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高举着这团明光,好像一位收藏家向众人展示自己最为得意的藏品。
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波光粼粼的眼中倒映着火焰的光辉,也映着她心中的严寒。
她走在火焰里,无情的火早已熏黑了她的衣裙,浑身的皮肤却仍旧完好。
她的面孔时隐时现,无风自动的火焰不时将她吞没,又在下一刻将完整的她交还给黑暗。
她在明暗交接中捧起那束光芒——不知从哪个瞬间起,它变得黯淡了。
终于,这个曾经辉煌过的庞大的世界在造物者的手中化作一捧飞灰,彻底消散了。
“世界毁灭了。”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不过是一朵花的凋零、一片叶的坠落。
“下一个,该轮到你们了。”
第210章 阿sue系列(21)
咚、咚、咚……
是如鼓的心跳,还是死亡的脚步?
又或是……二者兼有。
秦光霁已经分不清了。
好像重新回到了E区的火海,却比那次更加难以脱逃。
炽热的火焰近在咫尺,它毫无保留地锁住了他的一切,让他被迫地接受一切。他亲眼目睹了世界的覆灭,更要领略死亡的降临。
他看见女孩越走越近,看见她艳丽的笑颜,看见那颗曾代表整个世界的光团在她的身边跳着灰烬的舞蹈,看见她的每一次前行都带着长河般绵延的血。
看见她被火焰灼烧时眉眼间无法遮掩的痛苦,看见她毁灭世界时颤抖的双手,也看见她那颗始终不曾平复的心脏。
她并不如自己所说的那样轻松,她也会痛,也会踌躇,也会恐惧。秦光霁从来深知这一点。
好像一只被好心人捡走的流浪小猫,长久以来的戒备心难以消弭,孤独和痛苦只教会了它如何以牙还牙。哪怕面对温柔也会下意识地亮出自己的尖牙利爪,自己唯一的武器。
她是一根紧绷着的弹力绳,明知自己不该如此激动,明知对方并不带有恶意,却也恐惧真相彻底披露,绳子被松开后带来的无可挽回的变故。
越关山说得没错,习惯自伤,习惯用痛苦塑造自己的坚强,这恰恰说明了内心真正的脆弱。
然而,隔阂的茧已经诞生,单纯的劝说已然失败,面对如此尖锐且迫切的矛盾,他们又该如何破局呢?
……
秦光霁一言不发。
灵魂和□□几乎脱节,他能感受到火焰染上身体的痛楚,可痛苦并不尖锐。他也能发现喉咙里、眼膜里被飞舞的黑烟附着的模糊,可周遭仍旧清晰。
好像是隔了一层厚障壁般,将那些会对他的精神造成真实伤害的东西通通排除在外,使他的灵魂清澈如初。
在这份清澈的背后,秦光霁看见了犹豫。
哪怕话说得再狠,哪怕如何拿死亡威胁他们,她也没有真的下定决心。
大火改变了她的容貌,也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却无法改变她骨子里对善良的追求。
她越走越近了,她脚下的火焰变小了,晃动的火苗如同她摇摆的心境,不安中夹杂着骑虎难下的恐惧。
预告中的报复迟迟没有落下,秦光霁看见她闪烁的身形,不再前进,而是久久未行。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大家几乎要习惯了这种分离开来的痛感。外放的情绪又一次钻进了玩家们的脑海,使人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绵延的窒息。
她在焦急,她在逃避,她在后悔。她想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够顺理成章地帮她摆脱现状的意外。
从很久之前起,秦光霁就在等候这个机会。
于是,他抬起眼眸,问道:“你忘记Ella了吗?”
秦光霁并不知道面对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女孩是如何反应的。因为就在他开口的那一瞬,灵魂分离的感受荡然无存。
眼前被黑烟蒙上朦胧的面纱,再看不清任何事物,只有颤动的火影萦绕周身。
喉咙变得很干很紧,每一次的发声都像是在用声带直接摩擦地面。
但他仍在继续:“你忘记那个被你赋予生命,被从你身上剥离,给予了你的所有期待的Ella了吗?”
沉默。
唯有火焰的噼啪声持续不断地唱着:啪、啪啪、啪、啪啪……
仿佛无休无止的单调节奏,像在一望无际的苔原上奔跑的老马。
没有否认,没有嘲讽,更没有愤怒。
只有沉默。
在这种诡异的压抑气氛里,在所有的感官都被压制的空间里,秦光霁却感受到了她越发强烈的存在。
好像有什么生命力极强的存在正在从某个枷锁中挣脱出来。他听到了无数根铁链的哗啦作响,听到了几乎耗尽力气的成虫从困住它数日的茧中一点点脱出,听到了被压抑数年的真实的渴望高高地扬起手掌,在冰寒的风里执拗地挥舞。
是女孩彻底放开了自己的感染力,当她不再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不再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不再拒绝一切真相,不再用放肆却脆弱的言语武装自己,不再让自己重临火海,不再尝试用自伤来遮掩痛苦。
她向众人毫无保留地展现了自己最卑微也最真实的一面,只因为一个名字——Ella。
秦光霁发觉自己的发声不再艰难了,他看见眼前女孩的面容,仍旧模糊,却不再拥有任何针锋相对的敌意。
他看见了一种懵懂的茫然,好像一个孩子误入陌生的森林,她望着其中的一草一木,脑海中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完全的空白。
她是在看着秦光霁。准确来说,是在回味他所说的那句话。
Ella,一个熟悉的、曾被认为无关紧要的名字。
不论是秦光霁的道具还是越关山的技能都给了他们同一个答案——Ella和任务并无关系。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一个和任务无关的人,为什么会成为和玩家接触最多的向导,为什么会欺骗四个玩家,又为什么会和深层世界有关,为什么会成为他们通往真相的大门?
从某个角度来看,或许技能和道具没有欺骗他们。
身为向导的Ella是整个世界里最鲜活的npc,不同于其余那些被规定好了人生的npc,她是自由的。她可以带着玩家在三区间穿梭,可以和玩家们肆意交谈。
不论如何观察,她都是如此活跃,如此真实。
可如果,这种鲜活是一种伪装呢?
如果,她并不像她表面看上去那样真实呢?
指南针也好,读心也好,其实它们都有一个容易被忽视的前提条件——它们的作用对象,必须是拥有灵魂的生物。
那个将他们带出U区的热情向导,那个在世界重启后矢口否认玩家身份的优雅店长,她真的……拥有灵魂吗?
如果说这个问题在一分钟前还只是一个存在于脑中的猜测的话,那么现在,它已经在女孩的沉默中得到了证实。
Ella和npc们不一样,她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个体,而是由女孩亲手塑造的躯壳。
她会用这个躯壳领略她的世界,也会用这个躯壳和来自天外的玩家交谈,从那些外来者的口中得知那个她已经无法看到了的世界。
Ella不是人,而是一双眼睛。
“你毁灭了世界,你认为它是你的所有物,觉得你可以随意捏碎它,然后再一次搭建它。”
“你不属于那个世界,更不把世界中的人放在眼里。你可以为了逻辑的通畅而亲手捏造整个S区的恐怖氛围,也可以让U区的土著永远停留在茹毛饮血的时代。因为在你心里,它们都不是真的。”
“但是Ella呢?”
“难道她也是一段虚假的精神片段,难道你真的甘心毁掉她,毁掉你仅剩的眼睛、唯一的窗口吗?”
火,仍在燃烧,滴滴答答的水声逐渐遮盖了火焰的呼啸。
女孩的面孔被完整地展露了出来,那双从来清澈的眼睛里流出的泪汇成了一条狭窄的小溪,渺小地顺着那些生长着火焰的缝隙一路蜿蜒。
它们被火焰炙烤,很快被蒸发成几粒白花花的盐粒,但很快便有更多的溪流从更广阔的地方汇聚来,它们无畏地向前,冲入火海,被火焰蒸发,又或是将火焰熄灭。
从这一场细无声的争锋相对里透露出来的勃勃生机,正是来源于女孩脑海中两个念头的战争。
它们被外化成了火与水的此消彼长,使蒸发和熄灭成了此方空间中唯二的争斗,也使得女孩的心境不再需要任何言语的赘述。
秦光霁无法用自己贫瘠的语言来形容她此刻的模样。她似乎融化了,变成新的河流和火海,彼此分离,又在下一刻重新凝聚,矛盾的思想被强行挤进同一个躯壳,一边是决绝的毁灭,另一边则是源自心底的对解脱的渴望。
她已经期望太久了。
大约是从那场火灾之后,从她开始搭建这个精神世界开始的吧。
残酷的现实将她引向封闭,使得她更倾向于塑造一个完全自洽的世界,一个可以让她沉浸的世界。
她做到了,这是个几近完美的地方,完美的循环、通畅的逻辑,甚至还有那么多活生生的居民——简直像个真正的小世界。
她曾经尝试让自己相信这一点,相信她的成功。
然而,不仅初入的玩家们能够看清其中的错漏,在沉溺于自己的成功的缝隙里,她自己也看见了。
这从来不是个完美的世界,它不过是一个更大一些的生态球,一个哪怕当下平稳,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崩溃的粗陋系统。
她也尝试自救,尝试通过各种方式为她的世界打上一个个补丁——S区的监狱、U区的排外,还有火海、焦尸、黑刺、黑白灰……这些隐藏在风平浪静的三区循环之下的特别的事物,都是她争斗过的痕迹。
当然,还有Ella:她的眼睛,她的窗口。
事实上,并不需要向导这一角色,富有经验的玩家们一样能凭借自己的能力探索世界。对于玩家们来说,这种福利是赘余的,更是一种来自未知立场的桎梏——就算对方自称向导,谁又能保证她一定始终站在自己这边?
因此,在向导的身份之下,Ella还肩负着另一个任务。
和玩家接触,探知外界的信息。
世界日新月异,二十年光阴弹指一挥,千禧年的一切只被梦境保留。所有人都在前进,只有她被困在其中,茫然无知。
她想要知道外界的一切,想要知道时光带来或带走了什么,想要知道她该如何修补世界,该如何留下,该如何出走。
这就是Ella存在的意义,也是她招来游戏注目的坚持。
所以,这个副本里没有任务,有的只是一个独自坚守了二十年的女孩的盼望和孤独。
第211章 阿sue系列(完)
事情本该如此。
世界本该如此。
那么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她的抗争变成了扭曲的封闭?为什么她的补救变成了绝望的灾难?为什么她赋予了Ella探索的意义,却要在将其完全推翻,将她隐没在一个普通精神体的皮囊之下?
在这二十年的岁月中,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
那个在画框中跳舞的女孩不见了吗?
这个在火海里哭泣的女孩又是谁?
女孩、Ella、向导、火灾、燃烧、熄灭……她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太久了,精神的世界飘忽不定,哪怕最微小的一颗沙砾都能引发一场或多场庞大的危机。
或许,正是她的自救导致了这一切,或许从一开始,她就走错了方向。
玩家的到来如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它们冲上沙滩,带来清凉的海水,也带来源自大海的生命。它们泛起白色的泡沫,短暂地覆盖金黄的沙滩,将其染成深色。
他们很快又如潮水般褪去,无影无踪。
然而它们的存在并非了无痕迹,当海浪本体消失在无垠大海,它的冲刷给沙滩留下的是石头、贝壳、水草、垃圾。它们也带走了许多:沙石、泥泞、落叶、果实。
和玩家们的接触中,她学到了很多。她看见了世界日新月异,看见了时光飞速流逝,看到人们步履匆匆,看到她曾肯定的、否定的,都被岁月的笔触更改,变得面目全非。
她读到了自己的渺小和脆弱。通过Ella的眼睛,她本想改变自己,缝补自己,却发现单凭个人单薄的努力根本无法达到完全的拯救。
她的世界是建立在没有牢固根基的精神之上的,就像是把一栋摩天大厦搭在了一只蚂蚁的背上。总有一天,它会崩塌,会将组成它的一切,包括那只作为地基的蚂蚁一起压垮。
她曾经寻找出路,却发现其实从来就没有出路。她一直走在莫比乌斯环的纸面上,却从未想过只有撕掉它才是真正的解脱。
当她在对真实世界一角的窥探中得知这个答案时,无可避免的自我诋毁和自我封闭也就诞生了。
人总是不愿轻易相信自己做错了什么。
作为外来者,玩家们能从她的眼中读到深刻的自省,但对于过去十几年间的女孩来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才是她生命的主旋律。
她封锁了Ella的探知欲,只保留了她作为向导穿梭三区的功能。她也不再招揽高等级的副本,只接收浅显的任务。在这些任务里,不会有任何触及世界深层的内容,反而能够凸显表层的繁荣。
……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享受这种生活,一成不变的循环,偶然夹杂无关紧要的插曲。低等级的玩家们一茬一茬地来,一茬一茬地走,不怀疑什么,更不改变什么。
直到两个意外的诞生。
是的,如今站在女孩面前的两组玩家就是她眼中的意外。
在这场单方面的输出中,她终于返还了他们被夺走的记忆。
事实上,他们那时的举动比秦光霁几人要激进得多。
他们毫不克制地点出了这个世界的弊端——刻板的区域划分、简陋的五官组合、单一的社会形态和人物设定……每一点都是在对准女孩内心最无奈也最痛恨的角落。
在最初,与十几岁的同龄人相较时,她的世界或许能予人震撼,因为她的世界比远比他们的广阔,她的思想也远比他们的深刻。
可当岁月无情走过,当曾经和她同龄的伙伴走到壮年,当一茬茬年轻的玩家走进她老旧的世界,她发现自己早就落后了,且这种落后无法通过对玩家们的简单学习弥补。
她必须走出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身体去感受,推翻原有的设计,建立一个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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