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面前又出现那个薄衫女子,但此刻有所不同,那个身形削薄的女子匍匐在雪地里,背上还驮着一具浑身染满血污的人。
久居深宅的女子身躯到底太弱了,不足以让她在风雪地里背起一个人。
那人双腿空荡荡,应当是被何人砍断了,路上的血痕似乎就是这般拖出来的。双手无力垂下,但应当也是有抱住女子的,因为女子的衣衫前有模糊的攥痕。
那双手全是伤痕,指甲都残缺不全,血肉翻飞。
女子在哭,她的哭声在呼啸的风雪间断断续续,凄厉,不甘,但又绝望。
她竭尽全力地带着背上的人往前爬,沉,那便抓着雪,抓着路上的冻石,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往前爬。
扬起的脸庞仍旧看不清,但一定是双目泪花泛泛,咬紧了牙。
江知缇试图上前去,但她只会一次次穿过两人的身形。
这是术象,是早已发生过的事情,无力回天。现在也只是在术局之内重现,类似走马观花,中术的人只能看见,无法改变。
女子背上的人应当恢复些许神智了,动了动,半边脸翻过来,江知缇看见那人的双目血淋淋,空荡荡。
被抠挖了眼珠去了。
江知缇攥紧了指尖。
“不怕,阿余,我们去找大夫……大夫,大夫会救你的……”
“你……是个好姑娘,芝兰……”
“我冷……先抱抱我吧……”
沈芝兰连忙抱住祝余,冰天雪地里,他们穿的都单薄,此刻抱作一团,像是互相取暖过冬的小动物。
他们在说着什么话,江知缇只看得见他们双唇翕动,有人在流眼泪,泪水砸在雪地里砸出点点小坑。
伤势太重,失血过多,现在也只是回光返照,活不下去了。
江知缇眼底有些悲哀。
没有人过来,这会是夜半,下人们多半熟睡。风雪交加,呼啸不断,一时也不会有人在这儿巡逻。
那人脖颈间一片青紫,曾在茶楼对面见过的江知缇,知晓这是如何来的痕迹。
那人似乎最后在女子耳旁说了什么,随后笑了笑,没了声息。
很显然,死了。
他本便活不下去,能够在这风雪夜里撑着最后的神智同沈芝兰说话,已是毅力非常。
雪地里死一个人,本便不奇怪。
沈芝兰只紧紧抱着他,哭声凄厉飘远。
她想抱起他来,跑出去,找大夫。她唯一能够找的便只有大夫了,她不知道还能有谁来救他。
救救他吧!
他这一生做错了什么呢?他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识人不清,只是遇人不淑,只是做错了决定,付错了终身……但是他没有伤天害理,没有作恶多端,也没有为非作歹。
他明明有在努力地活着了,也虔诚地祈求天地庇佑,敬畏生灵自然。
可是为什么还要落得这般下场?
沈芝兰不明白。
她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纷飞的雪花。
她呢?
她也没有做错什么。
她听从父母之命,嫁给王爷,恪守妇道,宽待下人,哪怕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得不到王爷乃至下人们的尊重,她也未曾对此不满,未曾因此气急失态。
可是为什么她会那样难过、那样不幸、那样悲惨?
她像是抱着最后的珍宝,在雪地里蜷缩起来。
她想回家。
可是她没有家。
祝余也想回家。
可是他回不了家。
春天什么时候来?
冬天真的太漫长了。
沈芝兰想。
她记得祝余说过,王府后院的春天生机勃勃,绿意盎然。到时他种的药草也会抽出新的枝叶,会生长得一片郁郁葱葱。
她那时候不信,说,哪里的春天都一样,不会有哪里比哪里不一般。哪怕是皇宫,在她眼中看来,都没有太多区别。
祝余只是笑,他的笑容藏在茶烟里有些模糊,但漂亮极了,让沈芝兰看得一时有些痴。
她说,阿余好漂亮。
祝余说,漂亮吗?
她点头,真的很漂亮。
祝余笑,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沈芝兰在冰雪夜里,是被冻死的。
她还是蜷缩着,跟无数个夜晚那般,将自己,以及自己怀中的人紧紧抱着,保护着。
哪怕她同样柔弱,但她还是敢用自己柔软皮肉下的骨头来保护她自己,以及她珍爱的一切。
雪没有停,一直都在下,一直覆盖住他们。
江知缇看着他们,指尖有些麻木。
天亮了,有人来了。
先是惊呼,失措,而后越来越多人,挤得水泄不通。
他们都在哭,都在叫喊,都在焦急失措。
江知缇定定地看着,只觉心底悲凉。
第062章 野犬对话,真假同伴
术局变了。
雪花纷纷扬扬, 江知缇抬起头的瞬间已经不复先前的晴空万里,初春萌动。
周遭是一片的枯败颓丧,葱葱郁郁变得青黄不接, 淙淙流水冻结断裂, 残枝断桓随处可见。
雕梁画栋不再, 到处都是烈火燃烧后的痕迹,摇摇欲坠。
她转头, 她的师父也在。
她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 却说不出来,眼底泛红。
“江知缇!”
身后响起方子泓的声音,江知缇回头,正恰见他与楚秋宫邵一块从雪光中奔来。
雪光?
江知缇眨了眨眼。
“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我们绕了一大圈才到这儿。”方子泓声音咋咋呼呼, 跟往常一样。
可江知缇此刻似乎是被雪色迷了眼, 逐渐看不真切他身上的校服。
天问轩的弟子校服有纹路,可她现在只看得见一抹本白色。
再抬眼,江知缇发现她连方子泓都脸都有些看不真切了。
“我好像看不见了。”江知缇说。
方子泓一愣:“什么?”
“失明了?”楚秋皱眉。
江知缇摇了摇头:“能感光,但看你们看得不真切,很模糊。”
“此前你看见了什么?”久不出声的宫邵问。
江知缇吞了吞, 道:“王妃的死因。”
“还有其他的吗?”宫邵又问。
江知缇:“还有个人, 一块死了,还不清楚是何身份。”
“术局障目。”宫邵说。
他话音刚落, 江知缇突觉一阵天旋地转——
“江知缇!”
她最后只听见方子泓的惊呼,再抬眼,便是火光一片。
方子泓等人不见了, 她站在燃起熊熊大火的房屋前一脸茫然。
她看不真切,只看得见漫天的火光。
有人在远处哀嚎, 嘈杂的人声夹杂着呼救,但更多的是噼里啪啦,房屋摇摇欲坠的声响。
隐隐约约里,她看见披头散发的红衣女子在火光中疯癫着转圈。
“我的——!我是王妃!哈哈哈!我就是六王妃!”
“儿子、我的儿子!哈哈哈!”
“贱人,贱人,贱人!全都是贱人!凭什么!只是比我早入府而已!凭什么!”
她的声音扭曲着,在熊熊烈火里燃烧。
江知缇茫然地看着。
“看见了吗?”
心有感应,江知缇看向另一处。
野狗。
江知缇:“……”
江知缇:“是你做的吗?”
“不,我做不到。”
江知缇肯定:“你做得到。”它说。
“世人贪婪,重欲,无所不能。”
江知缇:“她见到你了。”
她指的是那个在雪地里冻死的王妃。
“她希望看见,那么便会看见。”
显而易见,六王妃沈芝兰含恨而死,死后怨气重,诅咒了这一整座府邸的人。
她诅咒这里所有的人去死,不论以什么样的方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要这里所有的人都去死,不得超生,生死不如。
六王府起建时,有术士以房屋为媒介,设下佑宅术局护平安,挡小灾消邪祟。本是一个佑宅养人的术局,但受诅咒影响,又有一把大火烧毁府邸,术局局势被改变,这么一个佑宅术局,于是变作一个缚灵凶局。
如果只是受诅咒影响,还不至于如此,最主要的是这起火烧毁府邸,强行改变了局势。
那么这把火,是如何烧起来的?
江知缇定定地看着那条野狗。
这一把因诅咒而起的大火没那么容易扑灭,活生生烧死后院的所有人,从夜半一直燃至天明,火光红了半边黑天,并有一直蔓延的趋势。
“你该离开了。”
野狗看着她。
这术局虽凶,但并非要将所有入了局的人都赶尽杀绝。术局主要针对的是这王府后院的人,以及从始至终高高在上,纵容这一切发生的六皇子,六王爷秦毅。
只要他们死了,沈芝兰才能安息。
但很显然,从不断蔓延的火光可以看出,沈芝兰最后一个要杀掉的秦毅不在这里。
“江知缇!”
方子泓的声音又响起,江知缇一怔,晃神的刹那,她好似回到了开始。
他们都没有踏入王府的最开始。
没有迎亲队伍,也没有锣鼓喧嚣,水红浮动。
有的只是街道来来往往的百姓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小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你要去哪里?”
方子泓问着,脸上挂着旧识相逢的喜悦与意外。
他的背后是楚秋与宫邵,楚秋身后依旧牵着那头老伙计黄牛。
江知缇有些恍惚,一时无法言语。
“你怎么了?”方子泓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江知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没说得出来。
她向下抿了抿唇角,手渐渐扶上自己的佩剑。
术局吗?还是说,这是幻象?
他们明明都入了王府。
“你魔怔了?”方子泓皱了皱眉,说着便要上手来拉她衣袖——
江知缇直接抽出佩剑,流苏猛然抖坠,剑尖裹挟刃风,堪堪抵在了方子泓的脖颈上!
这不是一般的剑,这柄剑有杀气。
她早与方子泓等人拉开距离,只余一剑之距,只要她稍稍往前,剑尖便能刺入方子泓的脖颈,让方子泓血溅当场。
“江知缇你疯了?!”
方子泓震惊,不解。
楚秋在一旁也愣住了,反应过来后眯了眯眼。
周遭的百姓被他们这一出整得纷纷远离,生怕惹得他们不快,引祸上身。
氛围一时肃杀,江知缇面无表情,手腕不动如磐石,剑尖稳稳抵住方子泓的脖颈。
“你是方子泓?”江知缇问。
方子泓被她这样用剑指着本来就又惊又怒,听见她这样问,炸了:“我不是方子泓我能是谁?江知缇你是不是脑子傻了?!”
“证明。”江知缇冷冷地道,“给我证明,你就是方子泓。”
“还有你,跟你,一块证明。”江知缇眼光一挑,指向楚秋与宫邵。
方子泓懵了,他不解,道:“什么证明?你什么意思江知缇?你怀疑我们不是活人?”
“我可没说你们是不是活人。”江知缇微微眯了眯眼。
脖颈处的剑似乎往前了几分,方子泓怒了:“江知缇!你别太过分!”
江知缇:“那你掐指作诀。”
“掐指作诀?”方子泓一愣。
江知缇紧紧盯着他:“掐指作诀,这对于你来说不是难事。”
这甚至可以说是方子泓的家常便饭,他是乾卦门弟子,掐指作诀什么的,可以说是打一入门修炼起便要会的要领。
掐指作诀也不是单单做个姿势,其中也细节颇多。
“我好端端的掐指作诀干甚?”方子泓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江知缇:“……”
江知缇不说话,只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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