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知道李兴达说:“小严,没事啊,你不认识他,犯这个错误可以理解。我不会骂你的,你也别往心里去。”
严耕云根本也没走心,只管不动声色地打听:“队长,这谁啊?”
李兴达喝了口茶,嘬到两片茶叶,呸了两声,才说:“咱前总经理的哥,不过也不是亲的,不是咱厂里的人。”
严耕云说:“那他来干嘛?”
李兴达喝茶的动作一顿,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又不喝了,只把盖子一拧,吩咐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好好值你的班。”
说完他就走了,没两步,又拧回头来,交代道:“一会7点,跟着老刘去巡一圈厂子,完了你今天就下班,好吧?”
严耕云点完头,李兴达立刻出去了。
那个鱼缸腥得很,又脏,严耕云实在是受不了,把它提溜到离座位最远的角落里去了。
玻璃就得干净得像透明的一样,能让视线没有阻碍地穿过去。
明天带点玻璃清洁剂来吧,他在心里想道。
后面再就没有车,也没有人来了,只有一个中年模样的女员工拿着一张名片大小的硬纸卡片过来,说是不舒服,要出去输液。
严耕云收了她的请假卡,又在出入簿上记了她的姓名和电话,放她出去了。
到了7点15,门房里才来了一个大哥,一个大爷。
大爷就是李兴达说的老刘,而大哥是今晚值班的老罗。
严耕云于是站起来,跟着老刘沿着厂子外围转了大半圈。然后老刘说,他肚子有点急,就近去了组装楼,叫严耕云顺路绕到大门口,自个回家去。
严耕云顺路又绕了50来米,走到了仓库和办公楼之间的二层连廊下面。
那连廊,他曾经在小王的朋友圈里见过很多次,架在不高的半空上,钢架上爬满了紫藤萝。
这时节正在开花,瀑布一样悬在头顶,紫得华丽又浪漫。
严耕云看了一会,完了才要抬脚,就听见一声暴喝:
“王醒!你给老子站住!”
“你、你弟死了也没见你伤心,卖家产你倒是上心得很哪!”
第4章 风格
眨眼间,小王那个哥就出来了。
严耕云看见他出现在连廊上,然后那个叫他“站住”的声音又嚷了一句。
“但你哪来的资格啊!”
紧接着一沓文件从他背后的玻璃门里飞出来,“啪”一下打在他背上,接着被这过道里的穿堂风一吹,哗啦啦地散开飞了下来。
如果一个人,先把自己关在门外,现在又听到了自己的墙角,换做严耕云,他也不会觉得高兴。
所以那点倒霉的预感浮上心头的瞬间,他果然看见连廊上的小王他哥,顺着飞下来的文件纸看了过来。
两人一上一下,视线顷刻交汇上了。
严耕云看见小王那个哥果然冷着脸,一副谁也不待见的样子。
不过好在他后有追兵,一个中老年男人紧跟在文件后面出来了。
那看着是个父辈的人,两鬓花白、面相儒雅,身形高大也没发福,穿一身正装,很是体面。
只是神情和动作有点蛮横,伸手往小王他哥背心处一抓,质问道:“啊?”
王醒被扯得身形一滞,干脆停住了脚步,但眼睛还看着严耕云。
这个保安,又是他。
王宜民血压高,王醒不想跟他吵架,但他不该拿王昱说事。
伤心?人都死了,伤心给谁看?
王醒半垂着眼皮,眼仁轻轻往后一划:“爸,严格来说,那不叫家产,叫负债。”
这话他说得轻描淡写,可严耕云看得出来,他那副平静的表象下面,有种冰冷的挑衅。
然后果不其然,他背后那个长辈的强硬表情一下就破裂了,嘴唇抖了两下,“你”了两声,也没“你”出个下文来。只好把目光失落地一转,忽的也转到了自己这边。
下一秒,他像是找到了发泄口似的,嗓门重新一抬,训道:“看什么看,滚蛋!”
严耕云:“……”
吃瓜有风险,他是该走了。
只是他视线放平了,才转了半个身,又听见小王他哥说:“等一下,你别走,帮我把文件……”
他要自己帮他捡文件,但是严耕云假装没听见。
开玩笑,他都喊爸了,就是个猪,也该知道听厂长的。
不过路过离脚边最近的那页文件时,严耕云看到了封面上那行加粗的黑体字:厂房买卖合同协议书。
以及在他彻底走远之前,背后依稀还传来的争吵,不过只听得见厂长的声音。
“负债也负不到你小子头上!这厂子就是我的命,我死也不会卖的!”
“你说什么?你二伯和王子骞也在卖厂……不可能!!!”
“……你说王昱……他……借高利……”
那词实在敏感,严耕云心头一跳,连忙竖起了耳朵。可之后,背后再没传来任何说话的声音了。
高利……是指高利贷吗?王昱借了高利贷?
不过他在经营厂子,民间借贷也免不了,但是他爸都不知道,于是这情况又变微妙了。
事实如何,严耕云眼下搞不清楚,不过他感觉到了,小王真正生活的这个环境,比他傻呵呵在网上所展现出来的那些,要复杂和灰色得多。
转回门房之后,严耕云跟老罗打过招呼,骑着小电瓶回了院子。
院里,因为豌豆被胡振挟持走了,所以难得安静出了一种沉寂感。
严耕云冲完澡出来,莫名竟觉得有点累,以至于在三角梅树下面的躺椅上一沾,稀里糊涂就睡了过去。
不过他这人舍不得睡觉,没半小时自个又醒了,醒来发现有两人找他。
一个是胡振,他打了个视频,没人接,又甩过来一个视频。
视频里自然也没别的,照例是他在鸡鸟。他教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豌豆就学一句,落霞与孤鹜……嘁骑妻……气死我了。
胡振就夹着个嗓门继续教,那态度,比教他女儿胡周周的小学英语耐心10倍。
另一个出乎意料之外,居然是杨小霏。
这位女士,是他在CAA(造景师联盟)前两期的一个老师,还给他上过课。之后没过1年,她就在一堆狗屁倒灶的谣言里退组了。
上次聊天记录还是5年前,她退组之后,严耕云找的她,问她需不需要去处。杨小霏婉拒了,说她准备回老家继承父业,去卖茶叶了。
可今天杨小霏忽然闪现了。
[小霏姐]:[链接]分享@严格擦玻璃的个人主页(小红书)
[小霏姐]:小严,这是你吗?
严耕云一看,脑门上都是虚汗。
他开了小号,既没发任何以前的东西,风格也因为闭门造车,跑偏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但网上这些都是福尔摩斯,他们有着洞穿马甲的嗅觉。
其中小王就是第一个。
当时严耕云的id还叫[严格摸鱼],也才发到第3个视频,他就从私信里摸过来了。
[王日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老师,你跟云岩大佬风格好像啊,你是不是他小号啊?
严耕云生平第一次掉马,被他说得心里发虚,当时就撒谎了,搁这边装道:云岩是谁?
他甚至没好意思加上“大佬”那两个字,因为他从心里否定自己。
[王日历]:CAA的云岩啊!ADA2017的第27名,2019年的铜奖得主啊!
[王日历]:你不认识?
严耕云再认识没有了,但CAA的人每年参加ADA的,起手都是铜奖,它的含金量其实远没有外行以为的那么高。
不过有人对他这么了解,还用着这么炫耀的口吻,这让严耕云觉得感动。
他回:不认识
[王日历]:那你有福了,他风格超级仙,CAA里灵气第一
可是严耕云小号发的,都是佛龛那种破旧颓败的风格,跟仙完全是对立面。
于是他问:?风格像在哪里?
[王日历]:你俩都喜欢擦玻璃
[王日历]:开缸也擦,搭骨架也擦,铺沙也擦,养水草也擦,哈哈哈啥时候都在擦
[王日历]:狂擦!
严耕云心想:就这?这也叫风格?
不过他也是从这天开始,才发现自己有狂擦玻璃有这个习惯,以前他都没注意。
后面视频发多了,评论区也都笑他爱擦,开玩笑喊他擦老师,他就干脆把id改成了擦玻璃。
擦玻璃当然不是他的风格,他仍然是那个迷路的人,只是没那么晕头转向了。
前面那些日子,他自弃得太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但发现擦玻璃这习惯之后,他开始愿意认可自己了。
自己擦得真挺干净的,这也不能不说是一种能干。
后面一来二去,他就跟小王混熟了,随后发现他俩其实认识得更早。
严耕云最早在水草网发一个开缸视频的时候,小王是他的第一个粉丝。后面他换了马甲,小王还是他的榜一大哥。
他比严耕云还盲目地相信着,严耕云能成为一个大佬。
这个憨直的小年轻,自己还欠他一个造景……
严耕云垂眼看向手机,打了一排字。
[YAN]:小霏姐,是我
对面在用手机,立刻回过来一串消息。
[小霏姐]:我就知道,你还在行里
[小霏姐]:真好,你现在这风格,谁的都不像了
[小霏姐]:来,支持一下姐的工作
[小霏姐]:
【第四届 CADC(中国水草缸造景大赛)2024】
2024.05.01—2024.06.31
主题:
水草造景、水陆景观
*海水造景不属于此次参赛报名对象。
*对于开放式鱼缸,只有水下部分作为评审对象。
报名费用:免费
报名链接:https://CADC.com/
……
*
王醒傍晚去了趟厂里,贴到一张冷屁股,说完了该说话,立刻就走了。
他出厂的时候,门房里面换了个人,不是那个不给他捡文件的了。
他没回家,先去宠物店接了猫。
那猫不是他养的,是王昱的,一只蓝金异瞳狮子公猫,叫福瑞,毛长也胖,快20斤,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王醒很忙,其实也不想养它,但它不肯待在爸妈那边,送过去就从早嚎到晚,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接完到家,就8点半了。
王醒给猫开了电视,挺离谱的,它喜欢趴在茶几前面,看《甄嬛传》。
然后它看它的,王醒吃了个饭。
最近因为事太多,他开始有了吃饭看手机的习惯。这会他点开手机,在一堆[99+]的红角标里,看到李霖那个清爽的个位数,先就点了进去。
李霖:视频.MP4
李霖:我去,现在的鱼缸真的不要太卷
李霖:有山有水还有鱼
李霖:这意境,够招财,咱办公室也整它一个
那是一个水缸的短视频,缸里有两座瘦长嶙峋的大山石,左边这颗前面有颗松树,大山下面错落地摆着小山石群。水淹没了大山的一半,下面有彩色的金鱼在游动,同时松树上还有水流往下滴。
挺苍翠,也挺动态的。
但王醒看了一眼,就回了一条:不好看。
这一看就是ai图,精致、美丽又高度同化。
他对鱼缸了解不多,但王昱是个水族爱好者,自称水平垫底,但眼光一流。
有几个名字是他经常念叨的,王醒想了一下:叫什么来着?
第5章 新景
有天野尚、乔什,还有一个是他在国内的新欢,叫什么擦玻璃的。
有时王昱还嘚嘚瑟瑟的,人家叫“我擦”。
王醒当时觉得什么偶像啊这么倒霉,能得到这么个骂他似的爱称。但难听归难听,它胜在好记,容易到根本不用想,它自个就从脑中冒出来了。
同时,跟着这个id一起来的,还有一些日常的碎片,关于王昱和他那些鱼缸的安利。
不过王醒也没工夫细想,因为他的否定挫伤了李霖的审美自信,对面瞬间连回3条。
李霖:鸡哔你.jpg
李霖:哪里不好看了?
李霖:你发个好看的我看看
王醒才没工夫理他,大拇指在屏上往右一抹,回到主页上补消息去了。
然而无独有偶,他有个买方的小群里,在讨论的市场最近的黑马品种之中,却又有这个水族概念。
当中有个公司,叫顽世文化,风头是最胜的。
王醒看了眼它近年的大事件截图,先是增资,后是并购,有挺明显的资金入局和炒作倾向。
不过看群里有几个人跟着讨论,说他们也进了造景坑云云,还有展会给他们送票,因为一个什么造景比赛,今年刚好就在本市。
当时王醒也没太留意,这是一个资讯传播异常高速的时代,尤其是那些吃喝玩乐的东西,而当身边的人都开始谈论一样东西,那侧面说明,它很快就会烂大街了。
然后他手机跟着就响了,是党丽萍打来的。
王醒接了,喊了声妈,听党丽萍在那边哭了一会。
她中年丧子,极度悲痛,正在歇斯底里地挖掘王昱去死的原因,好像没有那个原因,他就不能死一样。
但是谁在乎呢?王昱不在乎了,王醒也不太在乎。
王昱这么极端,王醒有点失眠,有时也会想他,但却很诡异的,并不觉得意外。
现在很流行原生家庭有罪论,王宜民也确实有控制病,但王昱这么多年了,也没学会反抗,王醒觉得他太软弱,也有病,奴才病。
但人是会变的,王醒是过来人,他以为王昱也会过来。
然而王昱过不去,王醒也没什么想说的,因为曾经说了不少,结果没有一句变成有用的,有心者不用教、无心者教不会。而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是马后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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