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答答的声音仍未停歇,它们被回声强行汇聚,竟是产生了一种近似哀恸的抽泣。
可这并非少年的外表所能表达的情绪。
少年只是沉默着。
死寂地沉默着。
路云晓决定打破这份死寂,这是他的任务,也是他的内心。
少年似乎完全屏蔽了自己对外界的感知,暖色的灯光已离他模糊的脸极近,可哪怕路云晓举着灯在他的面前来回晃动,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路云晓心中一沉。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面对自己的同龄人,路云晓的内心实在复杂。
他尝试着换种方法,于是他又靠近了些,张开嘴,轻声询问面前的少年:“情况不好,对吗?”
少年没有反应,但路云晓早已从进度条的走势里看出了端倪:“它们不会轻易退缩,这是我们早就知道的事情。但不论情况如何,沉默始终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路云晓深吸一口气,侧过头去看着少年应当是眼睛的位置:“难道你还愿意回到那座冰屋里去,被它们摧残致死吗?”
路云晓紧紧闭眼,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沉静的冷漠:“如果是那样,那么你又何必回应我们?”
“不要再压抑下去了,你心里的冰墙已经困住你实在太久了!”
正是在那一刻,路云晓终于看清了少年紧皱的眉头,紧接着,是眼睛、鼻子、嘴巴。仿佛拨云见日,仿佛豁然开朗。
并没有过去多久,进度条的走动忽然慢了下来,耳畔响起了少年的嗓音:“针对无良媒体的举报和投诉全部被驳回了。”
路云晓看见少年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寒凉的空气里升腾出一股暖意的白雾,很快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没什么,我早就明白那些家伙没这么好对付。我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老百姓,拿什么去对抗它们呢?”少年的声音似乎很是轻松,甚至是含着自嘲的笑意。可当句尾上扬的问句落入耳中时,路云晓却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双大手紧紧揪住了。
“但是……”少年的话音拖长了,于是路云晓心中的窒息感也如同这狭小世界里难以散去的回音一样拉得很长。
少年没有急着把话说完,反倒是忽地抬起头,嘴角高高扬起,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笑意来。
他几乎是笑着的:“但是啊,我没有想到他们真的会这样对我。”
他几乎是哭着的:“他们居然真的这样对我。”
他的头仍然高高地抬着,他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仿佛是在辨认那片虚无中的某个光电,目光却是完全的涣散。仿佛心也是虚无的。
灯光闪烁,他眼中无法流出眼眶的泪光也在闪烁着,伴随着少年的一次闭眼、一次低头,终于迎来了迟到已久的坠落。
少年的嗓音就在这短短一瞬间变得沙哑起来,好像是那些倒流的血泪都穿过了他的喉咙,在里面划出了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血痕。
“我们的身上流着的是一样的血啊……”他的声音轻得如微风一般,“我们本该是亲人……我们……我们……”
他连说了好几个“我们”,可每一个“我们”的末尾都是同样的戛然而止,像是喉咙在那一刻被完全堵住,再无法把话完整地继续下去。
那堵住他的话语的到底是什么呢?或许是悲伤,或许是绝望,或许是怨恨,或许兼而有之。
滴答滴答——
进度条又开始快跑了,比先前任何时刻都要迅速。
闪亮的进度条映在路云晓迅速缩紧的瞳孔里,然而少年的话还未结束。
少年转过头,直视路云晓的眼睛,对于两个少年来说,这都是头一遭。
“难道……”他问道,“难道是我做错了吗?”
“是我不该时隔多年再去寻找他们。”他说道。
“是我的出现给他们带来了困扰。”他笃定道。
进度条飞速向前,路云晓的心跳飞速加快。
“不!”他几乎是大喊出来,“你没有错!”
进度条倏然停顿,少年赫然转头,路云晓的胸膛中有一颗剧烈跳动着的心脏,使他呼呼地喘着粗气。
啪嗒——
照明光源被路云晓丢在地上,这个属于少年的再狭窄不过的空间仍旧被光照得很亮,只是地上的影子拉长了许多。
路云晓感觉到自己的动作无法再被任何所谓的理智遏制,只凭借自己最真挚的内心而动。
他冲上前去,一把攥住了少年的手臂。
路云晓的目光炽热得好像能将任何千万年积累下来的寒冰融化:“你从来没有错!”
少年的身躯僵硬极了,他呆愣愣地看着路云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活像只遇到大脑难以处理的情况时石化了的仓鼠。
路云晓狠狠咽了一口口水,砰砰的心跳声略略低了下来。他用力向外吐出几口浊气,勉强将自己的声音维持在一个比较稳定的频道里,使其不会再吓到任何人。
“你只是想要寻找自己的亲人,”路云晓说道,“这有什么错呢?”
“人之所以区别于其他动物,一部分原因就在于我们对血缘关系的看重和血缘对我们的牵挂。”路云晓想象着秦光霁和越关山劝解他人时的说话方式,笨拙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这是我们的天性,是刻在我们基因里的定式,既然无法改变它,那么对它的追逐自然也不会是一种错误。”
路云晓又咽了下口水,感觉到手心的汗腺正在使劲地分泌着冰淇淋世界里根本不存在的手汗。他不知道自己的模仿究竟算不算合格,但事到如今,哪怕是他的宽慰再拙劣,他也必须继续说下去。
“而且,”他从未感觉自己的大脑转动得如此快过,话语并非流出喉咙,而是像机关枪一样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蹦出来,“对于我们这些从小就没有感受过亲情的人来说,这份对于血缘的憧憬一定会比常人深厚百倍。”
“这并非什么难以启齿的欲望,更不是什么不该拥有的错误,这是我们本就该拥有的东西,寻找亲情就好像是寻找自己的一段记忆一样,它本就属于我们。”
说到这里时,少年的身体抖动了一下,起先是一两根手指的抬起,紧接着便是浑身通电般的激灵。这股神秘的冲动驱使着少年的躯体,使他迅速摆脱了方才短暂的呆愣状态,转而换上了一种颇具深意的神色。
路云晓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猛然敲击了一下,并不痛苦,而是像敲一个煮熟的鸡蛋一样,从里边露出清清白白的蛋白来。
片刻,路云晓找到了这种感觉的源头——“我们”。
他喜欢这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说来奇怪,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在这个副本里流露出如此真心实意的笑容,虽然有些不合时宜。
进度条还在滴滴答答地走着,愈发增大的数字逐步逼近三位数,少年的心境还是低沉如死水,可路云晓却在如此的危急情境下,头一次感受到了秦光霁所说的那种在逆境中也能够一往无前的力量。
对于秦光霁来说,这种力量叫做顿悟,对于越关山来说,这种力量叫看破,而对于路云晓来说,这种力量叫同类。
是的,他终于找到了能带领少年走出这片名为亲情的漩涡的方法。
路云晓垂下了眼眸,周围的气氛被他发自内心的话语搅动得活泼,也使他的思绪前所未有地灵动。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在之前众人一起面对庞大的怪物时,越关山会忽然传音给他,让他用自己的隐身技能带着少年先走一步了。
那当然不是因为他们的力量比其他人弱小,而是因为越关山,或者还有秦光霁,早在头一次遇见少年时,又或是接收到少年的回忆时就已经发现——他和他惊人得相似。
同类意味着什么?此前的十七年间,路云晓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生活在孤儿院里时他没有同类,进入寄宿学校后他也没有同类,再到后来,进入游戏、遇见队友时,他也没有同类。队友们对他很好,他也乐意留在这个队伍里,但他深知,他们并非同一类人。
而现在,他遇见了自己的同类,他们的身世与经历都如此相似,他们的性格和思想也出奇地同频,简直就像是命运的安排使他们相遇,让路云晓有机会拯救这个即将沉沦的少年,也是在拯救那个十七年来始终浑浑噩噩的自己。
于是,路云晓松开了紧握住少年手臂的双手,弯腰捡起了照明,将其提到自己的胸前。
温暖的光对于冰淇淋而言代表着危险,但对于人类来说却是一种渴求。
光芒之下,是两张相似的脸。
“让我讲讲我的故事吧,”路云晓说道,“或许……你会想听的。”
第180章 坏蛋冰淇淋(25)
“我和你的遭遇有些相似。”
“准确来说,曾经有些相似。”
路云晓的声音很是平静,回声在他的四周飘荡,也如夏夜里静谧的水波一般,显露出一种事不关己的氛围来。
“五岁的那个春天,我被人贩子拐走,几次转手,最后被卖到了距离我家上千公里的地方。”
“买家的条件不错,夫妻俩对我也并不坏。就那样过了一段日子后,我几乎要忘记自己曾经还有另一个家了。”
“直到有一天……”
少年的耳朵耸动了一下,似乎有一缕温暖的微风悄然划过他的脸颊。它来自另一位少年忽然停顿了的话语末尾,像是叹息,也像是轻笑。
路云晓闭上眼睛,声音仍旧平稳,缩到背后去不断抖动的双手却显露了他真实内心的不安:“我在午睡时无意中说了一句‘我想回家’。”
“那一次,我是被巴掌从梦里扇醒的。”
路云晓的眉头皱紧起来,薄薄的嘴唇几度颤动,直到好几个杂乱的呼吸后才重获开口的勇气:“从那以后,他们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又或是,他们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只要我提到和原来的家有关的东西,就会被打。”
少年微微抬眼,回忆着童年中最黑暗的那段过往:“那时候,一旦我说错了什么,哪怕只是一个词不合他们的意,他们就会用各种东西折磨我——从最普通的扫帚、鸡毛掸子、擀面杖,再到把缝衣针戳进指甲缝、用烧红的蜂窝煤烫胸口。他们总是挑身上看不见的地方打,还会在动手前堵住我的嘴防止我喊出声来,所以外人也根本发现不了什么。”
路云晓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淡然的浅笑:“对于普通的孩子来说,这种残暴的干涉往往会取得相当的胜利,他们会因为发自内心的恐惧而强迫自己忘掉会给自己招来打骂的那些往事,甚至给自己洗脑,让自己相信他们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但我不同。”路云晓耸了下肩,语气有些无奈,也夹杂着对自己过往的风轻云淡的释然。
“他们越是打我,我就越是把自己的过去牢牢记在心里。”
“于是他们打得更狠,我也记得更深。”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后,我学会了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说谎,好让他们觉得我是真的忘掉了。”
“他们有时会诈我,故意问我觉不觉得自己还有另一对爸妈。”路云晓的语速不自觉地放慢了,似乎是记忆在经年的冲刷下变得模糊,需要努力回忆才能将其抓在手心,“我会摇摇头,用那个岁数的孩子应该有的语气说:‘你们不就是我的爸爸妈妈吗?’但事实上,我会看着他们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念着我真正的父母的名字、我真正的家的地址。”
“又过了一年多,他们渐渐相信了我是真的忘记了,于是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好。”
说到这儿,路云晓停了下来,看向听得认真的少年,稍稍歪过脑袋,神色柔和:“听起来像是个有些俗套的故事,对吧?”
少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定定地看着路云晓,因为他知道,对方的故事至此才刚刚开幕。
……
嘀嗒、嘀嗒、嘀嗒——
进度条仍在飞速向前时,在那狭小空间之外,一场自废墟中复起的战争正在发芽。
当熟悉的腥臭又一次灌满鼻腔,一切便已不言而喻。
秦光霁站立在那些因刻意引导的自相残杀而死去的怪物们曾经存在过的地方,它们的身躯在众目睽睽之下腐烂融化,最终变成了一滩浅浅的黑水,被坚实的大地吸收,了无痕迹。
然而,正如角落里的进度条从未停下脚步一样,怪物们的生命也并不被它们上一刻的死亡终止。
大地的震动与裂痕重新出现,沾满尘土的巨钳冲破一切阻挡,看准了那导致了它的死亡的人类,将自己全部的仇恨都灌输在那一记冲击上。
秦光霁却比它更快。裂缝尚未显现,他便有所感应,两个大跳退至道路边沿。几乎就是在他的双腿离开地面的那一刻,巨钳破土冲上天空。
扬起的沙尘尚未下落,头顶的啸声和马蹄的踏声紧随其后,紧张的氛围瞬间隆起,四周又一次围起了旁观的冰淇淋。秦光霁用眼角余光扫视周围,恍惚间,冰淇淋们的围拢模糊成了大片的纯白,像极了那困住少年的冰墙。
这一次,怪物们倒是长了教训,不再扎堆蜂拥而至,而是学会了错落,学会了分而制之。
四个怪物,四个人类,恰到好处的分配带来了巧妙而残忍的对垒。或是出于忌惮,或是出于谨慎,怪物们并没有立刻发起冲击,而是几度盘旋回转,似是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一雪前耻。
但秦光霁几人却没有这样好的耐心了。
进度条继续走着,与重生的鱼怪身上滴滴答答的粘液产生了同步,像极了某种催促。
“准备好了吗?”秦光霁挥手召出工兵铲。
“当然。”温星河利落地转着手中用技能幻化而来的手.枪,语气轻松。
砰!
……
砰!
巨大的响声传到两位少年耳中时已经削弱了许多,但它仍旧引发了轻微的震动和反复的回声。
这恰好为路云晓提供了一个醒神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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