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腔怒火正张弓待发,蒋贺之循声音方向望过去,只一眼,便灯熄火奄了。四周暑气腾腾,晌午愈发强烈的阳光映透别墅的珐琅彩窗,在一张苍白俊美的面孔上漫衍。
心些些发慌,手微微冒汗,这人起初与他相距三步之外,三步之后,他的心也随着沉了三下,这感觉难以言喻,好像还真应了那玩笑似的“靓到沊三声”。
更奇怪的是,这人胸前红底金字的检徽也熠熠发光,竟比周遭其他检察官的都更亮一些。那个被唤作“叶远”的小检察见了来人,赶紧向众人介绍:“这是我们领导,侦查处盛处长。”
“唷,领导啊,”来人已到跟前,目测一米八,二十郎当岁。这么年轻就是处级?以己度人,蒋贺之认定对方是个关系户,于是从一种轻微缺氧的状态中缓过来,冲这位盛处长的语气也不客气起来,“领导,你说这个案子归你们管,凭什么,你叫这地上的黄金一声,它们答应你吗?”
盛处长向在场的公安民警解释,这栋别墅原来的房主是荆南区区长韩恕,房产总建筑面积达350.62平方米,于2004年9月20日被查封,又于2004年12月30日,因“刑事涉财产执行”被依法拍卖。
“受理群众的举报之后,我们立即研判,监管其资金动向,梳理其银行流水。仅用不到两周的时间,就从成千上万的银行记录中挖出近百笔异常入账,完成了对相应行贿人的调查取证,成功阻止了韩恕将非法财富转移到海外,并在他企图出逃加拿大的前夜将他逮捕。”一个恰到好处的停顿,这位盛处长平静正视蒋贺之,“你觉得这个答案足够有说服力了吗,刑警同志?”
这个案子称得上是检察机关“以快制胜”的典型,纵有不甘,蒋贺之也只能笑笑,打了个响指:“收队。”
这个时候,银行的人员也来了。叶远接替了何絮飞的搬运工作,继续在黑黢黢的墙洞里挖掘。没挖两分钟,他猛一打抖,失声大喊:“这、这里有具尸体!”
一具明显经过焚烧的人类骸骨,乍看难辨男女,也没有异味传出。受贿由检察院立案,杀人则由公安管辖,目前尚不知哪个是主罪,但蒋贺之去而复返。他将木愣愣的小检察推往一边,交待何絮飞通知法医和痕检人员到场,又戴上手套,蹲地亲自勘验这具尸骸。他以经验迅速作出判断,说,死者为女性,脑后枕骨粉碎性骨折,但不是她的致死原因,她的口腔中有烟灰与炭末混合的黑色粘痰状物质,说明她是活着的时候被烧死的,尸体高度碳化,疑似使用了助燃剂。
“你怎么知道死者是女性?”明明没有尸臭,但没见过这等世面的小检察仍捂着鼻子问,“也许是身材矮小的男性呢?”
“骨盆形态,还有这个东西,应该是女士的节育环。”捡起一只烧黑了的V形金属环,蒋贺之又细看一眼脚边的焦尸,不禁紧了紧眉头。他刚才检查时,发现尸体口腔中还有一副金属的牙齿矫治器,说明这位女性死者还有可能是个未成年。谁会给一个未成年少女上节育环?这实在丧心病狂。
叶远仍问东问西喋喋不休,蒋贺之懒得再搭理对方,将手中证物妥善收集保存,又来到那位盛处长跟前,以个命令的口吻撵人出去:“我们要封锁现场了,请检察的同仁们配合工作,不要影响公安办案。”
何絮飞在背后拿胳膊搡他一下,似乎是在提醒他,说话留一线,到底是检察院的领导。但蒋贺之不为所动。
“对了,领导,刚刚忘了自我介绍,”仍管这位盛处长叫“领导”,他摘了一只手套,有点挑衅地递出手掌,“我是市局刑警支队二大队的蒋贺之,这个案子后续可能会并案处理,还请领导多多指教。”
似不愿以人命斗气,盛处长表情严肃,手套未摘,将对方递来的手掌轻轻拍开,才介绍自己道:“市检反贪局,盛宁。”
【作者有话】
①靓到沊一声,粤语,意为“靓到‘沉鱼落雁’,dum一声跌落进水里”,形容非常漂亮。靓到沊三声,是文中何副队更夸张的说法。
第2章 窥豹(二)
市长方兴奎,五十来岁,脸阔腮横,浓眉大眼,是那戏剧里的忠臣相。他一句话,市里的干部们便都来了,清一色白衬衫、黑西裤,跟小学生似的列队整齐。
然而酷暑八月,众人等足了两个小时,等得个个眼冒金星、五内如焚,新书记洪万良却迟迟没有现身。有个老同志实在熬不住,晕晕乎乎,晃晃悠悠,终于还是栽葱似的倒下了。
身边人小心地将人拨转过来,眼看一张老脸涨如猪肝色,渐渐有进气、没出气,场面一下全乱了。大伙儿掐人中的掐人中,扇扇子的扇扇子,住建局局长李乃军四十来岁,在一众干部中算是年轻的,反应也快,他及时振臂一声高呼:“耽误不得了,还是赶紧叫救护车吧!”
呼罢,他朝方兴奎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没头没尾地又来一句:“哎呀,这三分人样尚未习得,七分摆谱栩栩如生①呐。”
方兴奎听见了,不动声色。
许多人也都听见了。
常理来说,一把手任上猝死,该由二把手临时主持工作,没理由空降一个代书记。这个代书记,当过省研究室主任,也干过其他地市一把手,三年就把粤地最穷一个市的GDP干翻了不止一番,可见“以代转正”也很有可能。而洸州是一省枢纽,一旦转正必会“入常”,一下便鲤跃龙门了。
说来也巧,当救护车呜呜泱泱开过来的时候,那辆“无论多大官,都坐四个圈”的黑色奥迪总算露面了。
洪万良从车上下来,以方兴奎为首,众人一拥而上,又都来劲儿了。
“我不是交待过,我得先去长留街考察,你们怎么这会儿都还等着呢?”洪万良跟方兴奎同龄,但面向稍显老成,他瘦且不高,眉慈目蔼,气质十分不像领导,却像个“心与梅花一样清”的鸿儒。
洪万良先与方兴奎握了握手,互相寒暄一番后,他又亲切地问一直紧跟在方兴奎身边的李乃军道:“这么热的天,都累了吧?”
“不累,当然不累。”李乃军立马换了一副面孔,舌灿莲花地回复领导,“咱们这是立雪求道,想第一时间跟洪书记您汇报工作,指望着您拨舵引领呢!”
洪万良倒也不太吃官场阿谀这套,一一见过诸位干部,他便有些严肃地对方兴奎说:“兴奎市长,时间还早,我们就在这大院里走一走,我正好也有问题想请教你。”
洸州市的一、二把手并肩而行,戟指笑谈,一群人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再次欣慰地互相点头,啧啧赞叹:“咱书记是真正的实干家,咱洸州人民有福啊!”
洪万良刚从长留街那边过来,想请教的问题自然也与它相关。长留街,名为“街”,实则是个拥有九百多年历史的城中村,据传宋朝大文豪苏东坡曾被贬谪惠州,途经洸州,长留不去,并挥毫写就千古名篇若干,当地村民为表感怀,便将他短暂隐居的这个无名村落取名“长留”。80年代的洸州站上了改革开放的前沿,成了全国打工者南下淘金的“驿站”,长留街便也跟着沾光,巅峰时候,巷子连着巷子,房子叠着房子,豆腐块儿大小的一个城中村内,本地村民与外来人口竟共计高达15万人。
临近21世纪,洸州开始加速城市扩张,大片征地,然而长留街却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未能完成更新改造,成了这个摩登大都市内最另类的一处“风景”,令各届洸州领导不剜不快。
洪万良道:“我考察时看见,村子毗邻晶臣天地,周围已是高楼林立,这一新、一旧简直是两个世界。我跟几位长留街的居民也聊了聊,他们自己都开玩笑,说他们现在的生活就是‘出门堪比欧洲,进门非洲不如’,还说得归咎于村子的名字不好,长留长留,就只能长久地留着、不拆不建了。”顿了顿,他又问:“十年前,市政府就给长留街拨过7个多亿的征地补偿款,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解决?”
这话可就长了,其间曲曲折折、脏心烂肺的故事擢发难数,方兴奎只得这么解释:“当时正赶上市里调整行政区划,将荆南和临江两区‘撤二建一’,合并为新的荆南区,但‘两块牌子、一套班子’短时间内难免龃龉,上不通、下不达,于是在两区交界处的长留街就成了历史问题。”
“亚运会当前,洸州的城市化进程已刻不容缓,”洪万良叹了口气,问方兴奎,“这次长留街的改造项目,晶臣那边没有表态吗?”
晶臣集团是最早投资中国内地的港资企业,晶臣集团董事局主席蒋瑞臣也是著名的爱国商人,每回他到北京,必以港商代表的身份受到单独接见,其身份尊贵可见一斑。历经十年,蒋瑞臣以晶臣天地、晶臣国际金融中心为核心打造了城市新中轴线,如今成了整个洸州的商业名片,洪万良当然希望长留街的改造也由晶臣操刀完成。
“长留街这个项目,全靠政府解决,只怕财政会透支过度,全靠企业解决,没有政府背书,恐又办不成事,所以我们计划还跟以前一样,”方兴奎道,“我前些日子就差住建局的乃军去联系过,告诉晶臣那边这次长留街旧改虽以市场主导,但政府也会全力支持,可他们好像没这个意向。我们也不能强迫,只能公开招标了。”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洪万良抬头遥望远处一栋摩天高楼,正是晶臣建造的“城市天际线”洸州金融中心,他再次摇头,叹气,“真是可惜。”
“确实可惜。”方兴奎跟着遥望高楼,也跟着叹气,“十年前的洸州不过是南海北岸一个大渔村,放眼望去只有脏乱差,没有晶臣集团带头开拓,也不会有今天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还记得,某天汇丰、渣打突然要求我们立刻偿还所有的政府借款,那可是将近一千亿啊!那会儿整个洸州百废待兴,市政府的钱袋子也是一干二净,一时半刻哪儿还得出来?当时还是咱们书记的周省跟他们周旋了三天,好话不断,歹话说尽,对方就是油盐不进,不得已只能找了蒋瑞臣,没想到他一个电话就把事情解决了。”
方兴奎口中的周省就是洸州前前任的一把手周嵩平,如今已经高升,成了粤东省的省长。想起一件相关的事,洪万良收回远眺的目光,转头望向方兴奎,又问:“我听到一个说法,蒋家有个孩子没去香港,眼下就在我们市里?这是传言还是真的?”
方兴奎点头道:“是真的,人就在市局刑警队。”
洪万良一听,面色一凛,连称“一线刑警工作太危险”,不合适,实在不合适。
洸州的一、二把手在这场谈话的最后达成了一个共识:对于蒋家留在洸州的这根独秧苗,必须重点呵护,全力照拂。
或许洪万良自己都不晓得,这边他刚刚落地洸州,那边他的亲戚就不安分了。
洪万良有个亲哥哥,叫洪万钧,兄弟俩年纪差了几岁,长得不算相像,关系倒是自幼十分亲密。洪万良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洪霓,洪万钧却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洪震随父留在国内发展,小儿子洪霁早早送出了国外。洪霁人品还好,但洪震仗着自己叔叔是个领导,打小不学无术,且随洪万良的官儿越做越大,他也越来越肆无忌惮,这不,分文不出就入股了一家叫盛域的民营地产公司,还软磨硬泡地把人董事长的女儿娶进了门。
这回,洪震也想在长留街这个百亿级的旧改项目里分一杯羹,在洪万良确认空降洸州的第一时间,他就联系上了住建局局长李乃军,请他当个中间人,约出洸州本地的地产公司美合置地一起谈合作。李乃军晓得他的特殊身份,当场把饭局敲定,但洪震本人却没有露面,而是派自己的小舅子廖晖参加了这个饭局——他一般是不轻易露面的,小舅子就是他的“防火墙”,是随时准备着弃车保帅的。
这天黄昏,廖晖按时等在了一家饭店的私密包间里。他是特地从上海赶过来的,且估摸着这阵子就得常驻洸州了。
盛域的小廖总今年不过二十六岁,挺精神的一个小伙儿,虽然身居公司高位,但脸上还有几分刚入商海的稚拙。他时不时地喝一口服务员递上的冰水,却仍汗水直流,七上八下,因为他一早听说,这个美合置地名为地产公司,其实就是黑社会。
【作者有话】
①谚语,形容官小官威大,得了权势就耀武扬威。
第3章 长留(一)
美合置地的董事长叫胡石银,江湖上又称“胡四爷”。胡石银出生湖南,搞了个据传是中国规模最大的黑社会组织叫“新湘军”,为人仗义疏财,手上却血案累累,若搁在以前,他就是黄金荣、杜月笙般的人物,搁在现在,那也是懂艺术、识风月的一名“雅匪”。
李乃军先来了。见廖晖独自默坐,笑着说了声“招呼不周”,便抬手招来服务生,与他神神秘秘地耳语一番。不一会儿,便有四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进了包间,个个蜂腰肥乳,衣着暴露,脸上的粉刷得跟墙皮一样厚,也瞧不出漂亮还是不漂亮。她们一迭声地管廖晖叫“小廖总”,其中一个更是神态婉媚、举止豪放,人往廖晖肩头一倚,伸手就往他裆下摸去——廖晖经这一摸,被吓得猛地直起了腰,说话都差点咬到舌头:“都、都出去吧,我、我不用你们招待。”
好一个不谙风情的生瓜蛋子!一旁的李乃军挥手将人打发走,忍不住哈哈大笑:“小廖总到底年轻,以后逢场作戏多了,自然就习惯了。”
又等了约莫四十分钟,美合置地的一行人才姗姗而来,但别说廖晖,就连李乃军这个中间人都没想到,来者不是“雅匪”胡石银,却是他手下那个不折不扣的“悍匪”洪兆龙。
洪兆龙鹰鼻鹰眼,颧骨微凸,面相虽不十分凶恶,但气焰委实逼人。“新湘军”里,很多人都照着《水浒传》里的好汉给自己起诨名,洪兆龙便自称“出林龙”,但他显然没怎么读过书,不晓得这个“出林龙”在梁山众将里不过排名倒数,而且“马踏肉泥而死”的结局也挺惨。
廖晖一眼就注意到,洪兆龙的左手佩戴着佛珠,沉香搭配翡翠,还是108颗的长珠。他不禁感到好笑:一个满手杀业的黑社会竟天天口诵“阿弥陀佛”,简直是黑色幽默。
“洪万良呢?”进门来的洪兆龙却一眼不看廖晖,张口就吼李乃军,“我姓洪,新书记也姓洪,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今天一定要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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