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记忆里,四位玩家从未放弃过劝说。
可是他们失败了。
他们的任务失败了。
就连他们自己,也被困在了这个漏洞百出的世界里。
有些讽刺的是,为了完成任务,或是为了达到拯救,玩家们把女孩的世界说得一无是处,仿佛他们再晚来一刻世界就会彻底毁灭。
可实际上,他们正是在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里度过了相当漫长的岁月。
或许,女孩正是想用这种方式来为自己辩驳:看啊,我没有那么糟糕,我的世界也没有,我可以一直养着你们,也可以让世界一直运转,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
在这里,没有人关心外界的纪年,因而秦光霁并不知道这场“囚禁”究竟持续了多久。
或许是两年、三年,或许是八年、九年,或许更长,或许更短。
但秦光霁知道,自己,以及他的同伴们不能重蹈覆辙。
所以,虽然同样看出了世界的种种错漏,他和越关山也没有将其作为攻击女孩的手段一一道出。
因为真正阻挠她的,不是那些错处,而是她始终选择逃避的内心。
只有跳出牢笼,跳出逃避,才能看清她的痛苦,看清这二十年来她究竟被困在了怎样的境遇里。
Ella,就是这样一个跳板。
秦光霁不愿意将自己的行为定义为“拯救”。她的人生只属于自己,玩家们只是匆匆过客,没有资格评判她的选择。
他们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想拨开遮蔽她数年的云雾,让她发现——其实自己早就找到了解脱的道路。
是的,这条路就在Ella的身上,在她很久以前就否定了的自救上。
她说自己不相信未来,因此无法想象自己未来的模样,可她赋予了Ella自己的五官,如果没有那场火灾,这将会是她的样子。
她说自己不想出走,可她给了Ella向导的位置,给了她和玩家接触的权力,更给了她活泼的性格,给了她自己梦想的职业和曾经的爱好。
她说自己对世界没有感情,可以随手毁灭它,可是当提及Ella,她便轻易卸下了自己所有的伪装。
其实Ella就是她对自己的期许。不管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管她封闭了自己多久,在她的心里,这份期待一直都没有改变。
所以,为什么不去追呢?
为什么……不把期望变成现实呢?
火灾摧毁了她的容貌,带来了终身残疾,之后的治疗花光了家庭的积蓄,带来了贫穷和分离。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她的头脑仍然灵活,她的思想依旧清晰。她在自己的世界里设计出了那么多美好的、原始的、冷酷的事物,那全都源自她绝佳的想象力和创作力。
她可以做到任何普通人能做到的事,甚至比他们更好!
……
火海已经熄灭了,世界重归宁静,只有淙淙流水将他们环绕。
黑色的大地上冒出了许许多多嫩绿的尖角,这些从废墟中长出的生命顽强地站在人们的眼前,哪怕微小得如一根针尖,哪怕脆弱得经不起一阵微风,它们也仍旧执拗地存在着。
秦光霁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清凉,那种令人心情愉悦的凉意是从女孩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她改变了自己的样貌,不是完好无损,也不是面目全非的老妪——是她自己的样子。
三十岁、身体消瘦、头发稀疏。大火的痕迹清晰地烙在她的身上、脸上,凹凸不平的皮肤好像一大块肥肉。左小腿萎缩变形,右手小指和无名指被截断。
但她的眼睛仍然明亮。
好像两颗黑珍珠,闪烁着来自天边的光芒。
也许,她只是想要一声鼓励。一句对她过去努力的赞扬。
她丑陋,她固执,她偏激。她伤害自己,困住玩家。她曾自救,却败于对自己的否定。
她的世界看似复杂,实则是由同一个主题贯穿始终。
她想走出大火。
她想重生。
————————————
玩家的意义在于改变。
他们在各个世界里穿梭,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和形形色色的痛苦。
他们是游戏的雇员,怀揣着对积分和离开的渴望来到一个世界,不论目的如何,他们都或多或少给世界带来了转变。
大约是因为没有确切的任务,无法提供任务完成的准确指示,离开副本的传送变得格外漫长。
秦光霁发觉自己越来越喜欢回忆了。
他回想着自己经历过的几个副本,想起87号“me”,想起护林员老头,想起死于矿井的女孩们;还有动物世界里的抗争,粘液世界里被剧本操控着的进化。
当然,还有两位正在度过崭新人生的“冰淇淋”。
他们在他的脑子里鲜活地跳动着,记忆的完整程度令秦光霁吃惊。
自从进入游戏,他的记忆变得格外好。
就好像过去二十二年里,他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筛子下,记忆从那些小孔里漏下来,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能够被他触碰。
他记得那场台风,记得自己的研究方向,记得父母和哥哥的头衔,记得外公外婆家的老房子。
但他记不清自己是坐什么车回到老家,外公的葬礼上他有没有哭,初中时他怎么应对校外混混的霸凌,高中同学和他表白时他如何拒绝。
哪怕是近几年的事情也十分模糊。他不记得自己填了多少个高考志愿,不记得父母有没有劝说他把他们任教的学校填到前面,不记得大一第一次下田时种的是什么,不记得他的第一把锄头长什么样子,不记得指导他的导师年纪多大。
如果人生是一篇论文,那么他只能填好一个目录。
现在,筛子被移开了,他真切地接触到了记忆的洪水,不是片段,不是粉末,而是完完整整的大海。
他记得这几个月来他经历的所有事,他记得每一张迥异的面孔,每一个不同的性格。如同拨云见日,他第一次拥有了自如调动记忆的能力。
就在这份喜悦里,传送停止了。
眼前的世界明亮异常,硕大的白屏彰显此刻的位置:结算空间。
但站在这个空间里的除却秦光霁五人,还有那四个玩家。
第212章 休息区(1)
这一次,没有斗大的黑字在白屏上滚动,有的只是空空荡荡干干净净的一方天地,好像那个玩家们来自的世界将他们拒之门外,把他们丢在穿梭的夹缝里。
秦光霁倒是并不担心这种情况的发生。系统虽然看不惯他们,但也绝不会敢于在还属于副本的地盘上做这种手脚。
再说,还有客服和规则做他们的后盾。是它给他们分配了一个没有任务的副本,也是它选定的合作者放他们离开。它可以因为任务的缺失而不给他们积分奖励,却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把他们困在这里。
更让秦光霁担忧的是这四个玩家的未来。
他们能出现在这里——已经离开副本本身,即将真正接触系统世界的中转站,意味着他们重新获得了游戏的接纳,恢复了玩家的身份。
从目前游戏内的形势来看,秦光霁并不认为这是件好事。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四个正在东张西望的玩家,暂时离开队员们,走到他们的身旁。
他刚想提醒他们几句有关游戏和系统的事情,他们中的领队,那个名叫姚佳佳的瘦高姚佳佳便面带惊异拍了下他的肩膀,问道:“这就是现在的结算界面?可真够高级的。”
大约是被补足的记忆给予了她游戏高玩的自信,如今的她一点儿没了先前刚苏醒过来时的怯意,变得十分爽朗。
秦光霁不大自然地看向她还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她的个子和他差不多高,虽然挺瘦,但一点不缺少肌肉,手臂也是沉甸甸的。
他转了下眼珠,话中带着些好奇:“你们那时候是什么样的?”
她捏着下巴回忆了一阵:“唔……刚开始是一封邮件,后来更新了几次,就加上了人声广播。”
“总之,”她歆羡道,“我们那时候可没这条件,那个傻系统能不出bug就不错了,哪能搭建一个这么炫酷的中转站啊!”
她貌似随意的话中蕴藏的巨大信息量另秦光霁愣了神。他知道他们被困在副本里的时间不会太短,因为在现代社会,人的说话习惯很难不被潮流影响。尤其是在年轻人们中间,话中总会夹杂些当时流行的网络用语。
也正因此,就可以从他们的话中大致判断他们来自哪个时代。比如说蓝瘦香菇的一定早于知道集美的,说神马都是浮云的又会早于知道叶良辰的。
这些在当下看来早已过时的语句,就是与世隔绝的玩家们眼中离他们最近的时光留下的烙印了。
但哪怕知道这一点,秦光霁内心的惊讶也没有消减分毫。
因为那实在太遥远了。
在他们的记忆里,这个一手遮天的系统才刚刚诞生,要经历一段时间的进化才能拥有人声。那时候游戏内的运转并不依靠系统,而是由一个他完全不知道的存在掌管一切。
而从姚佳佳的态度来看,她对系统的态度仅仅是嫌弃,并不像穆朝和左寒那样带有深深的厌恶。
他们并没有经历过势力洗牌的那个年代,更不知道系统对老玩家们的打压和迫害。
游戏规则改版的时光已经来到第二十个赛季,但系统诞生的的时间比这更早。
这就意味着,他们被困在副本内已有至少十年了。
十年,对于在座任何一个玩家来说都是一段无法想象的漫长岁月。
十年前,越关山刚刚逃出家乡,在城市的夹缝里打黑工维生;秦光霁回到父母工作的城市,和初中校霸结下了梁子;温星火提前毕业进入大学,温星河在高中组了摇滚乐队;路云晓还没找到亲生父母,在买家夫妻手下如履薄冰。
十年时光一闪而过,五人各自成长,截然不同的生命轨迹因为一场游戏彼此交汇,而身为前辈的他们……却被早早定格在了泛黄的过去。
不免让秦光霁有些唏嘘。
除此之外的,还有对他们躲过系统清洗的庆幸,以及更加强烈的担忧。
系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知道它的过去的玩家,更不会让在自己之前掌控游戏的存在被人知晓。哪怕是穆朝也从未跟他提起过这位神秘的存在,现在想来,这也是一种保护。
秦光霁看着渐渐褪去兴奋的四人,尽量收拢眼中的忧虑,状似随意地问道:“你们之后怎么打算?现在的游戏可比你们那时候难得多了。”
姚佳佳看了他一眼,不大客气地指着前方几乎使人患上巨物恐惧症的的白屏:“回游戏?我可不想再跟这东西打交道了!”
秦光霁登时睁大了眼睛,顾不得什么遮掩,连忙追问:“可是除了游戏外你们还能去哪儿?”
姚佳佳摊开双手,坦然道:“我们不准备走啊。”
秦光霁足足反应了好几秒才勉强弄懂对方的意思。他犹犹豫豫地指向地面,不确定道:“你是说……你要留在这个副本里?”
姚佳佳点点头:“确切来说,是留在这个世界里,因为副本已经不存在了。”
“可……”温星河突然插话进来,“世界也不存在了吧?”
姚佳佳耸耸肩,满脸无所谓:“反正都是要推翻重来的,再建不就完了。”
温星河眨巴两下眼睛,干干巴巴道:“但,但你们真的愿意待在这里吗?你们可是被困了足足十年啊。”
姚佳佳挑了下眉,半开玩笑道:“和回游戏相比,我宁愿再多待十年。”
温星河左右转动眼珠,抿起嘴,默默竖起了大拇指。
姚佳佳哼哼笑了两声,漫无目的地扫视周遭,最后把目光停留在白屏上。
她皱起眉头,抬起手遮住眼睛,嘟囔道:“这东西看久了还真刺眼。”
“看来时间也差不多了。”她转向五位玩家,提高了音量。
“各位,再次感谢你们唤醒我们。”她和她的同伴们齐齐向几人鞠了一躬。
“现在,”她直起腰,向他们挥手,“也该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说话间,他们的身形边缘开始变得透明,刺目的白光打在他们的身上,为他们镀上一层越来越宽的银边。
四人紧密地挨着,不断有光从他们身上脱离、飞散,好像几株蒲公英被微风吹往远方。
在消失的前一刻,秦光霁听见姚佳佳好像隔了一层膜的声音在自己的耳畔响起,带着些许怅然:“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
“对了!”她忽然伸出手,想要递出什么东西,“这个送给你。”
手臂还未伸长,她便彻底消散了。在光芒完全黯淡时,秦光霁的脑海中仍在回荡着她最后的两句话。
迟到的传送在他们离开之后不久降临。漫长的穿梭中,秦光霁忽然感觉到右手多出了些份量。他打开手掌一看,掌心里躺着一根用油纸包着的棒棒糖。
他见过这糖果。它来自阿sue的糖果店,是女孩送给他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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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在装死。对于上个副本里没有任务以及任务结束后没有积分奖励的问题,玩家们连一封解释邮件都没有收到。
不过秦光霁不在乎。
他的思绪被另一项更加重要的议题占据了。
为什么姚佳佳会说那句话?
自回到休息区起,他就一直在思考。
“在这里……遇见我?”他喃喃念着她的话,脑中有无数个可能正在以不同的明暗不停闪烁着。
“我们认识吗?”这个猜测刚一提出就被他用严密的现实否决了。
姚佳佳十年前就在游戏内了,虽然那时候的玩家可以回到现实世界,但秦光霁敢肯定自己初中时代的记忆里没有这个人。
此外,在副本中,刚刚被唤醒的他们虽然没有关于自己如何被困住的记忆,对于在游戏以及现实世界里如何生活的记忆已经有了印象,且越接近真实,记忆就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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