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掉手上残余的泥砂,直视着季和正的眼睛。对方的眼睛起先是慌忙的闪烁和逃避,但很快,便转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慌张和恐惧。
豆大的汗珠登时从他的额头滑落,在寒冷的夜色中如流星般坠落在地上,留下一点深色水痕,很快消失不见。
“不,不,你说的不是真的!”季和正拼命摇头,连连后退,却不慎被原本用于控制犯罪嫌疑人的透明绳索绊倒,狼狈地跌倒。
他满身都是尘土,看上去竟是比先前那几个矿工好不了多少。
他的瞳孔迅速扩大,眼镜早已不知所踪,脸部肌肉因过度分泌的肾上腺素影响而开始颤抖,极尽癫狂之态,却仍旧用满怀期待的目光望向两个老人,自欺欺人一般地扯出笑容。
“他说的不是真的,对吗?”
“你是任务提交npc啊,那不是你暗示我的通关方法吗?你们不是和系统达成了协议吗?我是来帮助你们的啊!你怎么会骗我呢?”
他语无伦次地问着,脸上的汗水越积越多,一股脑地流进他的衣服里,被低温浸染,变得冰冷沉重。
那两人却像是没听见季和正的话一般,将所有的注意都落在秦光霁的身上。
渐渐的,季和正的声音低了下去,大约是已经从沉默中得到了他早已知晓却始终不愿相信的残酷真相。
终于,老太婆开了口:“小伙子,知道的太多不是件好事。”她看着秦光霁,眼珠子不再是先前的浑浊一片,而是变得如夜空般澄澈,甚至能够清晰地倒映出祠堂的模样。
“是吗?”秦光霁扯起嘴角,语气轻松,“但比起稀里糊涂地死掉,我还是愿意做个明白鬼。”
他摊开双手,眼珠子一转,对两个老人点头示意,礼貌问道:“请问——下一场审判什么时候开场?”
“什么审判?”季和正猛地抬头,嘴巴张得极大,似是因为大脑还在接受自己如今的处境,竟是一时半会儿没有转过弯来。
话音未落,另一边的阴影中,从审判结束到现在始终一言不发的王学名终于有了动静。
他踉跄着将自己从地上拔起,用几乎是双手双脚并用的姿势爬到季和正的身旁,伸出双臂,死死地掐住季和正的喉咙:“你还没明白吗!她要审判我们!我们马上就会变成地上那个样子了!”
“都是你的错!”他绝望地吼叫着,脖子和脸都变得通红,青筋根根暴起,“要不是你指定的计划,我们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被平时随意支使的傀儡如此质问,季和正倒是彻底清醒了过来,迅速反击,两个人在生命受到威胁的危机状况中竟然开始了狗咬狗的互殴。
为了防止被误伤,秦光霁早就退到了火力范围之外,和自己的三个队友凑在一块儿。
“听明白了没,需要我讲解一遍吗?”温星火悄悄问温星河。倒不是他不信任温星河的理解能力,只是温星河惯常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万一她哪个地方想岔了,依这位姐姐的行动能力,说不定会惹来什么大麻烦。
温星河撇撇嘴,难得地露出精明神态,得意地拍拍胸脯:“别小看你老姐,我这回可是彻底跟上节奏了!”
“好,非常不错,进步很大!”温星火用夸小孩子的语气赞许道。
“欸嘿。”温星河嘿嘿一笑,嘴角都要翘上天了。
“你们别太兴奋,”秦光霁见这两姐弟开心得就差手舞足蹈了,低声劝道,“人家还在打架呢,基本的尊重还是要有的呢。”
“对噢。”温星河这才想起来事情还没结束,把注意力重新放到两个纠缠到一起脸被揍得像猪头一样的玩家身上。
虽然在智商上肯定是季和正更胜一筹,但他的身体数值却不如王学名,技能也不是简单粗暴的攻击类,扭打到一起的时候一时也分不出胜负来。
“他们什么时候能结束啊……”温星河歪着脑袋,双颊无聊地鼓起,有点看腻了两人的互殴。
“那边那两位怎么也哑火了啊?”温星河对两个好像也在看热闹的老人努努嘴,“不是说要审判吗?”
“快点审判完,放我们先回去睡一觉吧。”温星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泪花,神色变得困倦起来。
虽然在两个玩家看来这已经是进入副本的第四天了,但对于他们四个救场玩家来说,他们其实一直在马不停蹄地做任务,算上在上个副本里待的时间,他们已经有足足两天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长时间的高强度运作让每个人的身体都到达了疲倦的极点,被温星河的哈欠感染后,其余人也后知后觉地感到了身体释放的疲累信号。
“需要薄荷糖吗?”温星火适时询问道。
秦光霁扒开糖纸,把二十积分一颗的短效醒神道具丢进嘴里,揉了揉泛着血丝的眼睛,努力地撑开眼皮,继续观看那边的动静。
不是他喜欢看斗殴,实在是两个撞脸怪到现在都没有动静,不知道下一步他们要做些什么,所以只能静观其变。
他们四个可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且温星河和越关山也是老太婆钦点过要接着做后续任务的人,他们绝不会在主线马上就要完成的最后当口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要不然,谁帮他们做后续任务?
索性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免费看场格斗吧。
虽然知道接下去马上就又要有两个队友死去,秦光霁的心里却并没有多大的波澜。他的心里有一套明确的善恶观,对于这种为了能通关副本毫不犹豫地杀害队友和无辜者的人,他觉得他们的下场算是种报应。
同样是杀了队友,上个关卡的梁飞声是出于自卫才被迫反击,而且如果不是他的【超级加倍】技能突然生效,吴策大概率只会受伤而不会直接死亡。而他们两个呢?却是从一开始就想用队友的命填探索进度。
一个是正当防卫,一个是蓄意谋杀,秦光霁会救下前者,却只会将后者的死亡看作当然。
只是……
秦光霁重新打起精神,忽地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眼眸微动,眼珠子左右来回转动,倏然便有了答案——
“审判,早就开始了。”越关山倚靠在墙边,浑身因先前的重创还未恢复而显出倦怠,语调却是像往常一般冷静淡漠,仿佛法庭上的一锤定音。
拳头和技能的碰撞声渐渐变小了,两人的动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了下来,从一开始的迅猛攻击,到如今,如慢放的影片一般,四肢都变得僵硬而卡顿。
“呵呵……”老太婆笑了。
就在眨一次眼、呼一口气的功夫里,人,凝固成了泥。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睫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
第055章 矿井之下(12)
不同于前一场审判的隆重浩大,这一次的审判如此的不起眼,只在轻描淡写间成就。仿佛一场剧烈的暴风雨过后,后继者被前者的光彩掩盖,因而黯淡。
啪、啪、啪——
“精彩,真是精彩。”秦光霁的嘴角勾起玩味的笑容,拍手的声音和哒哒的脚步声融在一起,在空旷的祠堂中回荡着,让周围的灰尘亦随之而动。
“如此精彩的三场审判,真是令人难以忘怀。”祠堂内灯火昏暗,秦光霁的半边脸被晃动的烛火照亮,另外半边则始终隐藏于阴暗之中,显得神秘莫测。
他对着两人礼貌鞠躬,再次抬起头时,眼中已染上了捉摸不透的柔光,似是灯火映入眼帘,却比纯粹的火焰更加复杂。
“等等,”方才还自诩理解能力进步一大截的温星河这回却是彻底懵了,“你确定你没有说错?哪里来的第三场审判?”
“呵,”老太婆手里捏着拐杖,眼睛重新变得浑浊,却带上了难得的赞许,“倒是我小看了你。”
“过奖过奖。”秦光霁大方一笑,从阴影角落踱步至已经被掀开的棺材旁。
失去了季和正使用的变换形态道具效果之后,棺中的尸体重新变成了一开始被发现时的模样,泥巴头颅歪到一边,僵硬的身子上沾着点方才的呕吐物,把刚才生化危机一样的场面变成了餐厅后厨被打翻的泔水桶。
“咦。”秦光霁皱了皱眉,拱起鼻子,低声吐槽。虽然没有之前那样富有冲击力,但这种画面还是让他不太能接受。他嫌弃地挪开目光,只曲起手指,在棺材板上敲了敲。
“第一场审判——”
“在这儿呢。”
“星河,你知道为什么她会挑中你和关山来做支线吗?”秦光霁忽然问道。
温星河茫然地眨眨眼:“难道不是因为前一批玩家死的太多,我们又正好补位进来了吗?”
“不,”越关山的声音清澈,明晰了然,“这只是因,真正的果——隐藏在我们进入副本之后的那段时间里。”
“还记得我们和队友见面后,准备去村口时经过的那一段路吗?”越关山问。
“那时候……”温星河陷入短暂的回忆,几秒之后,她轰然醒悟,眼睛一亮,“是我们在墙角看见的诡异泥塑!”
她的脑海中闪过几幅画面,是村庄小路的角落里,那一尊尊形容诡谲、姿势各异、没有五官,在风沙吹过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泥像。
“bingo!”秦光霁打了个响指。
“还记得吗,当时我们四个都看见了那些东西,可季和正和王学名却都说没有看到。”秦光霁分析道,“如果不是他们眼瞎,那就说明——在副本里待了四天的他们身上一定有什么地方和我们不一样。”
“现在,这一切都变得明了起来了。”
“那是挑选的第一步,对于未知危险的应对。”秦光霁淡淡道。
“很不幸,由于我们没有对那些明显不符合主线的异常事物表现出普通人该有的恐惧,甚至视若无睹,好像面对那些东西就是家常便饭一样,”他耸耸肩,“我们通过了初步筛选。”
说到这儿,秦光霁用眼角余光扫过老太婆那边,她脸上皱纹平淡如水波,没有露出赞同也没有提出否定,只是微微侧过了耳朵,似是在细细倾听。
没办法,在上个副本里见惯了长得奇形怪状的东西,他们实在是很难对这种长得还算有人样的泥塑起什么心思,秦光霁腹诽着,难道胆子大也是错吗?
“紧接着,就是第二步。”秦光霁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步的初测中,其目的只是判断我们是否有接取后续任务的资格,因而并没有对我们造成过多的威胁,一切的危机都只停留在视觉层面。”
“但第二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温星火瞟了一眼还在接受这巨大信息量的温星河,不忍地摇摇头,接过秦光霁的话道,“她刻意地找到落单的你们,将你们拉入了支线世界,如果你们能够顺利脱身,那么就说明,你们的能力足够支撑起关闭副本的重担。”
温星河这下倒是彻底明白了:“原来,我们走过的每一步,都早就落在她的算计里了。”
“但是……”温星河转而又问,“这些和我之前的问题有什么关联吗?”
她向来不擅长推理,温星火有时甚至会嘲讽她是单细胞生物。先前温星河还有些不服气,但在遇到越关山和秦光霁这两个逻辑怪之后,她不得不承认,人类的智商的确是参差不齐的。
幸好,她一路遇到的队友都不吝于把故事掰开揉碎了向她解释。
“你确实很强大,”秦光霁直视着老太婆的脸,正色道,“这个村庄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中,你可以捏造出那样多的泥塑用于恐吓我们,也可以轻易地读出玩家的记忆,并将她们拉入由潜意识构造的世界经历死亡循环。”
“而现在,”他伸长手臂,遥遥指向祠堂中早已了无生机的泥塑与粉尘,“你甚至可以进行‘审判’,挥挥手就夺走这些‘恶人’的生命,哪怕是难以捉摸的灵魂也未曾放过。”
秦光霁收回了手,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心里,一个刻画在皮肤之下的鲜红数字变得黯然,很快隐没下去。商城里用于检测灵体数量的小道具,只有报数一个功能。此刻,它显示的数字是:4。
面前这两个看上去活生生的人,甚至没有任何一个生命体都该拥有的灵魂。
那么,他们究竟是什么?
在缺乏更多信息的情况下,秦光霁不敢轻易下定论。
但是,在当下,有一个关乎所有人的真相已经被他知晓,即将公之于众。
“所以,”秦光霁上前一步,让自己的脸完全曝露在烛火的微光下,“如此强大的你,为什么还需要我们的帮助呢?”
“答案很简单,”秦光霁微微抬头,明亮的眼睛中反射着点点星光,“你的能力有限制,而我们,是唯一能帮助你打破限制的人。”
他指了指棺材:“这几具尸体的身份惊人地相似:孤儿、外来者、游离在群体之外。”
“为什么恰好是他们呢?”
“我的两位队友到死都以为,这是为了防止在瞒天过海的过程中被人发现,才刻意地安排这几人和他们一起下矿,方便计划顺利施行。”
“在你们的明示暗示下,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但就在他们开始行动的时候,另一个队友却突然出现,试图阻拦他们。”
“我一直都不明白,”秦光霁抬起眼皮,似有思索的幽光闪过,“他分明可以在一开始就提出自己的反对,为什么要在默许之后突然反悔,甚至不惜到矿井下阻拦他们的行动呢?”
秦光霁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想,大概是因为,他窥见了这个村庄中隐藏着的秘密吧。”
“或许,是他发现这个杀人计划中存在着许多不对劲的地方,发现这些矿工的身份如此相近,发现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之后甚至会波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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