褪下游戏赋予自身的力量,脱下铠甲、放下武器,终于,成为了一个普通人。一个和世上几十亿人类别无二致的普通人。
其实,那正是几个月前,他本来的模样。
不,还有一样东西没有离开他!
“已到达预定位置。”是客服的声音。如此寂静的世界里,唯有这声音格外响亮,也格外使人动容。
可秦光霁无暇与之交谈。
他只是默然停下自己向前的脚步,站定下来,注视前方。
眼前不再是黑暗,而是一堵由尘雾构成的高墙,。
模糊的人形轮廓几乎同时出现在那高墙之中,仿佛绘在宣纸上的笔墨,只耗费了眨一次眼的功夫便被挥洒的灰色填满。
这身影高大健硕,虽不甚清晰,但仍能搅动起秦光霁片段的记忆。
短暂的检索后,他为面前的身影绘上了记忆中依然鲜明的色彩。
“你好。”秦光霁开口说道。片刻之后,他得到了对方相同的问候。
这声音低沉、宽厚,又含着些许的不自然,因而变得生硬而尴尬。
这声音也熟悉,若以一倍速看待副本内外的时间,那么距离他们上一次会见只相隔不到四天。
死寂的世界尽头,两声再平常不过的问候也化身锋利的锉刀,挫在眼前灰色的墙上,挫下无形的尘与土、烟与雾,使得墙不再是墙,使得灰不再是灰。它越来越薄,越来越淡,仿佛一层只需轻触便可被戳破的窗纸,只是这扇窗棂两边的人都清晰地知晓:那不过是个错觉。
从进入副本起,从按下那个按钮起,他们就已被带往不同的岔路口,自此走向不同的结局。哪怕这不过是相同世界的两个可能,哪怕此刻他们甚至能聆听到来自对面的声音,但平行就是平行,永远不会交叉。
秦光霁本能地看向视野的角落,等待他的却并非早已习惯存在了的双方队伍进度条,而是与别处无二的漆黑。此刻他才记起,在这片本不该有人踏足的地方,这个只有系统数据才能穿梭的通道里,一切与玩家自身相关的信息都已消失。
他没让莫名怅然的沉默持续下去,而是将视线放回前方,继续开口:“长话短说,合作吧。”
如此直截了当的邀请令对方猝不及防,边忖度措辞边应答道:“你……这……该,该怎么合作?”
秦光霁没有半分犹豫,打了个不知对面是否能听到的响指,利落道:“让进度条倒退。”
说罢,担心对方未能理解自己的意图,他又加上了一句:“也就是要改变故事的结局。”
对方沉默了一会,声音变得愈发低哑了:“就像……你们在上个任务里做的那样?”
“是的。”秦光霁点头,同时也从对方的语气里读出了他隐含的一点悔意:上个任务里,对方队伍的进度条早早走到了100%,比原本的结局早了近十天。
这也正意味着——在对方的世界里,女孩死亡提前了。
秦光霁很难想象为了尽早完成任务,对方队伍到底做了多少,更难以想象的是,因为这些外来者的到来,那坚强的、不愿服输的女孩到底经历了多少,才决定让自己的生命提前抵达终点。
或许,这也正是此刻他们能在这里相遇的原因。正因为他们亲手造就了悲剧,正因为内心的悔恨超过了对胜利的追逐,他们才会幡然醒悟,并决心抗争。
裂缝的开启并非易事,它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需要与系统权威抗争的勇气,也需要两个素不相识的队伍惊人的默契。种种叠加,才能使系统疲于应对秩序的诘问,从而引发暂时的无响应状态,使原本只用于传递竞赛信息的裂缝暴露在两个队伍面前。
说来滑稽,为了制约他们,系统大费周章地搭建了一个全新的模式,本以为能够成功地打击秦光霁几人,让他们跌下高位,无法翻身,却最终自食其果,被自己的漏洞反将一军。
……
外界严寒仍在继续,微弱的萤火闪烁片刻,随即变作两片雪花飘然降落。
未等两道身影完成从雪花到冰淇淋的转变,越关山和温星河便眼疾手快地把两个少年拉入防护区域,成功避免了他们被速冻的命运。
成为玩家后身体素质大幅提升的路云晓率先适应了外界的温差,晃了晃脑袋,双眼几乎立即盯紧了那道黑色裂缝。
“还没出来吗?”他担忧问道。话音未落,已经等待了许久的温家姐弟的脸上也同时显出被压抑了许久的不安。
因为通信的断绝,他们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系统的修整速度绝不会太慢,或许下一秒裂缝就会消失,将里头的玩家彻底吞没。
越关山的内心并不比谁更安定,但她也知道焦急不会对现状有任何帮助。
她先是摇头,随后宽慰道:“不必太过担心,他自有分寸。”
……
哪怕无法聆听,秦光霁也能想象到队友们对自己的关切。
毕竟仍在系统的地盘,系统的统治力对此地的统治力是个无从得知的谜团,没有人知道对话中的意图是否能被系统听见,因而只能采用各种暗语进行交流。
好在双方都是聪明人,沟通起来并不困难。不过廖廖几句,一个完整的计划构型便已出现在脑海中。
只是,当耳中捕捉到的尽是诸如“冰淇淋机”、“圣代”、“加冰”这类词时,秦光霁总有一种身处甜品店的诡异既视感。
“对了,”一切交流妥当,临走之前,秦光霁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疑问,“你们的队伍叫什么?”
对方愣了一下,声音轻到难以听清:“我们叫……美、美少女战士小圆……”
秦光霁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嘴角也跟着一起抽搐:没有记错的话,你们队伍是清一色的壮汉吧。。。
第183章 坏蛋冰淇淋(28)
裂缝收缩的声响远比预料的要轻柔,仿佛只是一片羽毛飘落在冰冻的湖面上,悄无声息的,平平淡淡的。
落地的一刹那,古时譬喻中最轻易不过的细小纤毛与冰冻的大地相接的一刹那,生机如春日融冰后的泉涌般跳脱出来,万物复苏。
原本令人瑟缩的温度变成了怡人的春风,原本的冰天雪地变成了令人欣喜的美景,道旁高楼拔地而起,与行人一同重现的是无上的繁荣。
仿佛方才的寂静不过是一场逼真的共同梦境,当梦退散,人们如常行止,不见半分毁灭后又重建的新奇。
霓虹色彩笼罩头顶的天空,偶有炫目的大屏于视野的某个角落大展,花枝招展、欢声笑语、悲喜若狂。
无知的冰淇淋们四下行走,或被某处灿烂吸引,簇拥欢呼,或被振臂高呼感染,奋起唾骂。可他们全然不知,那些造神的、捧神的、渎神的、毁神的,那些四散在世界角落、隐藏在网络背后操控着群情激愤的,其实都是同一物种——以流量为食的畸形怪物。
世界继续运转,新生与死亡共同存在着,有时在眼下,有时在远方。
每个走在这条道路上、这片大厦间、这个世界里的人,披着易融化的、然而又是不近人情的冰淇淋外壳的人们都被无数个无形的茧房包裹着,被无数道无声的呼喊催促着,被无数双无色的手推搡着。它们生活在坚实的当下,生活在虚妄的未来,生活在无知的过去,然而它们或许永远不会明白,在繁荣之下,它们脚下的这片大地究竟为它们带来了什么。
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时间流转的速度并不比任何时候快或慢,只是人们心中的感受更改了他们对岁月的看法。
上一个视频中面带欢笑筹备着旅行的毕业生可能会在下个视频里抱着骤然逝世父亲的骨灰盒哭泣,上一篇帖子里用犀利的言语猛烈抨击某个名人的追星族可能会在下条留言里低声下气地祈求对方粉丝的原谅,这些转变如此之大、如此之反常,总会让旁观的路人们深感世事无常。
然而,或许大多数人都未曾发现,其实这些事情之间已然间隔了相当的时间,只是那层名为流量的膜阻碍了它们对真相的探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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