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枣儿!你怀孕了!”
一阵可谓穿云裂石的声音伴随脚踏车因急刹轮胎摩擦红砖铺成的地的杂音震到了沈郁澜的耳朵,她捂了下阵痛的耳朵,回头看着头巾包得严严实实的栾婶儿,问:“婶子,你咋又回来了啊。”
栾婶儿指指沈郁澜手里的镰刀,“害,没有镰刀那一堆草我拿手薅啊。”
刘贝琪跟谁都能聊两句,生怕话掉地上,赶紧接住,“那肯定薅不完,薅到沈枣儿小孩生下来都薅不完。”
沈郁澜使劲掐她胳膊,“你别瞎说啊。”
栾婶儿一副信刘贝琪不信沈郁澜的表情,头巾一揪,扔进车筐,抓住沈郁澜的手就是一番语重心长的过来人的劝导,“枣儿啊,你听婶子说,这孩子不能留,什么男的啊,不靠谱不负责,婚都没结就让你怀孕了……”
“不是婶子,你误会了,我……”
“你不用不好意思,枣儿,你和我家小文差不多大,婶子都拿你当自家孩子,婶子不能害你,你听话啊。”
“怀什么孕啊,我连个对象都没有,我刚跟刘贝琪闹着玩的,你咋还信了啊婶儿。”
栾婶儿看向刘贝琪,“枣儿说的是真的不?”
刘贝琪最爱掺合这种热闹,不把火浇灭了就算了,还趁乱往上添一把火,“我不知道啊,别问我。”
沈郁澜气得抿紧唇,刘贝琪在她刀人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之前,拔腿跑了。
沈郁澜咬咬牙,心里已经在暗暗谋划明早教唆小黄去刘贝琪家包子铺偷包子的事了。
栾婶儿看了眼沈郁澜微微隆起的肚子,愁容满面,“赶紧的,赶紧去医院,别等月份大了,想做都做不掉了。”
这,这肚子是昨晚胡吃海塞吃鼓的啊。
沈郁澜放弃辩解了,她就是有八张嘴也说不过声音洪亮语速比机关枪还要快的栾婶儿,把镰刀放回后斗儿,她无奈地扶了扶额头,走了。
她折了方向,走的不是回家的方向。
河边的石头有水稻的味道,太阳把石头表面烤得特烫,坐下去,会嘶哈两声,可沈郁澜面无表情地坐下去了,拴在旁边的一匹毛驴很有眼力见地停止了原地走动,连它都看出来了,沈郁澜心情不太好。
沈郁澜认识这匹老驴,很乖,想摸头就摸头,从不怕人。
老驴被顺毛顺舒服了,享受地闭了眼。
沈郁澜笑笑,“大黑,你也会有烦恼的吧。”
老驴可能通人情,闷嚎一声。
沈郁澜忧愁得发呆,捡起脚边碎石往河里使劲一撇,荡开花的涟漪一圈连着一圈,卯足了劲儿像是要冲出去一样,可无论怎么用力,都荡不出这窄小的小河沟,谁能愿意拨开荆棘穿过一片片泥泞捧走它呢。
沈郁澜再次笑笑,“能坐在小河边虚度光阴已经是一件顶级幸福的事了。”
坏情绪一扫而尽,她拍拍驴头,“我走了,老弟。”
她哼着甜仙唱火的一部广播剧主题曲走了,轻快的脚底踩过一块块砖头,那里留下她来过的痕迹,脚印一串接一串,眼前霸道驶过来的红色法拉利切割了她的视线,一团白色烟雾从车窗里飘出来聚拢成一层神秘的薄纱,遮住了车窗后面隐隐向她看过来的眼。
是那个无可挑剔的香港女人。
她在哪,那阵高贵的港风就跟着吹到哪了,华美的胶卷氛围像是走进了王家卫的电影里,她应该出现在那种纸醉金迷的场合喝着陈酿红酒吐着烟圈松弛地摇摆,成为焦点,成为闪闪发亮的气质女神。
这片土地不适合她。
沈郁澜沿着石阶边缘磕掉了不知什么时候黏在脚底的口香糖,闻着那片绵长的跑车尾气味道,大步离开,和那道向她缓缓靠来的饱含情绪的眼眸把距离越拉越远。
追星可以追这种,可以喜欢可以仰望。生活里不可以,小镇里生活更不可以。
小镇飘着枣香的风怎么可能驾驭住那阵游刃有余游走于奢靡之间的港风呢。
再说了,沈郁澜根本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大美女,她喜欢那种清纯的小白花,最重要的是,得比她小,因为她喜欢别人管她叫姐姐,特别是用那种嗲嗲的声音。
要说她,可不是什么善茬,暧昧过的女生很多,基本都是可爱型的女生。
可惜上完大学,回了小镇,很难认识新朋友,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每天还是有准时和她问候早安晚安的女孩,甚至常有不嫌麻烦的连坐几个小时的车从城里过来找她玩。
下周就有一个女孩要来。
沈郁澜摸摸干瘪的衣兜,没有钱,别人好不容易来一次,怎么不得好好招待一番。
她赶紧回了食杂店,把账本从木头抽屉里翻了出来,搬了个板凳贴着门框坐,背往后一靠,老化的门不断发出刺耳的声响,她不为所动,仿佛早就习惯了这里的每一粒尘土包括墙壁野生的藤蔓和劲风中逃荒的蚊蝇,她不嫌弃自己的小窝穷,一直乐在其中。
她打算对一下最近店里的帐,如果资金足够宽裕的话,那她就预支出来一点,用作招待朋友的资金。
她天生对数字不敏感,算个账可费劲了。
过午了,总算算出来个七七八八,伸伸懒腰,锤锤脖颈,起来想去找找藏在不知哪个草丛里的小黄,这时,手机嘟嘟响起来了。
沈郁澜看着入不敷出的帐,灵机一动,讲电话的声音都变得谄媚起来了。
“母亲大人,有何吩咐?”
叶琼直接咆哮起来,“小兔崽子,胆子肥了是不是,怀孕了,什么时候的事!”
沈郁澜一记白眼翻出来,无语道:“我没怀孕,怀什么孕啊。”
“那你栾婶儿急得够呛,跟我说……”
沈郁澜把手机拿远,捂住听筒,连说能有两遍「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再把手机放回耳边,她心平气和地解释,“妈,你听我说哈,那是我和刘贝琪开玩笑说的,栾婶儿听岔了。”
“真的?”
“当然了,你姑娘是啥人你不知道啊。”
叶琼静默两秒后道:“完了完了,这回可完了。”
“什么完了?”
叶琼懊悔道:“哎呀,刚你栾婶儿跟我说完,正好我朋友跟我发微信,我一时心急,就跟她讲了这件事。”
小黄钻出来了,直奔铁盆里的黄米炸糕去了,闷头争分夺秒地吃。
有猫欢喜有人忧。
枝头老鸦一声凄鸣,显得动作表情都定格在那里的沈郁澜更加悲催了。
她撇撇嘴,问:“跟哪个姨说了啊,李姨还是王姨?”
“都不是,你不认识。”
“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你哪个朋友我不认识。”
叶琼应该还在烦恼自己沉不住气,嘴太快,讲话声音充满自责,“她没来过镇里几次,你当然不认识了。”
“她叫什么啊?”
一只笨鸟沿着连绵炊烟飘向的方向扑棱翅膀,俗话说人有三急,鸟大概也有吧,不然看起来就长着一张和蔼可亲的鸟脸的它怎么会让一滩鸟屎在沈郁澜头顶安了家。
挺突然的。
叶琼接下来的话,也挺突然的。
“她叫闻砚书,已经定居香港很多年了,有点事要办,今天来镇里了。”
第4章 仇富
沈郁澜眼皮向上翻,盯住自己被风吹起的几根毛躁的头发,眉头皱成川字,“你那朋友,是不是特有钱,特装,特冷脸,开个红色法拉利特招摇那个?”
“你这孩子,说话咋这么不中听呢 ,书白念了是不是啊,论辈分,你得管她叫闻阿姨,知道吗?”
感觉头顶那坨东西正在缓慢凝固,沈郁澜烦得不行,转头气哄哄地跺着脚回屋了,把账本随手扔回打开的抽屉里,进了后面小小的洗手间,肩膀耸起夹住手机,拿起挂着的手巾把头擦了擦,“知道知道了,妈,你也是,你跟她说这个干嘛,我跟你亲还是她跟你亲啊,你这不是败坏我名声吗,万一她到处跟别人……”
“她不会。”
叶琼果断的回答让沈郁澜嘴角掀起一丝不知意味的笑,“妈,你别太天真了,她可不是王姨李姨,咱跟人家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你也说了,她就没来过镇里几次,就算你们早些年有点交情,但你俩一定很久没见过了吧,是人是鬼你知道啊。”
叶琼气急道:“怎么说话呢,她咋得罪你了吧。”
沈郁澜把手机开了免提放到铺着一层薄灰的窗台,弯着腰,挤了洗发水,使劲搓着头发,直接就着水龙头流出来的凉水把头洗了,“我说真话你能揍我不?”
“先说呗,说完再决定揍不揍你。”
沈郁澜稍微直了直腰,放松地呼出去一口气,话没说出来调皮的笑容先露出来了,“仇富,平等地不喜欢每一个有钱人,哈哈。”
叶琼没有说话。
沈郁澜把手里的泡沫搓进水槽里,扶着酸酸的腰接着说:“你咋不说话啊,妈。”
叶琼玩笑道:“我在想应该用什么工具揍你,你想要柳条子还是皮鞭子?”
“叶琼女士,你真的好狠的心。”
“少贫了。人家有钱还有错了啊,再有钱那也是人家自己辛苦得来的,你但凡上学的时候努努力,说不定现在你也是有钱人了。”
“努力不了一点。”
“那就别嫉妒人家有钱。”
沈郁澜哼一声,“好好好,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上学的时候不该不思进取,整天望母成凤,望父成龙,盼着能一跃龙门捡个富二代当当。还有还有,最重要的是,我不该说你的宝贝心肝,我错啦。”
“茶言茶语。”
“呦,你还知道茶言茶语呢,紧跟潮流啊我的妈妈。”
“行了行了,别扯东扯西了,一会儿仇富一会儿又富二代的,张嘴不离钱,说吧,是不是店里周转不开,又缺钱了?”
沈郁澜谄媚的笑声快要冲破屏幕了,“不愧是亲妈啊,最近吧,我手头的确是有点紧。”
“样儿吧。”
“那……”沈郁澜挤出一点护发素在手里揉起泡,“老妈你,是转账还是现金啊?”
“那都好说,你先帮我办件事,办完了我立刻给你转账。”
沈郁澜藏不住高兴,“今天怎么这么慷慨啊老妈,说吧,不管什么事,我都给你办,保证办得漂漂亮亮,让你满意,不过说好了啊,到时候你可不能反悔,不给我钱,或者给的少了,那都是不行的。”
等她一口气说完,叶琼忍笑道:“这周五去给你妹妹开家长会。”
沈郁澜沉默的速度比泡沫在水槽里消散的速度还要快,她甩甩手上的水,撇嘴道:“怎么回事,对金钱的渴望突然就没有那么浓烈了,其实,这钱不要也罢。”
叶琼问:“怎么,给钱都不去啊?”
沈郁澜反问:“你和我爸为什么不去?”
“我。”叶琼咳了两声,“我和你爸忙啊,哪有时间去啊,再说了,我和你爸都是老农民,我们懂什么啊,芽儿毕竟是你妹妹,你去呗,她班主任年轻,你们也能沟通沟通。”
“我不去。”
“给你一千块,雇你去,行不?”
沈郁澜态度极其坚定,咬死不改口,“不去,不去,我是绝对不会去的,给多少钱都不去。”
“不去是吧,那就别要钱了!”
拧紧水龙头的动作在电话被挂断的嘟嘟声之后发生,一条粉色干发帽把洗好的头发包住。隔一条街的中学课间操时间到了,广播体操的声音通过学校广播扩散向小镇每一处角落。每天都是这样,沈郁澜都听腻了。手一勾,窗户关上,她擦着头发,想起自己那个让人头疼的妹妹。
芽儿是沈半月以前的名字,沈半月上幼儿园的时候,觉得自己名字不好听,她商量沈郁澜给她取一个新名字,沈郁澜看看天,脱口而出沈半月这个名字,没什么寓意,全因当时天上有半个月亮。
沈半月比沈郁澜小八岁,今年十五。她是个非常非常不省心的孩子,脾气古怪,婴儿时期就哭闹得比别人凶。初二了,叛逆期好像还没过,学校里的小霸王,今天把学校玻璃砸了,明天钻学校狗洞逃课了。她是快活了,只是苦了家里人。找不完的家长,道不完的歉,赔不完的钱。但无论她做错什么,叶琼和沈满德都会无限迁就包容她。
父母愤怒时红过的脸,举起落下的巴掌,似乎只有沈郁澜见过承受过。
养个猫还有偏心一说呢。
父母就是更偏心妹妹一点,沈郁澜心里不舒服过,却从来没有计较过什么。她不争不抢,不怨不恨,像是石头缝里自然生长出来的野草,有太阳就晒,有雨就淋,怎样都行,只要能活着就行。她不会去钻牛角尖探索生命的意义,只要老屋粮仓里储存足够多的粮食、银行卡里的余额足够支付约会的费用、小黄长命百岁、偶尔奢侈一把买的榴莲是报恩的、地球别毁灭,这样就足够了。
大梦想没有,小心愿一堆。
心虽宽,但时刻保持一颗向善的平常心还是很难。相比其它早已建设起来的小镇,连几辆轿车都没有的枣镇显得落后许多了。再早几年,谁家买辆小轿车那都是要放鞭炮的,谁不羡慕啊。沈郁澜见过法拉利,在影视剧里在哪个富二代约会哪个名模的八卦新闻里。可是坐在三轮脚踏车后斗儿看着那辆招摇的法拉利时,她深深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参差,眼底流露的羡慕是真,心底萌生的不甘也是真。
野草旁边都是野草,野草堆里待久了,成为野草里的最强都会沾沾自喜很久。
她会想,如果我不是野草就好了。
但她现有的能力和自身资源不足以支撑起她不切实际的妄想,于是她下意识想要远离那个开跑车的有钱女人,看不见了,就能安安心心做一辈子野草了。
沈郁澜拖拖拉拉地走到门边,摘下干发帽的时候湿漉漉的头发滑落,遮了半张脸,她微微抬头,看着旧报纸糊住的整面墙,喝了口保温杯里的隔夜水,露出像吃了烂枣一样的表情。
这操蛋的人生啊。
.
周五。
沈郁澜早早起来了,洗漱的时候,照常隔着小窗管王婆子要了五块钱的黄米炸糕,还是高帅送过来的,这次他没滑滑板,正常走路过来的,把糕稳稳地送进了沈郁澜手里。
3/108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